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论三曲中事
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视之。其南曲中者,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於此窃游焉。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褥帷幌之类称是。诸妓皆私有所指占,厅事皆彩版以记诸帝后忌日。妓之母多假母也,(俗呼为爆炭,不知其因,应以难姑息之故也。)亦妓之衰退者为之。诸女自幼丐有,或佣其下里贫家,常有不调之徒。潜为渔猎,亦有良家子,为其家聘之以转求厚赂,误陷其中,则无以自脱。初教之歌令,而责之其赋甚急,微涉退怠,则鞭扑备至,皆冒假母姓。呼以女弟女兄为之行第,率不在三旬之内。诸母亦无夫,其未甚衰者,悉为诸邸将辈主之,或私蓄侍寝者,亦不以夫礼待。(多有游惰者,於三曲中而为诸倡所豢养,必号为庙客,不知何谓。)比见东洛诸妓体裁,与诸州饮妓固不侔矣。然其羞匕箸之态,勤参请之仪,或未能去也。北里之妓,则公卿与举子,其自在一也。朝士金章者,始有参礼。大京兆但能制其舁夫,或可驻其去耳。诸妓以出里艰难,每南街保唐寺有讲席,多以月之八日相牵率听焉,皆纳其假母一缗,然后能出於里。其於他处,必因人而游,或约人与同行,则为下婢而纳资於假母。故保唐寺每三八日,士子极多,盖有期於诸妓也。有一妪号汴州人也,盛有财货,亦育数妓。多蓄衣服器用,常赁於三曲中。亦有乐工,聚居其侧,或呼召之立至。每饮,率以三锾,继烛即倍之。
天水仟哥
天水仟哥,字绛真,住於南曲中,善谈谑,能歌令,常为席纠,宽猛得所。其姿容亦常常,但蕴籍不恶,时贤雅尚之,因鼓其声价耳。故右史郑休范(仁表)赏在席上赠诗曰:
严吹如何下太清,玉肌无奈六铢轻。
虽知不是流霞酌,愿听云和瑟一声。
刘覃登第年十六七,永宁相国邺之爱子。自广陵入,举辎重数十车,名马数十驷。时同年郑宾先辈扇之,(郑宾,本呉人,或薦裴讃為東床,因與名士相接,素無操守,粗有詞學。乾符四年,裴公致其捷,與覃同年,因詣事,覃以求維揚幕,不慎廉隅,猥褻財利,又薄其中饋,竟為時輩所棄斥。)极嗜欲於长安中。天水之齿,甚长於覃,但闻众誉天水,亦不知其妍丑,所由辈潜与天水计议。每令辞以他事,重难其来。覃则连增所购,终无难色。会他日天水实有所苦,不赳召,覃殊不知信,增缗不已。所由辈又利其所乞,且不忠告而终不至。时有户部府吏李全者(户部练子也),居其里中,能制诸妓。覃闻立使召之,授以金花银榼可二斤许。全贪其重赂,径入曲追天水入兜舆中。相与至宴所,至则蓬头垢面,涕泗交下,搴帘一睹,亟使舁回,而所费已百余金矣。
楚儿
