一座花儿锦儿攒成的彩楼矗起于符彦卿府门前,远远望去,只见五颜六色,鲜明灿烂,又像是一堆花朵,又像是一团锦簇。那位天仙般的符皇姨,双手捧着个彩球儿端坐楼中,两行侍女站立左右,就好似是绿叶扶持着牡丹。楼下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一齐拥挤在那里凑热闹看喜事。惟有楼前一箭之地,不许他人越雷池一步。只是那韩公子与赵光义两个人各享着特殊权利,在这禁地内,平分占立着地步,等候那彩球儿带着好姻缘飞下来。这两家带来的家丁,就在这特殊范围外,分东西两头,一个个鹄立以俟。这时彩楼上乐声陡作,符皇姨起离座位,执着彩球出至楼前。她那时便顾不得万目睽睽集视于她,展动一双秋水明澈的眼珠儿,照着楼下的韩公子与赵光义两个,着实瞧了几眼。赵光义是已经在她家后花园里见过面,并且看得很清楚,认为很合意的。那韩公子是夙昔无缘,虽属通家,却未曾识面过,不晓得他是长子矮子,胖子瘦子,生得如何,长得怎样,所以当时她首先向赵光义瞟了一眼,觉得他今日的打扮比前日更漂亮了,端的是人品轩昂,仪表出众,便转过目光去瞧韩公子。“呵呵呀!”她不看时犹可想着他三分,而今一看,便半分儿也不肯想着他了;而且还觉得,他这样面目可憎的人须得立时离开此地,免得看着他恶心。你道那韩公子的人品到底生得怎样,何以使她看了这等不满意呢?原来他那副尊容实在生得十分难看,脸儿漆黑,就像一块黑炭;背儿弯着,却似一张弯弓。只这两样,便已不能入选,其余可不必说了。当下符皇姨心儿上,眼角边,就只有赵光义这一个可意人儿,将彩球向上高高一举,往下轻轻一掷,真好眼力,不左不右,不偏不歪,端端准准打在赵光义头上。韩公子一见,心里一急,气往上一逆,便不能甘认失败,静悄悄地竟自奔过来抢球。符皇姨在楼上看着,心里又急,可是不好怎么样,想道:不要给他抢去,活活地把我坑杀了!说时迟,那时快,赵光义早把双手往头上一承接,就把个彩球儿紧紧地移抱在当胸。同时他家丁一围上,牵到青骢马,他一跃上去,家丁就簇拥着,一阵风回府去了。韩公子只弄得个望尘莫及,长叹了一声,死了这个侥幸心,没精打采地带了一班家丁,往他那不幸的家门而去。符皇姨此时才放了一颗心,喜滋滋带领一群侍女下楼,进入府内,回明父母。符彦卿大喜道:“一块石头落了地了!
”原来符彦卿也知韩通的儿子丑陋,不堪匹配女儿;赵光义却是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正是女儿的适当佳偶。只是碍着世宗亲为韩通的儿子作伐,推辞不得,慑于至尊的威严,但愿不要把好女儿许给丑郎君。幸遇着两家同时求婚,效法彩楼招配故事,得以避韩就赵,免了一种为难。于是符、赵两府又忙着结彩悬灯,备办喜事:一边是女儿出嫁,一边是公子结婚。直闹到喜事办毕,两府才复归安闲。这一段佳话,便是赵光义与符彦卿所以为翁婿缘由。
过了些时,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安远军节度使武行德、护国军节度使郭从义、定国军节度使白重赞、保大军节度使杨廷璋等,连袂入朝,同时召见。太祖赐宴于后苑,席间从容谓诸人道:“卿等都是国家的老臣,长久镇守在外边,公事又繁琐,殊不是朕所以优礼贤臣的本意。”说到这里,王彦超已明晓太祖的意思了,忙避席跪奏道:“臣本来没有什么功劳,却一向受着荣宠,心里异常惭愧;现在年纪又衰颓了,请陛下赐臣归老田园,这是臣极所愿望的!”太祖离座,亲手把他扶起,着实奖慰了一番。武行德诸人却不懂得太祖的微旨,还只管争着陈述自己往昔的战功及所经的艰苦。太祖不悦道:“这都是前代的故事,何必谈呢!”越日,太祖便降诏,诏免武行德、郭从义、白重赞、杨廷璋诸人节镇的职权;惟王彦超独得留镇。
至是,宿卫藩镇不可除的痼疾一朝而解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太祖宵旰忧勤,筹策国事粗安,满想可以高枕而卧,暂能安逸些时,谁知杜太后又生起病来,弄得太祖侍奉汤药,不敢少离左右,更是一刻不得宁息。
