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文汉和胡庄、刘越石三人弄了一夜的菜,到十二点钟才安息。二次日上午,黄文汉又帮着弄了一会。因为昨日约好了苏仲武和梅子到他家取齐,十一点钟的时分,便仍回到家中。对圆子说了昨晚在人家弄菜,不能回家的原故,教圆子更换衣服,收拾停当了,等梅子一到就走。圆子答应着,正在装束,苏仲武和梅子已经来了。黄文汉看梅子今日的装束,身上穿一件苏仲武新做给她的彩线绣花淡青缩缅夹衫,腰系一条鹅黄底银线攒花缎带。蓬松松的短发覆在额头上,望去就好像没有梳理,其实是井然有条的,并不散乱。脑后的头发仍是和往常一样,散拖在后面,只拦腰打了个一个发束。发束上缀一朵蝴蝶也似的大红丝花。头上围一条赤金链,左胸前悬一朵茶碗大小的金黄鲜菊。黄文汉见梅子装束的十分入时,不觉暗暗喝彩,心中羡慕苏件武艳福,迎着笑道:“呵呀,梅子君今日的装束,真个是鲜艳动人了。老苏福分不浅哉!”梅子笑着进房,问姐姐怎么不见。圆子在里面答道:“妹妹请到这里来,我正在换衣呢。苏先生就请在外面坐,不要进来罢!”苏仲武在外面笑答道:“嫂子放心,从容的换罢,小叔子决不敢乘人之危。”说得黄文汉也笑了。二人谈了几句昨夜的事,圆子已妆饰妥帖,四人遂同到代代木来。
到时正是午后一点钟,来的客已有十来个了,罗福、郭子兰都已早到。来客黄文汉都认识,苏仲武有不认识的,黄文汉给绍介了。一个个见梅子这种风度,都有些举止失措起来。就中惟有罗福,更是搔耳扒腮的坐又不安,立又不稳,不知怎么才好。黄文汉早看见了他那种搔扒不着的神情,故意特指着他和梅子绍介道:“这位罗先生,为人很是有趣。”接着问罗福道:“你带了名片没有?”罗福见黄文汉特意和他绍介梅子,止不住心中跳个不了。黄文汉问他要名片,他并没有听见。黄文汉问了几句,才理会得,连忙用手在这口袋里去摸。摸不着,又去那口袋里摸,匆匆忙忙几个口袋都摸了,实在是没带名片,急得一副脸通红,不住的说道:“糟了,糟了!刚刚今天不曾带名片,等我去写一张来。”说着起身,往左右望了一望,一把拉了他一个同乡程中奇,就往隔壁房里走。程中奇笑道:“你拉我做什么?”罗福悄悖的说道:“我的字写得太劣,请你替我写个名片。这里有纸笔,你是这么样写罢!”程中奇拿了纸笔在手问道:“怎么样写?”罗福念道:“云南公费生罗福。”程中奇怔了一怔道:“怎么名片是这样写?”罗福正色道:“自然是这样写。你莫管,照我说的写就是了。”程中奇知道他是呆出了名的,便不和他争论,照样写了。罗福看了又看,点点头道:“还写得好。只不会写字,是我平生的恨事。”口中一边说,一边走过这房里来。黄文汉正掉过脸和张全在那里说笑,罗福也没听得,走到梅子跟前,想将纸条儿交给梅子。
梅子并没看见,只顾和圆子细声的说话。罗福不敢莽撞,弯着腰站在房中间,手擎着纸条儿,等梅子回过脸来。房中的客都知黄文汉是有意作弄罗福,一个个都掩着口笑。还是圆子见了,过意不去,暗推了梅子一下。梅子不知道做什么,翻着眼睛,望了圆子,圆子努嘴道:“罗先生送名刺给你,接了罢!”梅子才望罗福笑了一笑,伸手接了,看了看,用那纤纤小指,点数着纸上的字,对圆子道:“怎么有七个字的姓名?姐姐看,莫是写错了罢!”圆子看了笑道:“哪里是七个字的姓名,上面五个字,不知道怎么讲,第六个字是个罗字,大约就是罗先生的姓了。底下这个福字,一定是名字。”黄文汉听了,忍不住先笑着掉过身来看。只见苏仲武笑容满面的,正拿着纸条笑得那手只管打颤。黄文汉接过来看了,一些儿不笑。张全也要看。黄文汉已递还梅子,梅子做四折叠起来,压在自己坐的蒲团下。罗福心想:这样一个美人,原来不认识字。这圆子虽认识字,只是太不通,连“云南公费生”五个字,都不知道怎么讲,这却可惜我一片心思了。