楚儿字润娘,素为三曲之尤,而辩慧,往往有诗句可称。近以退暮,为万年捕贼官郭鍜所纳,置於他所。润娘在娼中,狂逸特甚,及被拘系,未能悛心。鍜主繁务,又本居有正室。至润娘馆甚稀,每有旧识,过其所居,多於窗牖间相呼,或使人询讯,或以巾笺送遗。鍜乃亲仁诸裔孙也,为人异常凶忍且毒,每知必极笞辱。润娘虽甚痛愤,已而殊不少革。尝一日,自曲江与鍜行,前后相去十数步,仝版使郑光业(国昌),时为补衮道。与之遇,楚儿遂出帘招之。光业亦使人传语,鍜知之,因曳至中衢,击以马箠,其声甚冤楚,观者如堵。光业遥视之,甚惊悔,日虑其不任矣。光业明日特取路过其居,侦之,则楚儿已在临街窗下弄琵琶矣。驻马使人传语,已持彩笺送光业诗曰:
应是前生有宿冤,不期今世恶因缘。
蛾眉欲伴巨灵掌,鸡肋难胜子路拳。
只疑吓人传铁券,未应教我踏金莲。
曲江昨日君相遇,当下遭他数十鞭。
光业马上取笔答之曰:
大开眼界莫言冤,毕世甘他也是缘。
无计不烦乾偃蹇,有门须是疚连拳。
据论当道加严箠,便合披缁念法莲。
如此兴情殊不减,始知昨日是蒲鞭。
光业性疏纵,且无畏惮,不拘小节,是以敢驻马报复,仍便送之。开者皆缩颈,鍜累主两赤邑捕贼,故不逞之徒,多所效命,人皆惮焉。(汾阳王有铁券,免死罪。今则无矣,盖恐吓之辞。)
郑举举
郑举举者,居曲中。亦善令章,尝与绛真互为席纠,而充博非貌者,但负流品,巧谈谐,亦为诸朝士所眷。常有名贤醵宴,辟数妓,举举者预焉。今左谏王致君(調),右貂郑礼臣(彀),夕拜孙文府(儲),小天赵为山(崇)皆在席。时礼臣初入内庭,矜夸不已。致君已下倦不能对,甚减欢情。举举知之,乃下筹指礼臣曰:“学士语太多,翰林学士虽甚贵甚美,亦在人耳。至如李隲、刘允承、雍章亦尝为之,又岂能增其声价耶。”致君已下皆跃起拜之,喜不自胜,致礼臣因引满自饮,更不复有言,於是极欢,至暮而罢。致君已下各取彩绘遗酬。
孙龙光为状元,(名偓,文举状元,在乾符五年。)颇惑之,与同年侯彰臣(潛)、杜宁臣(彦殊)、崔勋美(昭愿)、赵延吉(光逢)、卢文举(择)、李茂勲(茂藹弟)等数人,多在其舍。他人或不尽预,故同年卢嗣业诉醵罚钱,致诗於状元曰:
未识都知面,频输复分钱。
苦心亲笔砚,得志助花钿。
徒步求秋赋,持杯给暮饘。
力微多谢病,非不奉同年。
(嗣业,简辞之子,少有词艺,无操守之誉,与同年非旧知闻,多称力穷,不遵醵罚,故有此篇。曲内妓之头角者为都知,分管诸妓,俾追召匀齐。举举、绛真,皆都知也。曲中常价,一席四镮,见烛即倍,新郎君更倍其数,故云复分钱也。今左史刘郊文崇及第年,亦惑於举举。同年宴而举举有疾不来,其年酒纠多非举举,遂令同年李深之为酒纠。坐久觉状元微哂,良久乃吟一篇曰:
南行忽见李深之,手舞如蜚令不疑。
任尔风流兼蕴藉,天生不似郑都知。)
牙娘
牙娘居曲中,亦流辈翘举者。性轻率,惟以伤人肌肤为事。故硖州夏侯表中(澤),相国少子(离辞年,自北員刺硤州,不到任)及第中甲科,皆流品知闻者。宴集尤盛,而表中性踈猛不拘言语,或因醉戏之,为牙娘批颊,伤其面,颇甚。翼日期集於师门,同年多窃视之,表中因厉声曰:“昨日子女牙娘抓破泽颜”,同年皆骇然,裴公俯首而哂,不能举者久之(裴公瓚其年主司)。
今小天赵为山每因宴请,偏眷牙娘,谓之郡君。为山内子,予从母妹也。甚明悟,为山颇惮之。或亲姻中,闻为山属意牙娘,遂以告其内子。他日为山自外归,内子谓为山曰:“今日颜色甚悦畅,定应是见郡君也。”为山愕然久之,无言以答,亦终不敢诘其言之所来。
颜令宾
