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袁氏升遐之日,至出丧,共九阅月。乃循古者天子之礼,至大出丧之奢移淫佚,当时证以京师人士之所见,各埠报章之所载,可以略见一斑,著者似无庸赘述。惟其间之种种遗闻轶事,不可不点缀一二,以为阅者诸君告焉。当出丧前一月,克定舆诸弟曾广刊讣告,遍散京内外各当道,及袁氏之门生故吏,敦请其届时齐集送丧。至一应赙仪,概不受领。惟诔词鞔章,敬谨拜赐。凡此皆普通之习见语,实则隆仪厚礼,仍照章受纳也。相传讣告上关于袁氏一生事实叙之甚详。先叙前清时之官阶,从叙民国时之政绩,兼收并用,遂成非驴非马之怪文,此亦极可笑之点也。其最奇者,篇中竟述及帝制失败之事,千迥百折,既自圆其说,又曲为辨护。论其律墨,可谓极尽能事矣。
而不知愈迥护,愈觉丑态百出。盖亦求辉反晦弄巧成拙也。闻是项佳制,乃前清鼎鼎大名殿撰公洪宪帝制功臣走狗之夏同龢手笔。克定曾致送三千元,倩其为己捉刀者也。自讣告刊送后,大受舆论之讥刺。克定惭恨交集,大骂夏同龢不止。令人收回前次讣告,并勒今夏退还三千元,是真亘古未有之奇闻也。当讣告刊送之后,京内外政界诸公,除馈赠优异巽之赙仪外,又致送诔词鞔章。计数日间,竟有千余件之多。其命意所在,非铺张扬厉之作,即善颂善褥之文,其实皆未得体也。惟其中有两联堪压倒元白。一则为扬度白海外寄赠者时杨度已置诸帝制罪魁之列,通辑在案,度已遁至外洋。,一为南方士民联名公者。杨度之联云“共和误民国,民国误共和,百世而后再平是狱;君宪负明公,明公负君宪,九泉之下三复斯言。”用意深远,措词微妙,而一种怨而不怒之意,寄让于词旨之外。
见者皆赞叹不已。而南方士民公送之联,则恣意谩骂痛快淋漓,又含有滑稽的意味。其文云:“称得四十余年来天下英雄,陡起雌心,假筹安两字名词,壹意进行,居然想学袁公路;仅做了八旬零三日屋裹皇帝,伤哉短命,援快活一时谚语,两相比较,毕竟差胜郭彦威。”克定阅之,知为反对者藉以泄忿也,立即撕而碎之置诸故纸簏中。仅以杨度之作悬列袁氏灵右,且皙子子为解人云。当袁氏弥留时,曾要于某钜公曰:“予死后,烦老友为予题主。”某钜公逊谢之。袁曰:“以予两人之交谊论,非君莫属。予今为友谊上之要求,君毋拒绝予也。”某钜公以其词旨诚恳,遂诺之。及袁氏出丧之期将届,先数日,克定偕诸弟亲诣某钜公之私第敦请,执礼之恭,为从来所未有闻。
某公私第,距离新华宫约三华里。克定舆诸弟往,不乘舆马,徒步而行。诸子中年龄稚弱者,不惯奔走,则有随从抱而置之肩上,而前后左右,悉有军队执械护绕,行人为之辟易。经过之地,断绝交通,两旁观者如堵。见森森枪林中,一片麻衣如雪,弥望无际。市中男妇老幼,无不艳羡袁氏享有多男之幸福。
及抵某公私第,数十武外,克定等即长跽地上,膝行而进。时某钜公已迎迓于家门以前矣。睹克定弟昆至,亟一一扶掖之,使起立。克定即致词曰:“礼不可废,伯父毋事过谦。”于是各向某钜公行叩首礼,某钜公亦答礼如仪。礼毕,克定即命驾返。盖以丧服在身,未便入其室处也。如是者三日无间断,比及题主日之晨。克定特备车马仪仗卤簿,随已又趋诣某钜公邸,偕诸弟雁行跪列门外,以俟某钜公之出。大礼官三人三请之,某钜公始着礼服,徐徐登舆,而炮声乐声大作。瘠呶嘈杂,令人耳鼓几为之震裂。某钜公高坐舆中,见克定等跪地上,殊不答礼,亦不令之起,是殆循社会上习惯也。未几,题主官宝舆缓缓行,克定率诸弟徒步追随于后,以示必恭必敬之意。顾日来往还,已疲于奔命,咸追踪弗及,汗流遍体,足曳于地,似不能转动。一种苶备之状态,悉呈集于面部。而年龄幼弱之子,甚有啼哭不前者。迨至新华宫外,随口答应道:“是”。杨太守道:“我目下要建一个七昼夜的水陆道场,特唤你来商议,须要得多少钱粮使费?”老和尚欢喜道:“原来老爷是要建道场么?”敢问老爷还是打点请几十众僧人?”杨太守道:“止用二十四众吧。”老和尚道:“这须得三百两才够。”杨太守道:“三百两的道场也还是将就的,只恐你善果寺中,那里得这许多有戒行的僧人?”老和尚道:“若是百姓人家的道场,还好寻几个搪塞过去,老爷这里可是当耍的?若不是持斋受戒,决不敢轻易送上坛。”杨太守道:“你寺中可选得几个?