不言罗呆子一个人在那里出神,且说胡庄和刘越石在厨房里已将酒莱都盛贮停当,教下女到客厅里摆了台面。黄文汉和张全都进厨房,大家七手八脚的搬运酒菜,须臾搬完。主客共十七位,做三桌分开坐了。罗福硬和梅子做一桌。三家人家的三个下女,便分做三处伺候斟酒。大家先开怀畅饮了几杯,渐渐的撮对猜起拳来。胡庄酒至半酣,立起身来说道:“我们今天大家做一块儿饮酒作乐,题目便是庆祝双十节。我想在座诸君大约也没有人反对,说这题目错了。不过在兄弟看来,诸君贵国的那什么国庆纪念,实在是无可庆祝的了,这个题目很有些不妥。兄弟心中倒有个很妥当的题目,不如提议出来,请诸君通过,改换了罢!兄弟常听人说,替死人做寿,谓之做阴寿。
我们于今替死共和庆祝,就说是做国庆纪念的阴寿,不好么?“大家听了,都大笑拍掌,一时掌声如雷。胡庄等掌声过去,复接着说道:”诸君既通过了这做阴寿的题目,兄弟却要借着这做阴寿的筵席,来庆祝两个生人。“说话时,两只眼睛飞到圆子、梅子二人身上,大家不待胡庄说完,都吼起来喊赞成。
胡庄笑着摇手道,“兄弟的话还没说完,诸君赞成的到底是什么,兄弟倒不懂得了。”罗福嘴快,抢着说道:“老胡你不用说完,我们都知道了。赞成庆祝她们两个!”说时,用手指着圆子、梅子。梅子不知道罗福说什么,只见他伸着手,往自己一指,吓得低着头红了脸,只管推圆子。其实圆子也不懂得,悄悄的教梅子不要怕。罗福说完,得意洋洋的叫下女斟酒来敬梅子。胡庄喝住道:“呆子且慢着,我的话没说完,你偏要假称懂得。”罗福虽然倔强,但他心中有些畏惧胡庄,便被胡庄喝住了。胡庄笑着说道:“兄弟说借筵席庆祝两个生人,诸君的意思,都以为不待说,是庆祝两位夫人了。兄弟的意思却不然。两位夫人都是天生丽质,莫说受我们的庆祝是应该的,便是教世界上的人都来这里,由兄弟提议庆祝,料定必没人说不愿意。但是兄弟为人素不欢喜干现成的事。兄弟以为在座中最可庆祝的,无如享受这两位夫人的爱情的人。”大家听了,又都望着黄文汉、苏仲武二人欢呼拍手。正在拍得高兴的时候,黄文汉忽然跳起身来摇手道:“诸君且住,听听看,隔壁有人骂起来了。”大家吃了一惊,都屏声息气静听。果听得隔一座房子有一家人家,正在楼上开着窗子,朝着这里高声大喊:“豚尾奴不要闹,再闹我就要喊警察了!”黄文汉听了,只气得打抖,三步作两步的窜到外面,也高声答骂道:“什么禽兽,敢干涉你老子!你这禽兽不去叫警察,就是万人造出来的。你有本事敢到这里来,和老子说话!”胡庄也气不过,跑到外面帮着乱骂。那日本人不中用,竟被他二人骂得不敢出头了,二人才笑嘻嘻的进来。黄文汉大声说道:“我们只管闹,闹出乱子来有我一个人担当。看他是什么警察,敢进这屋子来!”说时望着程中奇道:“你带胡琴来没有?我们索性唱起戏来,一不做,二不休,给点厉害他们看。”胡庄道,“唱戏不要紧,
不过我们也得有点分际。众怒难犯,过闹狠了,也不好。“黄文汉笑道:”足下姓胡,真要算是胡说。又不杀人放火,什么叫作闹狠了不好?你们放心,有我黄文汉在这里,谁也不敢来放句无理的屁。你们刚才没听得那小鬼骂的话?就是这样善罢甘休不敢开口了,以后我们住在这里,还敢高声说句话吗?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故意的也要闹得个天翻地覆,使他们好来干涉。不然,刚才的气就呕成了功,没有地方出了。“大家听了,虽都知道黄文汉的外交手腕是最靠得住的,但是不知道他这气将怎生出法,因都知道胡庄也是个能干的,看他也笑着点头,已赞成黄文汉的办法,大家便又高兴起来。程中奇的戏本来唱得好,又会拉胡琴。他今日知道人多,必然有人要唱戏,已随身带了胡琴来。见众人已决议再闹,都有些少年好事的性格,便也喜不自胜的拉起胡琴来。座中很有些人能唱戏,胡庄拿了口小皮箱,用火筷子敲着做鼓板,倒也铿锵可听。罗福、张全、黄文汉、程中奇、胡庄是不待说,各人要唱几句,就是与本书无关系,不便将他姓名写出来的人,遇了这种场合,也都要伸着脖子喊几句。