颜令宾居南曲中,举止风流,好尚甚雅,亦颇为时贤所厚。事笔砚,有词句,见举人尽礼祗奉,多乞歌诗以为留赠,五彩笺常满箱箧。后疾病且甚,值春暮,景色晴和,命侍女扶坐於砌前,顾落花而长叹再四。因索笔题诗云:
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
话别一樽酒,相邀无后期。
因教小童曰:“为我持此出宣阳亲仁已来,逢见新第郎君及举人即呈之,云曲中颜家娘子,将来扶病奉候郎君。”因令其家设酒果以待。逡巡,至者数人,遂张乐欢饮。至暮,涕泗交下曰:“我不久矣,幸各制哀挽以送我。“初其家必谓求赙送於诸客,甚喜,及闻其言,颇慊之。及卒,将瘗之日,得书数篇。其母拆视之,皆哀挽词也。母怒,掷之於街中曰:“此岂救我朝夕也。”其邻有喜羌竹刘驼驼,聪爽能为曲子词。或云:尝私於令宾。因取哀词数篇,教挽柩前同唱之,声甚悲怆。是日,瘗於青门外。或有措大逢之,他日召驼驼,使唱。驼驼尚记其四章。一曰:
昨日寻仙子,輭车忽在门。
人生须到此,天道竟难论。
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
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
二曰:
残春扶病饮,此夕最堪伤。
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
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
厚意那能展,含酸奠一觞。
三曰:
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
骏奔皆露胆,麏至尽齐眉。
花坠有开日,月沉无出期。
宁言掩丘后,宿草便离离。
四曰:
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
捧心还动我,掩面复何人?
岱岳谁为道,逝川宁问津。
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
自是,盛传於长安,挽者多唱之。或询驼驼曰:“宋玉在西,莫是你否?”驼驼哂曰:“大有宋玉在。”诸子皆知私於乐工及邻里之人,极以为耻,递相掩覆。绛真因与诸子争金,相谑失言云:“莫倚居突肆。”既而甚有恨色。后有与绛真及诸子昵熟者,勤问之,终不言也。
杨妙儿
杨妙儿者,居前曲从东第四五家。本亦为名辈,后老退为假母。居第最宽洁,宾甚翕集。长妓曰“莱儿”,宇蓬仙,貌不甚扬,齿不卑矣,但利口巧言,诙谐臻妙。陈设居止处,如好事士流之家,由是见者多惑之。进士天水(光遠),故山北之子,年甚富,与莱儿殊相悬。而一见溺之,终不能舍。莱儿亦以光远聪悟俊少,尤谄附之。又以俱善章程,愈相知爱。天水未应举时,已相昵狎矣。及应举,自以俊才,期於一战而取,莱儿亦谓之万全。是岁冬,大夸於宾客。指光远为一鸣先辈。及光远下第京师,小子弟自南院径取道诣莱儿以快之。莱冶容盛饰,立於门前以俟榜。小子弟辈马上念诗以谑之曰:
尽道莱儿口可凭,一冬夸婿好声名。
适来安远门前见,光远何曾解一鸣?