杜太后病越加重,自己晓得没有生理,便命太祖召赵普入内,同受遗命。太祖即命内监宣赵普进宫。赵普奉召,即忙来到宁福宫,至杜太后病榻前叩请了安,起来恭谨站立一旁。杜太后便问着太祖道:“你晓得你所以得国的缘故吗?”太祖奏答道:“这个是蒙着祖考太后的余福得来的。”杜太后道:“不是的。你所以得国的缘故,正是由于柴氏使幼儿主持天下呀。
若是周朝有了长君,你怎么能得到今日的地位呢?你百年之后,当把这个皇位传给光义,光义传与光美,光美传与德昭。
四海固广大,天下固辽阔,难得治平,但是只要国家有了长君,不令无知的小儿去主持,就是社稷的幸福了。你须记着我的言语!”太祖泣对道:“儿敢不遵依母后的教训!”杜太后顾谓赵普道:“你一同记着我的话,不可违背!”赵普忙跪着奏答道:“臣当敬记太后的旨命。”就在杜太后榻前,把杜太后适才遗嘱的言语,写立誓书,并在末尾署着“臣普记”三个字,即把这誓书收藏金匮中,交给谨密宫人掌管着。
原来杜太后生有五个儿子:长的名做匡济,太祖居次,第三名做匡义,第四名做匡美,第五名做匡赞。匡济与匡赞两个,没有好大就死了;现在生存的,就只是太祖与匡义、匡美三人。
这匡义就是光义,匡美就是光美,因为在太祖登基的时候,他两个避太祖讳的,就把匡字改了光字,这是皇家的规矩,所以杜太后适间也只得依照今名称呼。这德昭,系太祖的儿子,是元配贺夫人生的,前面已经叙述过。又捱过了两日,杜太后的病到了绝境,再也捱不下去了,即崩于慈德殿。这位贤德的皇太后便永远抛弃尘世了。正是:人生有气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当下宫里宫外同举哀声。这个皇太后的大丧事一下来,朝廷中忙了个人仰马翻,自不消说的。杜太后享年六十,即谥为明宪。到乾德二年,复改谥昭宪,合祔安陵,且不必提它了。
不久,太祖命皇弟赵光义为开封尹,赵光美为开元尹。
太祖在这时因已定计尽收诸宿将兵柄,削除藩镇大权了,便注意于选将守边的事件。于是命赵赞屯延州,姚内斌守庆州,董遵诲屯环州,王彦升守原州,冯继业镇宁武,以防御西夏;李汉超屯关南,马仁瑀守瀛州,韩令坤镇常州,贺维忠守易州,何继筠领棣州,以抗拒北狄。又命郭进控制西山,武守琪戍屯晋州,李谦溥守隰州,李继勋镇昭义,以御太原。诸将的家族都留在京里,抚养得很优厚。诸将在镇,所有郡中管榷的利益尽给与他们;附带贸易,豁免征税;又命召募骁勇士以作爪牙;凡军中一切,概许便宜行事。遇着诸将来朝,必定召对命坐,赐食赉金,优赏有加。因此,诸将在边都富有资财,得以募养死士,使作间谍,侦悉外国的国情以及机密事件,每逢外国要来侵犯,在他还没有发动,这里就晓得了,预先作了准备,埋伏掩击,常占着优胜。自此西北好多年没有祸患,用不着担忧;太祖便专心尽力于东南,略取荆、湖、川、广、吴、楚的地方。
建隆四年元旦,太祖降诏改元为乾德,即以是年为乾德元年。百官当着这岁朝佳日,改元伊始,正在朝贺,忽武平节度使周保权遣使告急。这周保权系周行逢的儿子。周行逢在周世宗时因平定湖南有功,封为朗州大都督、兼武平军节度使,管辖湖南全境;太祖正统,加授中书令。周行逢受命后很能努力王事,克尽忠诚;惟在镇一切措施,都照旧制,行动自由,未能改照宋廷规矩。太祖因初定天下,只要他不作乱抗命,便也由他,未遑过问。到了建隆三年的冬里,周行逢患病已无可医治了,即召所属将校嘱咐道:“我部下凶狠的,差不多已经杀尽,惟张文表一人存着罢了。我若死去,张文表必定要作乱的。