旋唱旋吃喝的闹下去,直闹到六点多钟。酒菜都完了,黄文汉的兴致还没有尽,重新提议,每人再加五角钱的份子,投票公举了两个人,去买办酒菜,唱闹仍是不停。左右邻近的老少男女,都不知道今日这家中国人干什么,也有找着下女打听的,也有攀着窗户看的。黄文汉见有人来看,兴头更高了,停了中国戏不唱,高唱起日本歌来。才唱了几声,外面看的人更多了,幸窗户朝着空地,看的人虽多,不至将道路拥塞。黄文汉有意卖弄精神,警察听了,多忘了形,跟着一大堆的人向窗户只挤。日本的警察到底有威信,看的人起初见后面拥挤得很,谁肯放松一步?后来回头一看是个警察,都吓得将头一缩,向两边让出条路来。警察趁着当儿,挺了挺胸,大踏步走近窗户,探头向里面望了一望。黄文汉正唱得不住口,警察便偏着头,不住的用靴底在沙地上踏板。圆子靠着黄文汉坐了,忽抬头见窗眼里露出半顶警察的帽子来,只吓得芳心乱跳,悄悄的说给梅子听:“警察来了。”梅子望着发怔道:“警察来做什么?
我们这里人多,怕他吗?“圆子知她不懂事,等黄文汉唱完一支之后,暗暗的指给黄文汉看。黄文汉醉眼矇眬的,疑圆子看错了,起身走近窗户来看。房中十多人也有看见的,也有没看见的,见黄文汉起身,只道窗户外又有什么变故,也都起身向窗户扑来。警察正听得出神,见忽住了口,再抬起头来向里探望,只闻得一股酒气,冲鼻子透脑筋而来。黑压压一群人的眼睛,都张开如铜铃一般,望着他乱瞬。知道来势不好,便装出严冷的面孔,回身驱散众人,一步一步的拖着佩刀走了。
黄文汉忍不住笑起来。房中的人都觉得意,又拍手大笑了一会。买办酒菜的已回来了。大家奔入厨房,洗的洗,切的切,在锅里转一转,半生半熟的,只要出了锅,便抢着端出来,各捞各的,杯筷碗碟,碰得一片声响。只急得在厨房里的人都高声大叫“慢些吃”。梅子、圆子见了,笑着走到隔壁房间去,怕他们借酒发疯。闹了好一会,厨房里工夫才完了。大家重整旗鼓,又猜拳的猜拳,唱戏的唱戏,继续闹到九点多钟,实在都闹得马仰人翻了。正要收科,黄文汉忽听得下女在厨房里好像和外来的日本人说话。连忙起身轻轻走到厨房里一听,只听得下女说道:“我家主人正在宴客,此刻的酒,都有十成醉意了,先生要会他,请明日来罢!”外面的日本人答道:“你才无礼极了!我要见你的主人,你去通报就是,你何能代你主人拒见宾客?我姓久井,是个法学博士,同来的这位是帝国大学的学生。你快出去通报你家主人,非见不可。”
黄文汉听得,暗暗点头,果然有开谈判的人来了。即抽身回房,叫胡庄的下女去将胡庄家的客厅收拾,送烟茶过去。厨房里的下女回来人不掉,只得进来,想告知刘越石。黄文汉不待她开口,便挥手道:“你去对来宾是这样说:我家主人很抱歉,因自己的房间不清洁,不敢请二位进来,特借了隔壁的客厅,请二位过去坐坐,我家主人就出来领教。”下女应着是去了。黄文汉整理衣服,教刘越石拿张名片出来,往身上揣了,向众人道:“你们只管唱戏吃酒,我去会会他们就来。”说着,从后门走过去了。众人都捏着一把汗。胡庄心中虽较众人有把握,然因来的有个是法学博士,总不免有些怕错了不当耍,便对众人说道:“诸君喝酒的只管喝酒,唱戏的只管唱戏,我去替老黄帮着办交涉,诸君却万不可也跟往那边去。交涉办完了,自然一字不遗的说给诸君听。若诸君等不及要听,都跑到那边去,在我那客厅前后鬼鬼祟祟的说笑。那时诸君自以为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和老黄在里面听了,怕小鬼笑话,必觉得诸君的声音如打雷一般。到那时心中一急,什么充分的理由也说不出来了。偷听是万万使不得的!”众人都答应“晓得”。胡庄也理了理衣服,从后门过去了。