“老和尚道:“本寺虽有百十余众僧人,能有几个做得正经?
老爷若要做这个道场,须待老僧到紫枫寺去请那如轮和尚才可。”杨太守道:“紫枫寺在那里?”老和尚道:“就是本寺过西三里多路。”杨太守道:“那如轮和尚有甚么德行?”老和尚道:“那如轮和尚自出世来,就吃了一口胎素,今年已有七十余岁,一生谨持戒行,崇奉佛教,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潜心经典,着意焚修,真三宝门中第一个有德行的和尚。
寺中徒弟徒孙,约有三十余众,个个都是看得经,礼得忏的。老爷若选哪一日启建道场,待老僧去接他来就是。”杨太守道:“蒙各位老爷同发善念,就是初一日为始。你与我明日先请如轮来。”老和尚应了一声,正待起身,杨太守唤住道:“你且慢去,那一位斋供之类,须要两三日前预先打点齐备,我今日先取一百两银子与你拿去,你与我悉心做事,道场完毕,还有重谢。”老和尚听说个银子,就站住了脚,道:“老爷若要追荐甚么亡灵,伏乞开列名字,待老僧回去便好早写文疏。”杨太守一面吩咐取出纹银一百两来,一面开了追荐亡灵名字,并荐枉死城中冤魂等众,打发老和尚回去。之孝服想已置备,乞速畀我,俾成礼也。”克定以未经筹备对,囗囗正色曰:“予与帝父,虽非同姓,然论其感情,较他人之父子而尤挚,君未备是项制服,非蔑视吾也,实蔑视帝父耳。今若此,吾自置之。
“于是出资购布疋多件,饬成衣匠赶制数袭。并其妻子之服,亦备焉。每届祭奠之期,囗囗必着麻衣,偕袁氏诸子,匍匐苫块上举哀。而建设水陆道场之存斋簿上,必列己名。其称谓则署祀子囗囗囗字样,真怪事也。出丧之日,囗囗麻冕白衣草履,追随梓宫之后。诸子并无丝毫痛苦。惟囗囗则哭声大纵。旁观者窃窃私议,是真孝子也。及梓宫至彰德,囗囗乃筑室居于庐墓之旁。且誓于人曰:“余必俟服阙后,始离此间。”人咸信之。未几,段内阁为中德绝交事,舆黎黄陂龃龉,出走津门。
囗囗即乘此机会,夤缘偕段内阁入京,卒得皖省慰军使优差。
去岁,余曾即其入京事,著有俳体诗八首,今泚笔录之,以博阅者诸君子一粲焉。其一云:“小囗由来最有名,服官民国与亡清。曾欺故主张丰润,又拜干爷袁项城。帝父甘为公路死,臣儿偷学褚渊生。津门伏处真使惨,往事思量血泪并。”其二云:“几番运动到蓬莱,十扣柴扉九不开。旧式招牌今已换,闲曹位置忒难挨。只因误上称臣表,赢得人称帝制魁。耿耿雄心犹未死,颇思再热冷炉灰。”其三云:“果然蓬荜有光荣,平地飞来国务卿。久叹臣门如水净,那知敝宅忽春生相传段总理至津,曾假寓于囗囗囗私第中。。惊闻徐孺闲关至,聊学中郎倒屣迎,、憔悴故人谁枉顾,多情毕竟是宗兄。”其四云:“去岁诛锄帝孽芽,从今不敢住京华。护符权借夷人力囗囗囗住天津英租界,落魄频来路鬼椰。往事真成皇帝梦,故交忽莅使君车。虽然同姓非同族,五百年前是一家。”其五云:“纷纷挽驾有名公,车马迎门气势雄。莫谓留行无效力,果然让步可通融。逾垣贤士情词迫,大树将军口舌工。为拆姘头微细事,酿成府院闹争风。”其六云:“干木非同小丈夫,性情原不过迂拘。调人密献绕朝策,相国驰回冯妇车。划限须分新界限,为公莫下绝交书。纵然云雨皆消散,能否情怀复似初。
