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因见金人猖獗,中原行将陆沉了,所以调合五路大兵,打算与金人背城一战。不料统制王彦竭力谏阻,详陈军心涣散,不可合作的理由。参议刘子羽也力言不可出兵。张浚长叹道:“君等之言诚是,我也非不知此理,但是大局已糟到如此,二帝蒙尘于异域,皇上寝馈难安,现今犹在危急之时,不得已而出此孤注一掷之举。倘能侥天之幸,竟能于此击退贼虏,从此西顾无忧,可专心协力,抵御东南的虏寇了,君等请勿复言。
”说罢,传令三军启行。进次富平,正遇兀术与娄室合兵一处,就来下战书约战。刘锡批答明日。次晨,刘锡率诸将出营会战,就命刘铸、吴玠敌左翼兀术军,孙偓、赵哲敌右翼娄室军。刘、吴二将身先士卒,拍马舞枪,鼓勇冲入敌阵,往来驰突。一个好似蛟龙入海,一个好似猛虎离山,远的枪挑,近的鞭打。兀术部下,虽都身经百战,今见敌将奋不顾身地冲突,也都胆怯后退。且说孙、赵二将与娄室接战。孙倔尚能亲自督阵,挥军激战。偏偏赵哲贪生怕死,莫说不敢冲锋,连带指挥都不敢,只是躲在后面。不料被娄室看出破绽,亲率铁骑直向赵哲军冲来,哲一合未交,就拍马而逃。部下也都跟着他逃遁。孙偓军也被牵动,顿时大溃。刘、吴两军,见右边溃退,军心已乱,还加娄室挥军来助兀术,于是刘、吴两军也即败退。刘锡见四路已败,也只好退走。张浚见了刘锡,痛加责备。刘锡归罪赵哲,浚即召哲入帐,面数其罪,推出斩首;一面退保秦州,谪窜刘锡于合州,一面上书行在请罪。高宗手诏慰勉,并未加罪。
亏得娄室隔不多时就病死,兀术自觉势孤,也就择地养兵,徐图后举。
现在要提另一个金将名挞懒的,略地山东,并分兵攻陷汴京。那汴京系北宋都城,旧称东京,应天府称南京,河南府称西京,大名府称北京,现在尽为金人所有。只因金主晟不想做中原之王,志在金银。本来一身不能充两役,既做了金邦之主,岂能再做中原皇帝。那么又何必劳师动众屡次南侵呢?无非想收作属国。所以当粘没喝南侵时,金主曾加面谕,谓此去得平宋室,宜援张邦昌故事,择立藩辅。粘没喝谨记心头。及四京相继为金人所得,粘没喝便想择立藩辅。适为刘豫所闻,遂以重金运动挞懒,请他保举。挞懒遂函告粘没喝请立刘豫为蕃王,粘没喝未曾答复。刘豫巴巴地望了两个月,不见动静,便向挞懒催促。挞懒既受馈金,不能不替他设法;自己一再通函,粘没喝要生疑的,遂授意大同尹高庆裔,就近向粘没喝为刘豫说项。庆裔往粘没喝说道:“我朝举兵,只欲取两河,所以得了汴京,即立张邦昌。现在河南州郡,已属我朝,官制尚仍旧贯,岂非欲仿张邦昌的故事么?元帅职责所在,宜早建议,迁延日久,只恐被他人保举,遂使恩归他人,窃为元帅不取。”粘没喝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汝言诚然,已有人在我前保举刘豫。
我想邦昌身为宰相,立为楚帝,尚且不副众望;刘豫官职,尚不及邦昌,益恐难以服众,所以怀疑不决。”庆裔道:“元帅胡不征诸舆论,以定去取?”粘没喝韪其言,即遣心腹至东平府,就刘豫部内,咨问军民,应立何人为主,众人都不作一声。
独刘豫乡人张浃首先请立豫。于是豫的旧部,皆随声附和,使者归报。粘没喝即据情奏达金主。金主即令大同尹高庆裔,与知制诰韩昉防备玺绶宝册,立刘豫为齐帝。于是刘豫即在大名府筑坛,穿戴了似宋似金的衣冠,登台即伪皇帝位;升东平府为东京,改旧有东京为汴京,降南京为归德府,惟大名府仍称北京;命弟益为北京留守,以子麟为提领诸路兵马兼知济南府,用张孝纯为丞相。孝纯尝坚守太原,初时颇尚忠义,不肯屈膝虏廷,后来被粘没喝一再劝降,以致失节。今由粘没喝遣他助豫,遂拜为丞相。又以李孝扬为左丞,张东为右丞,李俦为监察御史,郑亿为工部侍郎,王琼为汴京留守;遵母翟氏为太后,妾钱氏为皇后;原有糟糠妇;久已撇在景州家乡,只因她生得貌丑,且系小家女,不知礼节,故尔结发之情,早已断绝。那钱氏本是宜和宫人,具有花容月貌,并熟习宫掖礼节,故尔舍妻立妾,册她为后。不过钱氏既为宫人,怎样会嫁他呢?原来个中有一段秘史。