再说黄文汉到胡家,问下女,说二人已在客厅里坐了。黄文汉从身边拿出几角钱,叫下女赶急去买几样日本的好点心来。胡庄用的这下女,很费了些精神请来的。十三四岁的时候在什么子爵家里当小间使,因为子爵很欢喜她,子爵夫人便不愿意,借事叫她母亲领回家。今年十九岁,从子爵家出来,四五年都是在富贵人家当子供守(带小孩子)。胡庄是吊膀子吊着了,劳神费力挖了来,在上林馆住了几日,不妥当,才搬到代代木。表面上是下女,其实就是姘头。这下女因在富贵人家住惯了,很知道些礼节,说话更是与普通下女不同。因胡庄的举动与日本的绅士相近,房间又清洁富丽,所以她还住得来。若是平常的留学生,她也看不上眼。
闲话少说,黄文汉交了钱给下女,故意挺着肚子,仰着面孔,慢慢的摇进客厅,据着主位,宾主对行了礼。黄文汉拿出刘越石名片来,递到二人面前,先笑了一笑,开口说道:“承二位枉驾,到一百十七号,想会那房里的主人。那房里的主人抱歉得很,今日因高兴,略饮了几杯酒,有些醉意,恐开罪珍客,不敢冒昧出见,特用他自己的名片,托我出来,向二位道歉,并领教二位的来意。这房里的主人和那房里的主人都是至好,所以借房间欢迎。”二人先进门见下女接待礼数周到,看客厅里陈设堂皇,知道此中有人,已存了个不敢轻视的心思。
见黄文汉出来,举步起坐,都很像日本的武士道,说话又伶牙俐齿,声音更非常沉着,将叫门时的勇气早夺了八九。看了看刘越石的名片,连忙各人从各人袋中摸出张名片来,递给黄文汉。黄文汉接了看,那五十多岁穿和服的名片上,印着“法学博士久井玄三郎”的字样;那三十来岁穿帝国大学制服的名片上,印着“斋藤虎之助”五个字。黄文汉看了,放在一旁,也从怀中拿出自己两张名片来,一人分送了一张。久井开口说道:“贵友刘先生在此地住了几个月,我住在咫尺,平日不来亲近,已觉失礼。今日来又在夜间九十点钟的时候,尤为不敬,还要求黄先生代为恕罪。”黄文汉见久井说话很客气,便极力的谦逊了几句。久井接着指了指斋藤说道:“斋藤君是我的舍亲,家住在和歌山,到东京来读书,很是不容易。帝国大学的功课,先生大约是听人说过的,比别的大学大是不同,一切都认真得很。在外面不肯用功的,必不得进去。在里面读书的,稍不用功,就得落第。落第这句话,在敝国人听了,很是不体面的一桩事。爱面子的人家,若听说子弟在学校里落了第,父兄有气得将这落第的子弟驱逐出去,不许他归家的。而一般顾面子的子弟,有因害病耽搁了课,或是脑筋不足做不好功课,不得已落了第的,恐怕亲友笑话,每每有急得自杀的,敝国虽是成了这样的一种习惯,实在也是因父兄送子弟读书不容易,国家盼望造就人才的心思迫切,两方面逼起子弟向学。即如斋藤君,他家住在和歌山,拿着父母的钱到东京来读书,岂是容易!兢兢业业的进了帝国大学,斋藤君在和歌山的名誉,就算很好了。
谁人不知道他再过一两年出来,是稳稳当当的一个学士?,但是人家都是这般期望,他自己也得想想,这帝国大学的学士可是这般容易到手的?想这学士的学位到手,必得用一番苦功。
既要用功,第一是要个清净所在,使耳目所接触的没有分心的东西,然后用功才用得进去。斋藤君因为要图清净,才特意寄居在舍下,情愿每日上课多跑几里路。斋藤君这一番苦心,黄先生想必也是赞成的。“说到这里,仰天打了个哈哈。
不知黄文汉怎生回答,且俟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