莱儿尚未信,应声嘲答曰:
黄口小儿口没凭,逡巡看取第三名。
孝廉持水添瓶子,莫向街头乱椀鸣。
其敏捷皆此类也。是春,莱儿毷氉久不痊於光远(京师以宴下第者谓之打毷氉),光远尝以长句诗题莱儿室,曰:
鱼钥兽环斜掩门,萋萋芳草忆王孙。
醉凭青琐窥韩寿,困掷金梭恼谢鲲。
不夜珠光连玉匣,辟寒钗影落瑶樽。
欲知明惠多情态,役尽江淹别后魂。
莱儿酬之曰:
长者车尘每到门,长卿非慕卓王孙。
定知羽翼难随凤,却喜波涛未化鲲。
娇别翠钿枯去袂,醉歌金雀碎残樽。
多情多病年应促,早办名香为返魂。
莱儿乱离前,有阛阓豪家,以金帛聘之,置於他所。人颇思之,不得复睹。莱儿以敏妙诱引宾客,倍於诸妓。榷利甚厚,而假母杨氏,未尝优恤。莱儿因大诟假母,拂衣而去。后假母尝泣诉於他宾。
次妓曰“永儿”,字齐卿,婉约於莱儿,无他能。今相国萧司徒遘甚眷之,在翰苑时,每知闻间为之致宴,必约定名占之。次妓曰“迎儿”,既乏丰姿,又拙戏谑,多劲词以忤宾客。次妓曰“桂儿”,最少,亦窘於貌,但慕莱儿之为人,雅於逢迎。
王团儿
王团儿,前曲自西第一家也,(昨车驾反正,朝官多居此)已为假母。有女数人,长曰“小润”,字子美,少时颇籍籍者。小天崔垂休(名徹本,字似之,及第時年二十),变化年溺惑之,所费甚广。尝题记於小润髀上,为山所见(名就今,字衮求,近曰“小求”,宰临晋),赠诗曰:
慈恩塔下新泥壁,滑腻光华玉不如。
何事博陵崔四十?金陵腿上逞欧书。
(垂休,本第四十后改为四十三,即崔四十,崔相也。)
次曰“福娘”,字宜之,甚明白,丰约合度,谈论风雅,且有体裁。故天官崔知之侍郎,尝於筵上与诗曰(名澹,赠诗方在内庭,时为内庭户部侍郎):
怪得清风送异香,娉婷仙子曳霓裳。
惟应错认偷桃客,曼倩曾为汉侍郎。
次曰“小福”,字能之,虽乏风姿,亦甚慧黠。予在京师,与群从少年习业,或倦闷时,同诣此处,与二福环坐。清谈雅饮,尢见风态。予尝赠宜之诗曰:
彩翠仙衣红玉肤,轻盈年在破瓜初。
霞杯醉劝刘郎饮,云髻慵邀阿母梳。
不怕寒侵缘带宝,每忧风举倩持裾。
谩图西子晨妆样,西子元来未得如。
得诗甚多,颇以此诗为称惬。持诗於窗左红墙,请予题之。及题毕,以未满壁,请更作一两篇,且见戒无艳。予因题三绝句,如其自述。
其一曰:
移壁回窗费几朝,指环偷解薄兰椒。
无端斗草输邻女,更被牛将玉步摇。
其二曰:
寒绣红衣饷阿娇,新团香兽不禁烧。
东邻起样裙腰阔,刺蹙黄金线几条。
其三曰:
试共卿卿戏语粗,画堂连遣侍儿呼。
寒肌不奈金如意,白獭为膏郎有无。
尚校数行未满,翼日诣之,忽见自札后宜之题诗曰:
苦把文章邀劝人,吟看好个语言新。
虽然不及相如赋,也直黄金一二斤。
宜之每宴洽之际,常惨然悲郁。如不胜任,合坐为之改容,久而不已。静询之,答曰:“此踪迹安可迷而不返耶!又何计以返?每思之不能不悲也。”遂呜咽久之。他日忽以红笺授予,泣且拜,视之。诗曰: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
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余因谢之曰:“甚知幽旨,但非举子所宜,何如?”又泣曰:“某幸未系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一二百金之费尔。”未及答。因授予笔,请和其诗。予题其笺后曰:
