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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镜漪园泛舟从御赏 栊翠庵草表却恩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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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兰在军机有年,皇上见他少年练达,又是元妃亲侄,眷遇甚渥。此时,万寿庆典过了,圣驾又移驻清和园,每日即在园中办事。贾兰和梅氏母子只得移居海淀住宅,李纨因枢哥儿太小,放心不下,也两边住祝一日驾幸镜漪园,宣召近臣三人,赐令随驾同游,一个是周侍郎,一个是江学士,那一个便是贾兰。皇上从静澜堂登舟,御舟前后三层,仿佛似三卷殿座,雕窗画槛,非常精致。皇上坐在中舱,只带了两个小太监,赐他们三人同坐在船头上,一路泛去。此时,苑柳摇青,东风尚劲,吹着液池的水,碧鳞鳞的更见清澈,水中荇藻游鱼分明可见。御舟行处,经过武陵春馆,杏花春雨楼,那一带桃杏花虽已半残,还有三四成盛开未谢,轻红淡白,望如含烟。到了湛碧轩、鉴水斋、评诗堂各处,皇上俱命靠了船,带着周贾诸臣上去逛逛,指着汇春院一片梅林,道:“这还是去年新种的,上回卿等在渊鉴堂做诗,那时尚未及布置。”诸臣奏道:“皇上恺泽如春,万物咸遂,乃至卉木之微得沾雨露,也分外茂盛。臣等何幸,生兹盛世,及瞻醲化。”皇上又降玉音道:“北方所见梅花,类皆弱植。若像浙东安澜园那些老梅,都是一二百年的树,才见得古姿逸致。

闻说兵燹之后,那园子也残毁了,令人叹惜!”因江学士是钱塘人,便问起超山的宋梅,江学士奏道:“那宋梅前两年尚在,新近听说寺僧因游客频繁,有妨静修,把最古的一棵伐了,未免太煞风景。”皇上叹息道:“这是地方有司之过,若果知爱护名迹,俗僧何敢出此?”贾兰奏道:“诚如圣谕。臣以为爱物仁民,本于儒术,似宜澄汰仕途,重用儒吏,乃为制治之原。”

皇上听了,甚为动容。降旨道:“卿主铨衡,即当妥议具奏。”

一面又带同他们重上御舟,从绣漪桥一带撑去。

过了桥,只见两岸地势平衍,一半都是绿畴,正种着春麦。

岸旁有一座引溪亭,亭外密林环绕,又有许多新种小树。皇上命太监上岸,采了些荔枝、枇杷,赏给贾兰等尝尝。传旨道:“此树系南方所产,朕因此处密迩温泉,地气较暖,每样试种了几十棵,居然都活了。结的果比南方熟得还早,你们尝尝味儿如何?有老亲的尽管带些回去给老人家尝尝,也叫他们希罕希罕。”贾兰等接过,即在船头叩谢,随又传旨开船。正值春序晴和,湖渌融融,水风习习,一路撑过宝珠桥,便望见那座月地云居殿,翠峦交融,碧瓦凌宝。殿前两大株西府海棠,都开得十分绚烂,远远的已瞧见花梢。

太监传旨在牡丹台停舟赏花,御舟至柳阴下拢住,贾兰等俱随驾上去。走过了清晖阁、蕙芬楼,不及细赏,便到了牡丹台。贾兰是初次来此,见那院里全是高高低低、玲珑皱瘦的太湖石,其间随石为池,种着各色牡丹,大半尚含苞未放,只银粉面、御衣黄开了两丛,却是乍开未开的,那颜色分外娇艳。

皇上在花前驻驾,随意赏了一回,传旨道:“今日不令卿等赋诗,且各畅怀游览。”那牡丹台后,又是一处大座落,抱厦上挂着黑地金字的御匾,是“醲春启瑞”四个大字,中间钤着“几余宸翰”御玺,两旁抱柱,也是黑地金字御笔楹联,那句子是:云锦重霄涵湛露;霞绡五色捧祥晖。