各位好好地扶助我的儿子,莫把土地丧失了。到必不得已的时候,宁肯全族奉土归朝,勿使陷落虎口,同遭祸殃!”说罢,就一命呜呼。诸将校遵着周行逢的遗嘱,扶植周保权接着他的职位,一面发丧。讣书传到衡州,张文表果然奋起道:“我与周行逢都是由微贱而起立功名的,他生时名位在我之上,我还可勉强服从他,而今他已经不在了,我怎能屈在下面服从小孩子呢?”便整军缮甲,厉兵秣马,准备作乱。适逢周保权派兵到永州去瓜代守戍的军兵,打从衡阳经过,张文表便把他一起赶逐了,趁势去袭取潭州。潭州留守廖简,素来轻视张文表,对他毫不加防备,张文表兵到潭州,一经冲进留守府内,廖简还在那里宴客,饮得醺醺大醉,遂被张文表杀了。张文表既占据了潭州,便声言要进取朗州,灭却周氏。朗州得到这个惊人消息,不由得恐慌起来。于是周保权便一面遣杨师璠去剿击张文表,一面打发人向朝廷求援。太祖从前派遣卢怀忠作使过荆南,当卢怀忠奉命起行的时候,太祖对他道:“江陵的人心去就,与夫山川的向背,我想要晓得一个详细;卿此番前去,务须查察明白回来。”卢怀忠到了荆南,加意查察,尽知详细;回到朝里,便奏明太祖道:“荆南高继冲兵马虽然很整齐,可是还不到三万人;谷米的收获虽然很丰富,惜乎民困而暴敛。
加之南近长沙,东距建康,西迫巴蜀,北奉朝廷,四面吃紧,要攻取他是很容易的。”所以周保权来求援助,太祖便对范质道:“江陵四分五裂的国度,而今出兵湖南,假道荆渚,趁便平服了他,这是千稳万全的策略。”即命慕容延钊为都部署,李处耘做都监,率领军兵,借道高继冲讨伐张文表。那高继冲职任荆南节度使,系高保融的儿子、高保勖的侄儿。高保融的祖父名做季兴,在唐朝末年受任为荆南节度使,历梁及后唐,晋封南平王。高季兴死后,由子高从诲袭爵。高从诲死后,传位与长子高保融。高保融又传与乃弟高保勖。高保勖乃传于高继冲。荆南与湖南境地毗连,至是高继冲听得张文表作乱,怕他侵入,也拜表奏闻太祖。这时慕容延钊等已经出发了,太祖便降诏知照高继冲,叫他莫慌,并命他发水军助讨潭州。高继冲奉到复旨,即令亲校李景威率水师三千,出发潭州。这边慕容延钊到了襄州,便遣丁德裕为使,见高继冲谕意。高继冲部属孙光宪即对高继冲道:“中原自周世宗时,已有混一天下的志向,而今宋主规模宏大,远过周世宗,不如趁早把疆土归献与他,既可免得祸害,而公亦不致失掉富贵哩。”高继冲乃遣派叔父高保寅,奉牛酒往荆门犒师,且觇看宋军的强弱。慕容延钊见了,十分优待。高继冲听得,以为是可保无虞了。这夜慕容延钊召高保寅燕饮于帐中,殷勤劝酒。而李处耘即率领轻骑数千,连夜倍道前进。高继冲正等待高保寅回来,忽听得宋军已到了,连忙惶怖出迎,在江陵北面十五里路的地方遇着李处耘。李处耘见着高继冲,便叫他在那里接待慕容延钊,自己带着兵先进城去。等到高继冲回来,宋军已尽行据住紧要所在。
高继冲大惧,便缴出版籍,把三十六州县尽行归献朝廷,遣客将王昭济奉表赍纳。太祖甚喜,即命王仁赡做荆南都巡检使,仍授高继冲为荆南节度使。高继冲亲属僚佐,都拜官有差。
这时杨师璠已破张文表于平津亭,执住张文表,把他脔割给军兵吃了。潭州城府成了个空的。慕容延钊与李处耘便乘虚长驱直入,占据潭州,将再进兵至朗州。周保权的牙将张从富等以为张文表已经伏诛,而宋军尚继续进行不已,恐怕他袭取朗州,便相与拒守,遏止宋军。慕容延钊的兵到了,不得进去。
太祖听得消息,便遣使晓谕张从富等。张从富等不听太祖的谕命,竟带兵到澧江迎战慕容延钊。慕容延钊便与李处耘两个分兵接战,奋勇一仗,把张从富等的军马杀了个落花流水,俘虏无算。张从富等逃得命的,收拾残溃,一起逃回朗州去了。李处耘大赏所部,择俘虏中肥胖者割肉作糜,分啖士兵,又拣几个少壮的,在他们面上刺些字,纵还朗州。那几个虎口余生逃回城中,便讲说宋军好啖人肉。此传彼述,弄得通都皆知,全城顿时陷入恐怖状态之下,个个惊骇,纷纷避逃。及至李处耘攻城,城里已纷乱得不可收拾了。张从富自知不复能支,即遁往西山。大将汪端便保护周保权并周氏家属,逃匿江南岸僧寺中。李处耘便一鼓入城,急遣田守奇渡江追周保权。这正是:几代版图全覆没,一家骨肉尽奔逃。
要知周保权一家是否能脱逃,慕容延钊、李处耘怎样收拾朗州,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