宣和时代,刘豫尚在汴京供职,等到金人入寇,攻破京城,金兵即拥入城中劫掠。那时已由钦宗当国,得悉虏寇入城,手足无措,百官又都避匿不见。一霎时宫中秩序大乱。有烈性的宫女,恐被鞑子掳去污辱,自行赴水投环而死;狡黠的宫女,本来等在宫中,邀不到皇上宠眷,怨恨异常,得此大好机会,趁着宫中弄得纷乱的当儿,就悄悄地藏着些珍宝,就从后载门逃遁,当时固然无人晓得。直到次日与金人议和,金兵一律退出,城中秩序恢复,宫中始知逃亡了数十宫女,钱氏就是个中一份子。当出宫时候,城中满布金兵,钱氏恐遭掳劫,不敢在街上行走,怎奈城中并无亲友,只好向道旁店铺中恳商,暂躲片时。无如身上穿着宫娥打扮,大家都看得出是逃出宫来的,恐受波累,不肯通融,弄得钱氏进退两难,顿生后悔,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冷僻地方,闯入人家哀恳借躲,闯了三四家,都遭严辞拒绝。好容易闯入一家私宅,瞧见室中只有一个老妇坐在那里。钱氏心想:妇女心肠较软于男子,向这老妇哀求,定肯容我驻足。打定主意,就到老妇面前,跪地哀求道:“请老夫人大发慈悲,允许难女在府上藏躲片时,等待秩序恢复,就要走的。”老妇连忙将她扶起,问道:“你的装束,好像宫里出来的,此刻街坊上,固然不能行走,就是这里,也怕有金兵闯来。暂躲一会是可以的,不过我家的入口,都已出城避难,只剩老身一人,在此看守门户,安逸不安逸,这却不负责任的!
”钱氏见已答应,就诚恳道谢道:“承情容留,感激万分,安逸与否,当然与老妇人不涉的。”那时已近黄昏,老妇就去将门紧闭,入厨下取出晚饭来,请钱氏果腹。钱氏正值饥肠辘辘鸣,就老实不客气,便与老妇共桌而食。饭罢,帮同收拾残肴,当晚就在这里耽搁,并不曾有金兵闯入室来。这倒是叨张邦昌的光,由他派员赴金营,要求粘没喝出示禁阻,并派兵持令入城弹压,一面和邦昌磋商议和条约,所以次日,金兵就一律退出城外,秩序恢复。出城避难官员,恐怕受弃职潜逃的处分,都汲汲地溜回城中。
那钱氏得悉金兵退出城外,正拟拜谢老妇,回转家乡。霍地一个中年官员,挈着老婆走进门来,一同走到老妇面前,叫应妈妈。看官们,你道他们是谁?原来走来的就是刘豫夫妇。
老妇是他的母亲翟氏。当下刘豫瞧见他妈旁边立着一个绝色女子,年纪约摸二十多岁,生得芙蓉如面腰如柳,雪作肌肤玉作骨,妙不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黑白分明,满含媚态,简直足以迷阳城,惑下蔡的,心想:颠不刺地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儿罕曾见。瞧她装束,像个宫女。就向他妈问道:“这位姑娘是谁?是不是宫眷么?”翟氏就以直告,接着向钱氏介绍道:“这就是我的儿子。”钱氏正在那里偷瞧刘豫,见他生得方面大耳,双目奕奕有神,相貌堂堂,暗暗惊奇,忽听翟氏在那里介绍,连忙向刘豫夫妇裣衽施礼,并含笑答谢道:“昨晚幸得太夫人慈悲,容留难女在此过宿,否则流落街坊,后患不堪设想了!”刘豫见她语言伶俐,举止安详,益发爱慕到十二分,就含笑答道:“好说,与人方便即是自己方便,当此乱离时代,谁保得住不有急难呢!敢问姑娘贵姓?何事出宫?今将何往?