殿座内正面是镶玉嵌花围屏,前列宝座,左右分列宫扇香炉。圣驾进殿升坐,又传旨赐诸臣坐,又指东西两壁字画,命他们瞻览。东壁是先朝尚书沈文昭写的《南巡赋》,贾兰等从头略看一遍,奏道:“前辈书法,工美中别见拙厚,犹见盛世矩之遗。”皇上降旨道:“先朝屡次南巡,都为的治河勤民,亲临勘度。所至蠲租免赋,又严诏不许扰累民间。究竟万乘巡行,岂能一无烦费?圣心颇以为悔。上年淮河决口,朕也想亲去看看,念及民生凋敝,正该休养生息,因此就搁下了。”贾兰等奏道:“皇上视民如伤,无微不至,真是社稷苍生之福。”

皇上又指西壁挂的一幅“镜漪园全图”,说道:“这还是先朝供奉李宗白画的,你们看画得如何?”贾兰等步至图下,仔细看了,那图虽是工写,楼阁亭台也画得十分精致。周侍郎、江学士都是善画的,奏道:“此图工力深至,上追宋元,非臣等末技所及。”

皇上又对贾兰道:“朕曾闻贤德贵妃奏述大观园风景之胜,如今都还照旧么?”贾兰奏道:“前几年略经荒废,近来重经修葺,已复旧观,皆出主上之赐。”皇上天颜含笑道:“如此甚好。朕幼时仰读太宗仁皇帝宝训,说是士大夫之家,都应该有个好园子,给他们养闲娱老。仰绎圣意高深,不仅君臣同乐而已。”周侍郎奏道:“《洛下名园记》说的‘园林盛衰关系天下治乱兴废’,真是名言,与先朝圣训正相发明呢。”皇上又问大观园可有全图?贾兰奏道:“臣姑惜春曾绘过全图,存在家里。”皇上降旨:明日入朝带来呈览。贾兰领旨遵命。是日又在佳荫轩赐他们三人茶点,又赏每人一个白地青花瓷瓶,满插着红白海棠。随后命太监另传船只送贾兰等出园,三人同谢恩而退。

贾兰回至海淀住宅,向李纨回明此事,便要写禀帖给王夫人,打发人飞马进诚去龋李纨道:“四姑娘那别扭脾气摸不准的,万一坚执不肯进呈,倒要弄僵了。还是我亲自回去一趟,和二婶子史姑娘商量着办罢。”当下便吩咐小厮们,将朱轮后档车拉至垂花门外,李纨稍为收拾,忙即出来坐上车,驾上菊花青驯骡,小厮来喜骑马前引,素云碧月另坐小车跟着,一路进城。

赶回荣府,打听宝钗探春都在栊翠庵,心想这可巧了,有他们在一起,究竟好说得多。不料刚走近庵门,正遇见探春宝钗出去,李纨忙把他们拦住,重进庵中,将此事细说一遍。惜春道:“我那画儿只好自己家里人看看,怎够得进呈呢?你们只说一时遗失就算了。”宝钗道:“这是奉旨的事,怎好不拿上去?你也要替兰哥儿想想。”湘云道:“亏得我们那回拿出来看看,若不然,还不知往那里找去呢。”李纨道:“既在手边,就请四妹妹取出来罢,来的人还等着哪。”惜春便命入画向书架上将图取来,李纨探春先展开一看,探春笑道:“这图画得如此工致,若不进呈,岂不白湮没了?这是神差鬼使,要替四妹妹表彰表彰,才不枉这番心力。”惜春道:“我是懒和尚,只求没布施,倒还是听他湮没的好。”李纨道:“图上还没题款呢,既要进呈,还该补个款才合式。”惜春道:“何必补款呢,只说门下清客们画的便了。”李纨道:“那可不妥,兰儿在上头已经奏明是四姑娘画的,怎么能够再说回来?”宝钗探春都道补款为是。湘云便取过笔砚,替惜春倒填年月,写上一行是“某年某月贾政命女惜春恭绘”,又替他盖上图章,卷好了,交与李纨。