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夫。
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
览之因泣不复言,自是情意顿薄。其夏予东之洛,或醵饮於家,酒酣数相嘱曰:“此欢不知可继否?”因泣下。洎冬初还京,果为豪者主之,不复可见。(曲中诸子,多为富豪辈日输一缗於母,谓之买断,但未免官使,不复祗接於客。)
至春上已日,因与亲知禊於曲水,闻邻棚丝竹,因而视之。西座一紫衣,东座一缞麻。北座者遍■(反甲反)麻衣,对米盂为纠。其南二妓乃宜之与母也,因於棚后候其女佣以询之曰:“宣阳彩缬铺张言为街使郎官置宴,张即宜之所主也。时街使令坤为敬瑄,二缞盖在外艰耳。”及下棚,复见女佣曰:“来日可到曲中否?”诘旦,诣其里。见能之在门,因邀下马。予辞以他事,立乘与语。能之团红巾掷予,曰:“宜之诗也。”舒而题诗曰:
久赋恩情欲托身,已将心事再三陈。
泥莲既没移栽分,今日分离莫恨人。
予览之,怅然驰回,且不复及其门。每念是人之慧性可喜也,常语予:本解梁人也,家与一乐工邻,少小常依其家,学针线,诵歌诗。总角为人所误聘,一过客云入京赴调选,及挈至京,置之於是,客绐而去。初是家以亲情接待甚至,累月后乃逼令学歌令,渐遣见宾客。寻为计巡辽所嬖,韦宙相国子及卫增常侍子所娶,输此家不啻千金矣!间者亦有兄弟相寻,便欲论夺,某量其兄力轻势弱,不可夺,无奈何。谓之曰:“某亦失身矣!必恐徒为因尤。”其家得数百金与兄,乃恸哭永诀而去,每遇宾客话及此,呜咽久之。
俞洛真
俞洛真有风貌,且辩慧,顷曾出曲中。值故左揆于公贵主许纳别室,于公(琮)尚广德公主,宣宗女也。颇有贤淑之誉,从子(梲)冒其季父(棁球之子),于公柄国时颇用事,曾贬振州司户,后改名应举,左揆为力甚切,竟不得。后投迹今左广令孜门,因中第,遂佐十军。先通洛真而纳之,月余不能事诸媵之间,彰其迹以告贵主。主即出之,亦获数百金。遂嫁一胥吏,未期年而所有索尽。吏不能给,遂复入曲,携胥一女,亦当时绝色。
洛真虽有风情,而淫冶任酒,殊无雅裁。亦时为席纠,颇善章程。郑右史(仁表)常与诗曰:
巧制新章拍指新,金罍巡举助精神。
时时欲得横波盻,又怕回诗错指人。
离乱前两日,与进士李文远(渭,渥之弟,今改名“澣”,其年初举)乘醉同诣之,文远一见,不胜爱慕。时日已抵晚,新月初升,因戏文远题诗曰:
引君来访洞中仙,新月如眉拂户前。
领取嫦娥攀取桂,便从陵谷一时迁。
予题於楣间讫,先回。间两日,文远因同诣南院,文远言前者醉中题姓字於所诣,非宜也,回将撤去之。及安上门,有自所居追予者曰:“潼关失守矣。”文远不肯中返,竟至南院,及回,固不暇前约,耸然而归。及亲仁之里,已夺马纷纭矣,乃遂奔窜。因与文远思所题诗,真谶词也。
王苏苏
王苏苏在南曲中,屋室宽博,卮馔有序。女昆仲数人,亦颇善谐谑。有进士李标者,自言李英公勣之后。久在大谏王致君门下,致君弟侄因与同诣焉。饮次,标题窗曰:
春暮花株遶户飞,王孙寻胜引尘衣。
洞中仙子多情态,留住刘郎不放归。
苏苏先未识,不甘其题。因谓之曰:“阿谁留郎君,莫乱道。”遂取笔继之曰:
怪得犬惊鸡乱飞,赢童瘦马老麻衣。
阿谁乱引闲人到,留住青蚨热赶归。