“其七云:“大家再向玉京游,小囗慎然泪两流。欲附末光彩风翼,好当风味烂羊头。失时我久悲扬意,得志人谁诮马周。
大树丛阴能庇荫,微躺此外复何求。”其八云:“谁不怨为撮合山,口翁立地笑开颜。依稀侍婢为妻妾,彷佛同知过道班。莫谓此行无节操,固知久不耐疏闲。沿途妇孺争相望,小囗跟随大段还。”再録其得皖省慰军差使谐诗两首云:“卓荦丰姿思不群按囗囗虽四十许人,而面目甚俟俏。,干儿毕竟步青云。得时因去朝金阙,囗囗得是优差,系因偕段内阁入京,谒见黎黄陂之故。,便道归来小上坟囗囗因有帝制关系,皖省人士大愤,谓他日俟囗囗回籍,将施以极惨厉之手段。囗囗闻是耗,致春秋扫墓亦不敢归来。今得皖军宣慰使,大可乘便往祖宗庐墓一层拜也。。今作黎公宣慰使,昔为袁氏故将军。
从兹又获熏天势,双料头衔羡煞君。”纨扇秋风弃莫挥,颇思再醮赋于归。张郎忽然西厢借,刘备翻为北海依。相国无端争意见,渔翁趁便得时机。半生知遇休忘却,先后恩人两合肥按囗囗初为李文忠之家丁,李以其颇具小忠小信,故特加青睐。
于河工案内,附片密保,奉旨赏给同知职。今又随段内阁入京,而得膺是差遣,故曰:恩人两合肥。此诗非第语带滑稽,盖纪实也。先是克定初意,本欲号乃父之庐墓曰“袁陵”。某钜公似不赞成其说,谓袁氏生前称帝不成,未克身居大宝,且已取消洪宪年号,设更用袁陵名义,殊嫌未当。克定曰:“如伯父所言,然则大殓时,何以又用冕服乎?”某钜公曰:“冕服置柩中,人不之见。袁陵两字,则垂诸永久,未可相提并论。
为今之计,惟有执两用中,以愚见所及,称之为袁林可乎?林与陵同音,且古《说文》所载,陵与林通避陵之名,而仍陵之实,无有善于此者。”克定韪其言,乃于彰德之洹水旁,凿山錾石成一巨隧道,势稍欹,拾级而下,有平坦之地,面积约四千方尺,建筑正殿,旁列两廊殿之中央,安置朱漆梓宫,其侧则列俑如雁行。衣履执器,与生人无异。旛绰帏帐之属,无一不备。前陈祭品,篮簋完好。殿之四隅,各置巨银缸一。缸中满贮膏油,列炬其中,光彩粲然。梓宫之前,有巨案多具。凡袁皇帝生前之玩好物,悉罗列于其上,谓之殉葬。正殿之梁柱窗棂,咸以丹漆垩灰,绘以龙形,从耸握爪,张口如盆,状殊狞恶,令人望而生怖。益以隧中阴霾之气过重,入其中者似有森森鬼气拂面,发为之立。胆怯者,望而却走。隧道之外,有兵队护卫。是项卫士,皆由政府派来者,所需粮饷,亦由政府供给。四周则广栽树木,作围屏式。中央立巨石为牌楼,高矗云,表颜其上曰“袁林”,以壮视瞻。袁林距离住宅,约半里许,往还甚便。一日必祭供三次。每祭,袁之诸妃子女咸入隧道行礼,亦有以升降维艰而弗入者,即立于隧外以俟之。盖诸妃疲於奔命,亦以为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