李纨辞了众人,忙即带回稻香村,交给来喜飞马送去。自己车路颠得乏了,还要和宝钗接洽家务,便在家里住下。那里宝钗探春和湘云议论了一回,也就散了。

次日,贾兰上朝,把军机公事办完了,遵旨将大观园图呈上,皇上命留下细览。贾兰奏道:“若蒙圣上鉴赏,可否求御笔赐题数字,永为家宝?”皇上也应允了。过了两天,贾兰正在军机直房,阅看京外奏折,有御前太监拿着大观园图下来,声言给贾大人道喜。贾兰展图细看,见幅端已加上御题,是“璇闺藻绩”四字,上头也钤着一方朱红御玺。那太监又传旨询问贾惜春曾否出嫁?贾兰不敢虚饰,只回道现尚在室。太监微笑了一笑,贾兰赏给他八两封子,就打个道谢而去。

那日贾兰退直回寓,又详细写了禀信,将图送回家里。次日面圣谢恩,皇上也别无

话说。此时贾政奉旨往陪都恭送玉牒,尚未回京,王夫人李纨等见御笔赐题,只道是寻常恩典,并不十分在意。

直至贾政回朝覆命,刚回到家里,便有北静王府长史,来此传话道:“王爷即刻来拜贾老大人,有要紧话面谈。”那北静王向来很拿着藩邸身份,贾政每次往谒,从未亲自答拜。只那回秦氏丧事,亲临路祭,已是分外纡尊的了。此时突然降临,贾政不免惶悚,忙道:“王爷有事吩示,我即刻到北府去面见,千万不要劳步。”长史回道:“王爷吩咐,已经从府里出来了,请大人候着罢。”贾政无法,只得在家静候。

不大会工夫,便听得门外人马喧阗,北静王轿子已到,忙即出来迎接。北静王见了贾政,即命止舆下来,一同步至客厅。

见了礼,贾政让北静王上坐,自己侧坐相陪。随又亲自递茶,北静王道:“政老王事贤劳,此次奉使陪都,往返长途,也很劳顿了。”贾政道:“驰驱效力,分所当,何足言劳。所幸仰托福星,来往途中并无风雪阻滞。”北静王道:“无事不敢轻造,只因圣上见了令媛画的大观园图,甚为青目。知道尚未出阁,意欲以继贤德贵妃,充凤藻宫之选,命本王前来宣旨。想政老谊本懿戚,素来公忠体国,不至有所推辞。”贾政闻命,非常惶恐,只得委婉回道:“圣上天恩不遗微贱。政自顾何人,受恩至此分当遵旨,岂有他说。但是此中隐情,也不敢不据实奏上。此女非政亲女,乃先兄讳敬之女,自小抚养在此。政本意原要替他择个佳婿,不料他未及笄年,忽然立誓不嫁,矢志奉佛。政夫妇暨他胞兄珍多方劝导,只不肯听,以此蹉跎至於今日。惟有将圣旨传述与他,他若是有造化的,自必遵旨入宫,销除前说。倘若执迷不悟,使政负抗旨之罪,政虽由此干谴,也是无法。恃在王爷关注有素,一切尚求垂察。”北静王道:“政老为难之处,本王也早有所闻,明日再令闺人前来,面劝令媛。此时且缓覆旨。”随后又道:“前次令次孙到了寒舍,果然祥麟威凤,器宇不凡,眼下学问想必更长进了。”贾政道:“蕙孙尚幼,近日也学为时文,只是不甚警切。仰蒙眷注,恐未必克副厚期耳!”北静王又称赞贾兰应制文字如何敏捷,处理枢务如何机警,将来功名一定还要上去的。贾政只有逊谢。

一时话毕兴辞,贾政送出,瞧着北静王上了轿,拱手告别,然后自回上房。

王夫人见他无精打彩的,眉头皱了一把,踱了进来,不觉笑道:“老爷刚回来,又有什么糟心的事?”贾政咳了一声,说道:“都是兰儿这小子闹的,平白的把什么大观园图呈进御览。皇上看得好了,知是四丫头画的,要把他也选进凤藻宫去,刚才命北静王来宣旨。若遵旨罢,四丫头那脾气,上回就要剪头发,闹得天翻地覆,迫了他,还不是挤出事来?若依他的主意回了,那抗旨的罪,我如何担得起?”王夫人道:“老爷也不用焦心,四丫头虽然左性,心地还算明白。咱们叫三丫头宝丫头大家劝劝他,看他是什么意思再说罢。”贾政道:“明儿北静王妃还要亲自来呢!这件事不是一两句话搪得过去的,你且和他们从长商量,看有什么主意。”当下又有本部司官等着画稿,贾政便到外书房去。

这里王夫人忙即打发绣凤去请探春宝钗,等一会,他们二人方从园里会齐了上来,见王夫人面有慌张之色,忙问何事?