标性褊,头面通赤,命驾先归。后苏苏见王家郎君,辄询热赶。
王莲莲
王莲莲,字沼容,微有风貌,女弟小仙已下数辈皆不及。但假母有郭氏之癖,假父无王衍之嫌,诸妓皆攫金特甚,诣其门者,或酬酢稍不至,多被尽留车服,赁卫而返。曲中惟此家假父颇有头角,盖无图者矣。
刘泰娘
刘泰娘,北曲内小家女也。彼曲素无高远者,人不知之。乱离之春,忽於慈恩寺前见曲中诸妓同赴曲江宴。至寺侧,下车而行,年齿甚妙,粗有容色,时游者甚众,争往诘之。以居非其所,久乃低眉。及细询之,云:“门前一樗树子。”寻遇暮雨,诸妓分散。其暮,予有事北去,因过其门,恰遇犊车返矣。遂题其舍曰:
寻常凡木最轻樗,今日寻樗桂不如。
汉高新破咸阳后,英俊奔波遂吃虚。
同游人闻知,诘朝诣之者,结驷於门也。
张住住
张住住者,南曲。所居卑陋,有二女兄不振,是以门甚寂寞。为小铺,席货草剉姜果之类。住住其母之腹女也,少而敏慧,能辨音律。邻有庞佛奴与之同岁,亦聪警,甚相悦慕,年六七岁,随师於众学中,归则转教住住,私有结发之契。及住住将笄,其家拘管甚切,佛奴稀得见之。又力窘不能致聘,俄而里之南有陈小凤者,欲权聘住住。盖求其元,已纳薄币,约其岁三月五日。及月初音耗不通,两相疑恨。佛奴因寒食争球,故逼其窗以伺之,忽闻住住曰:“徐州子,看看日中也。”佛奴庞勋同姓,佣书徐邸,因私呼佛奴为徐州子。日中盖五日也。佛奴甚喜,因求住住云:“上已日我家踏青去,我当以疾辞,彼即自为计也。”佛奴因求其邻宋妪为之地,妪许之。是日举家踏青去,而妪独留,住住亦留。住住乃键其门,伺於东墙,闻佛奴语声,遂梯而过。佛奴盛备酒馔,亦延宋妪,因戏谩寝所,以遂平生。既而谓佛奴曰:“子既不能见聘,今且后时矣。随子而奔,两非其便,千秋之誓,可徐图之。五日之言,其何如也。”佛奴曰:“此我不能也,但愿保之。”他日住住又曰:“小凤亦非娶我也,其旨可知也,我不负子矣。而子其可便负我家而辰之乎?子必为我之计。”佛奴许之。曲中素有畜斗鸡者,佛奴常与之狎。至五日,因髡其冠,取丹物托宋妪致于住住。既而小凤以为获元,甚喜,又献三缗于张氏,遂往来不绝。复贪住住之明慧,因欲嘉礼纳之,时小凤为平康富家,车服甚盛,佛奴佣於徐邸,不能给食。母兄喻之,邻里讥之,住住终不舍佛奴,指阶井曰:“若逼我不已,骨董一声即了矣。”
平康里中,素多轻薄小儿,遇事辄唱住住诳小凤也。邻里或知之,俄而复值北曲王团儿假女小福为郑九郎主之,而私於曲中盛六子者,及诞一子。荥阳抚之甚厚,曲中唱曰:“张公吃酒李公颠,盛六生儿郑九怜。舍下雄鸡伤一德,南头小凤纳三千。”
久之小凤因访住住,微闻其唱,疑而未察。其与住住昵者,诘旦。告以街中之辞曰:“是日前佛奴雄鸡,因避斗飞上屋伤足。前曲小铁炉田小福者,卖马街头。遇佛奴父,以为小福所伤,遂欧之。”住住素有口辩,因抚掌曰:“是何庞汉,打他卖马街头田小福,街头唱舍下雄鸡失一足。街头小福拉三拳,且雄鸡失足,是何谓也。”小凤既不审,且不喻,遂无以对。住住因大咍,递呼家人随弄小凤,甚不自足。住住因呼宋媪,使以前言告佛奴。奴视鸡足且良。遂以生丝缠其鸡足,置街中,召群小儿共变其唱住住之言。小凤复以住住家噪弄不已,遂出街中以避之。及见鸡跛,又闻改唱,深恨向来误听,乃益市酒肉复之张舍,一夕宴语甚欢。至旦,将归,街中又唱曰:“莫将庞大作荍(翘音)团,庞大皮中的不乾。不怕凤凰当额打,更将鸡脚用筋缠。”小凤闻此唱,不复诣住住。佛奴初佣徐邸,邸将甚怜之,为致职名,竟裨邸将,终以礼聘住住。将连大第,而小凤家事日蹙,复不侔矣。