不妨老实告诉我,力所能及,愿尽保护之责。姑娘莫道金兵已退,可以平安出京,殊不知城外虏营密布,插翅难飞,兼之宫中走失了许多宫女,已经派员搜查。妇女出城,要问明来踪去迹,才肯放行哪!”钱氏听说,吓得目瞪口呆,心想:早知如此,懊悔出宫,现在弄得进退维谷,寸步难移,如之奈何?还是把真情见告,恳他设法援救吧!打定主意,就把姓氏籍贯和出宫的原因,向刘豫详述了一遍。刘豫说道:“府上在济南,此去路程杳远,道途多梗,就算能够混出京城,你是一个美貌姑娘,怎好孑身赶路?你出宫时候,怎么不曾想到的呢?”钱氏很懊丧地答道:“误信了屈宫娥的话,她许我到她家中耽搁几天,设法送我还家;不料逃出宫来,走了一程,霍地从斜刺里冲来几个鞑子,吓得我魂飞天外,也不及照顾她,就一溜烟向成衣铺中逃避。隔了一会,料想鞑子去远咧,重行走到街坊上寻她,却已影踪全无,益发急得我六神无主。还怕遇着鞑子,拟向店铺中暂躲,都以闭门羹相饷。亏得登门哀恳,蒙太夫人援救,才能度到今朝。现在实逼处此,还宫要受严究,常言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不愿意再到这活地狱中去待罪咧!还家犹恐路上弄出岔枝儿来,不是耍的。那末进退两难,走投无路,只好恳求相公,替我想个万全之计。”说罢,花容失色,泪珠儿几乎夺眶而出。刘豫安慰道:“少安毋躁,且在舍间耽搁几天,等到金兵北去,道路平安,然后设法送你回府。”钱氏说道:“承恩怜救,好似重生父母,不过常在府上搅扰,哪里说得过去?”话声未绝,蓦地里闯进一个内侍和四个兵士。钱氏认得面貌,料想必是来捉她,吓得发昏章第十一,连忙向内奔逃。亏得刘豫有急智,就喝阻道:“避什么!并不是什么生客,尽管等在这里。”钱氏就止步,站在翟氏背后,心头只是跳个不住。看官们,你道这两个内侍怎样会闯进来的?原来宫中走失了宫娥,高宗为儆戒效尤计,特命两个内侍,分两道搜查。
内侍周但,办事素来精细,当下奉命出查,沿途向店家探问。
一家香粉店,昨日钱氏进去恳商过的,拒绝以后,瞧着她走入刘家去的,就和盘托出,告知周但。周但就带着兵士闯到刘豫内宅。那时刘豫,官卑职小,家里不用司阍,房屋也只有两进,所以周但直入内室,瞧见钱氏奔逃,要想上前拘捕,只听刘豫在那里喝阻,就顿住了。刘豫向他问道:“内侍光顾塞舍,有甚见教?”周但指着钱氏说道:“专为找寻钱宫娥而来。”刘豫假作惊异地说道:“你认错了,这是我的小妾,只因她爱慕宫装,才这样装束的。”周但答道:“不仅装束相同,并且面貌也和钱宫娥仿佛,哪得会认错?”刘豫道:“孔子貌似阳货,世人面貌相同的多得很,还请内侍原谅,幸勿构成冤狱,若然把小妾强带入宫,面貌相同,有口难辩,岂不要冤枉煞入?还望内侍体上天好生之德,大开方便之门,不必认真搜查了。究属不是要犯,就网开一面,放走了这班宫娥,内侍决不会因此获罪。是则不独小妾之幸,这班宫娥,都戴德无穷咧!”周但听了这一席话,引起了恻隐之心,暗想:捉将宫里去,必然都要赐死,造孽太重,还是替皇上积点阴功吧!打定主意,就向刘豫说道:“无故惊扰,对不起得很,告退了。”刘豫直送到门口,顺手将门带上,回到内室。钱氏笑容可掬地说道:“险啊!提出必然赐死,现在难关已过,不妨事咧!不过身受救命大恩,怎样报答,只好做婢女常侍左右,聊报大德。”就此不复言归。
隔不多时,刘豫就将她纳为篷室,如鱼得水,恩爱非常。
刘豫就此官运亨通,扶摇直上,不满三年,已经出守济南,节制东乎,因此益加宠爱钱氏,把大妇安置景州原籍,单挈钱氏赴任。巧不过济南是钱氏的家乡,以为这是我裙带上的福气,丈夫娶了我,才会连次升官。一日,两入正在房中对饮,钱氏就笑吟吟说道:“我幼年几次算命,都说我将来要做皇后的,八字和周武王的母亲一字不错,所以父亲痴心妄想做国丈,设法将我送入宫中,现在看来却是应在你身上。不过你已有正室夫人,就是巴你身登大宝,也轮不到我册立为后。”刘豫那时已薄有醉意,就伸手拍着她的香肩说道:“你的命确实好得很,计自娶你到如今,我得迁升六次,所以这次到任,只挈你一个同来;那何氏面貌好似母夜叉,出言粗俗,礼节不知,官太太的资格尚且够不上,哪里轮得到她封皇后?倘然靠你的福,有一日南面称孤,马上请你坐镇昭阳,册立为后。”钱氏道:“天子无戏言!不能瞎说的啊!”刘豫道:“谁和你戏言!老实说,你的才貌,你的举止,都够得上为六宫之首,惜乎你不曾早生贵子。麟儿为何氏所出,你须早日生男,将来子以母贵,就可立为太子,你也可做太后了。”当下原属酒后戏言,不料到现在,竟会如愿以偿。正是:一席戏言犹在耳,六宫管领竟从心。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