王夫人将北静王传旨的话,并王妃要亲自来劝,以及贾政左右为难,都详细说了一遍。探春道:“这件事当然要和四妹妹说的,他那人说一不二,没有游移的。就是抬出圣旨来,也未必压得祝俗语说的‘拚得一身剐,皇帝拉下马’,能把他怎么样呢?”王夫人道:“他可怕什么,只是老爷向来胆子小,又是个没主意的,此刻已愁的了不得。总要保全住老爷,别叫上头怪下来才好。”宝钗道:“依我想,当今皇上是圣明的,只要准知道是他本人的主意,也就怪不着老爷了。我们今儿先和四妹妹说,他若依了呢,顶好。若还是他的老主意,好在北静王妃明儿要来的,叫他自己去说去。太太看好不好呢?”王夫人道:“你们说着瞧罢,我也不希望他做贵妃再沾他的光。只不要因他受累就得了。”宝钗探春从上房下来,先寻湘云商量。

湘云乍听,也吓了一跳,说道:“这可是个难题目。”随后沉吟了一会,又道:“我想也没什么不了的,你们只把实话告诉他。头一件,不要和他打趣,说僵了更不好办。第二件,你们别出主意,只听他怎么说,他那人也有他的道理,你们只依他罢了。”三人商定,便同至惜春屋里。

惜春正在点香,大家等他拜了佛,方得坐谈。惜春见他们脸上都有些讪讪的,不似往常说笑,也料着必有什么事情。宝钗搭撒着说道:“四妹妹终日学佛,几时才能成佛呢?”惜春道:“佛就在人的心上,说远就远,说近就近,我此时一心向佛,心与佛无二,当下便是佛了。”探春道:“若照这么说,世上的人,只管做帝王、做将相,只要心向着佛,何曾不可成佛,又何必披那领袈裟呢??惜春道:“那倒不然。世上的荣华富贵先看不破,嘴里念着佛,心里还想着声色货利,那不是愈走愈远么?”宝钗道:“我听说前朝有个太后,在宫里一心持佛,后来修成了九莲菩萨。可见做人自做人,修佛自修佛,两件事原不相妨的。”惜春道:“那也是舍了太后才去修佛,不是修了佛又去当太后的。”

宝钗探春都明白他的意思,要把真

话说出来,又觉得碍口。

惜春看出,笑道:“有什么话只管说罢,我最恨这么吞吞吐吐的。”宝钗不得已,方将北静王宣旨的

话说了。惜春笑道:“我以为什么天大的事呢,就这点子事,也值得这么为难?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志向,我自从那回剪发立誓,心里早已死了,死了的人还能重活么?人家看三宫六院,好像天上神仙,我看着只像地狱。要教我学大姐姐,送到那不见人的去处,那是万分做不到的。可是老爷太太抚养我一场,决不能叫两位老人家因为我受了委屈。有什么罪过,我一个人当去,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早一天到太虚幻境,不是早一天享福么?”探春道:“四妹妹这话倒也痛快,依你怎么办呢?”惜春道:“皇上家没有强迫成亲的,况且当今又如此圣明,我想古来缇萦、班昭,一个庶女尚能慷慨上书,我们叨在戚里勋门,难道还不许下情上达?等我自己做篇陈情表,托北静王代递上去,祸福利害我自当之,岂不直截了当?”宝钗道:“如此办法,不但保得父兄无事,也许传之千古,要算一篇有价值的文章呢。”探春道:“四妹妹一向偏激,这主意倒很正大。”湘云听了也很佩服,说道:“想不到四丫头有此胆量!”惜春道:“什么叫做胆量,挤到这个节骨眼,也是没法子罢了。”