附录
胡证尚书
胡证尚书质状魁伟,膂力绝人,与裴晋公度同年。公尝狎游,为两军力士十许辈凌轹,势甚危窘。公潜遣一介求救於胡,胡衣皂貂金带,突门而入,诸力士睨之失色。胡后到,饮酒一举三钟,不啻数升,杯盘无余沥。逡巡,主人上灯,胡起取铁灯台摘去枝叶,而合其跗,横置膝上。谓众人曰:“鄙夫请非次改令,凡三锺,引满一遍,三台酒须尽,仍不得有滴沥,犯令者一铁跻。”(自谓灯台)胡复一举三锺,次及一角觥者,凡三台三遍,酒未能尽,淋漓逮至并坐。胡举跻将击之,群恶皆起,设拜,叩头乞命,呼为神人。胡曰:“鼠辈敢尔,乞汝残命。”叱之令去。
裴思廉状元
裴思廉状元及第后,作红笺名纸十数,诣平康里,因宿於里中。诘旦赋诗曰: 银缸斜背解鸣珰,小语低声驾玉郎。
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
郑光业补衮
郑光业新及第年,宴次。有子女卒患心痛而死,同年皆惶骇。光业撤筵中器物,悉授其母,别徵酒器,尽欢而散。
杨汝士尚书
杨汝士尚书镇东川,其子知温及第。汝士开家宴相贺,营妓咸集。汝士命人与红绫一匹。诗曰:
郎君得意及青春,蜀国将军又不贫。
一曲高歌红一匹,两头娘子谢夫人。
郑合敬先辈
郑合敬先辈及第后,宿平康里诗曰:
春来无处不闲行,楚润相看别有情。
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元声。(楚娘,字潤卿,妓之尤者。)
余顷年往长安中,鳏居侨寓,颇有介静之名。然惚率交友,未尝辞避,故胜游狎宴,常亦预之。朝中知已,谓余能立於颜生子祚生之间矣。余不达声律,且无耽惑,而不免俗,以其道也。然亦惩其事,思有以革其弊,尝闻大中以前,北里颇为不测之地,故王金吾式、令狐博士滈皆目击其事。几罹毒手,实昭著本末,垂戒后来,且又焉知当今无之,但不值执金吾曲台之泄耳。
王金吾,故山南相国起之子,少狂逸,曾昵行此曲,遇有醉而后至者,遂避之床下。俄顷又有后至者,仗剑而来,以醉者为金吾也。因枭其首而掷之曰:“来日更呵殿入朝耶!”遂据其床。金吾获免,遂不入此曲,其首家人收瘗之。
令狐博士滈,相君当权日,尚为贡士,多往此曲,有昵熟之地,往访之。一旦忽告以亲戚聚会,乞辍一日,遂去之。滈於邻舍密窥见母与女共杀一醉人,而瘗之室后。来日,复再诣之宿,中夜问女,女惊而扼其喉,急呼其母,将共毙之。母劝而止。及旦归,告大京尹捕之,其家已失所在矣。以博士事不可不具载於明文耳。
顷年举子皆不及此里,惟新郎君恣游於一春,近不知谁何启迪。呜呼!有危梁峻谷之虞,则回车返策者众矣。何危祸之惑甚於彼而不能戒於人哉!则鼓洪波遵覆辙者,甚於作俑乎。后之人可以作规者,当力制乎其所志。是不独为风流之谈,亦可垂诫劝之旨也。述才慧,所以痛其辱重廪也;述误陷,所以警其轻体也;叙宜之,所以怜拯已之惠也;叙洛真,所以诫上姓之容易也;举令宾,所以念蚩蚩者,有轻才之高见也;举住住,所以嘉碌碌者,有重让之明心也;引执金吾与曲台,所以裨将来为危梁峻谷之虞也。可不戒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