宝钗怕王夫人悬心,借个事先走,自往上房回话。探春无事,仍在此和惜春湘云说些闲话。湘云随手检了一本《庄子》看到“能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饱食而遨游。”不禁大笑道:“世上事真叫漆园先生说透了,四妹妹若不是会画,何至引出这番啰唆。就是三姐姐替姐夫出了许多主意,看着似乎得了法,也是白赔辛苦,一天不得消停。总不如我这穷困无能的,倒逍遥自在。”探春道:“我也那是愿意的呢?事情堆到眼面前,难道看着他们闹笑话不成?就是四妹妹那句话,没法子罢了。”

惜春道:“就拿这点说,还是做大姐姐舒服呢,还是咱们闲人舒服呢?他那年回来省亲,外面尽管煊赫,见了家里人,也只是哭哭啼啼的。就是老太太、太太进宫去看他,那一回不哭一鼻子?要像咱们无拘无束的说说笑笑,这一辈子就不用想了。我眼见他活受罪,还往火坑里跳么?”

那天晚上,探春回秋爽斋去,惜春送了他。回来做过晚课,便就着灯下,濡墨点笔,做出一篇沉痛悱恻的《陈情表》来,自己又润色一番,方才定稿。本要留着和湘云斟酌,又想那些有斤两的话,他们胆小的见了未免大惊小怪,不如索性一气写成。当下取过一本白折,挑了灯,从头写起,真是行行玉润,字字珠圆。写完了,已听得稻香村的鸡声,窗纸上渐渐有些发白,连忙上床就寝。却因错过了困头,又心中有事,总睡不着。

直看到太阳出了,方朦胧睡去。

次日,宝钗记挂此事,一早起来,草草梳洗了,忙即寻探春同来探问。走到栊翠庵,见入画正在院中掐花,低声道:“四姑娘一夜没睡,此刻刚睡着呢。”宝钗探春蹑手蹑脚的走进屋里。湘云却早已起来,和翠缕在那里收拾屋子,一见他们,笑道:“你们也是一夜没睡好罢,怎么这老早就出来了。”探春笑道:“我倒是心里没事,一觉睡到大天亮。刚一起来,二嫂子就来了。”宝钗悄问四丫头那《陈情表》做好了没有?湘云道:“说起来却也可怜,他连做带写,整整忙了一夜。我天亮醒了,还听他咳嗽,不知什么时候睡下的,我们几时见过他这样挣命呢?”探春道:“我平时闲想,做一个人就像一个箭靶子,任什么人打过来都得接受,还不能尽如人意,真不值得。他一个世外闲人,不肯做箭靶子的,这一箭来得更重,别看他脸上做得镇静,心里头也够受的了。”大家又说了一会闲话,探春还和宝钗下一盘围棋,见西墙上的花影渐要落地,方听得惜春叫人的声音。

少时惜春过来,形容微悴,故做从容之态,说道:“今儿可起晚了!”又说些别的,只不提起那篇文章。宝钗素来稳重,此时因受王夫人叮嘱,却有些忍不住,便问道:“四妹妹那篇大文章想已脱稿,我们等着拜读呢。”惜春笑道:“我就知道你们的眼睛里搁不下一点沙子,给你们看了好放心。”说着,便去取了奏折,给宝钗探春同看。探春见那一笔簪花小楷写得非常精美,从来没有见过,笑道:“别说文章,就这楷法也比平常不同。四妹妹的本事,要到这时候才露呢。”惜春道:“我一夜也没睡踏实,你还忍心拿我取笑。”大家看那折子上写的奏章是:臣妾贾惜春冒死百拜上奏:窃维贞娥濡血,阊阖回聪;弱女悲呼,雷霆下庇。重晖所照,隐微靡有不周;元化攸甄,猥贱必获其所。幸生盛世,同被洪麻。岂于微躬,忍夺孤志。伏念臣妾阀阅旧族,闺禧末材。庭荫早凋,家有戛羹之耻;季宗见抚,少无织薄之能。属当家难之频仍,顾念幻身之如赘。毁容奉佛,断明镜之千丝;削迹栖庵,依禅灯之一粟。慧因未脱,尘想久空。不谓薄技丹青,谬叨宸赏。重以温言藻饰,拟备宫寮。在圣明敦求旧之思,推恩簪珥;而父兄懔违天之咎,怀惧冰渊。谆命申申,微衷恻恻。夫趋荣损节,志士之所羞;黜志徇时,明廷之所鄙。虽在巾髻,讵异襟期!而况皈空有誓,三界共闻。佹行而登,六宫何取?菤葹之心久死,讵旋转于春韶;薄柳之质早衰,更离披于霜节!已等瘁风之羽,难为断尾之牺。

伏思若邪指井之贞,陈文兴叹;河东表闾之媺,魏帝垂称。揆事差殊,准情尤切。是惟尧舜在上,能容蓬累之苟全;抑且妫姒多贤,讵乏椒风之上眩窃望曲垂荃察,俯遂樗衷。纵弱鸟于意林,息穷鳞于慧海。怀冰夙矢,鉴井岂有留波;望斗虽遥,戴山固当知重。若责其负恩为罪,梗化有诛。刀锯虽严,敢冀象刑之宥;父兄无过,幸宽汤网之施。纵毕重泉,不忘厚德。

臣妾不胜迫切悚惶之至,谨奏。

正看着,只觉屋内渐黑,看那细字颇费目力。再看院中花影,早被沉阴掩去。入画翠缕等正忙着收那竹竿上晾的衣服。

宝钗道:“今年一春没得透雨,亏得四妹妹这篇大文,上感天心,就要下一场好雨呢!”探春道:“好文章是要从肺腑中出来。本朝文家尽多,从根本上说起,只有李检讨请终养的表章算得一篇,就为的是至性至情之作。只怕第二篇便要数四妹妹了。”湘云笑道:“他平常连诗都不肯做,不是皇上迫着他,那有这篇好文字留在世上?若真个进宫里去,不但元妃姐姐赶不上他,就连古来班婕妤、宋若华那些女才子、女学士都要压倒了。”惜春道:“文字也是一种习漏,就是做好了,算得什么?你们未免见得太浅。”

此时雨点子渐大,只一会工夫,便下起倾盆大雨。湘云笑道:“你们也回不去了,就在这里弄点吃喝,大家过阴天罢。”

宝钗道:“白吃有什么意思,趁三妹妹在这里,不如赏雨联句,还是个新鲜题目。”惜春道:“你们一天到晚拿做诗当正经。一做了诗,话也不说了,雨也不赏了,一个个都变成傻子。连我不做诗的,也只可跟着你们装傻了。”探春道:“这屋里黑得怪沉闷的,既不做诗,咱们索性出去赏雨,总比闷坐着强。”

说着,便拉宝钗湘云同至廊下,见雨势更猛,栏干前两棵芭蕉被雨打得摇摆不定。庵旁土山上急溜飞下,宛然像一道瀑布,流到山下,淙潺有声。”宝钗道:“这里赏雨倒是一景,咱们从来没领略过。今儿若不是被雨截下,还见不到呢。”探春道:“从先妙玉住在这里,那容得咱们常来?这点子也是山子野的经济,他把山上各处的水道,都从此处会齐了下来,所以才有这个样儿。一半也是你们没出过京城,见了这点水法,就觉得希罕。”湘云笑道:“谁都像你,见过天台瀑布,又见过大小龙湫,把眼睛放得太大了。我倒觉得很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忽见庵外一个老婆子,打着青油雨伞,夹着油绸衣包走进来,衣裳都淋得半湿。入画上前一问,原来是怡红院的老婆子,袭人打发他给宝钗送衣服来的。探春道:“到底是袭人想得周到,我带来的那两个丫头婆子,那管这些事呢。”湘云道:“你也怪不得他们,他们只顾哄孩子,就忘了你了。”宝钗此时也觉身上微凉,打开衣包,拣出一件藕灰春绸夹衣自己加上,还多着一件宝蓝贡缎顾绣夹袍,分与探春穿了。刚要打发老婆子回去,湘云道:“等一等,我还有东西带去呢。”欲知所带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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