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文汉本有意在柳花家里住夜,福田正平又在旁边撮掇。举眼看柳花,留宿的意思很切,却不过情面,也不暇计及和他爱情最浓厚的圆子,在家中留着半边被卧等他回去。当下送了福田正平出来,回身和柳花撤了杯盘,两个绮语温存。都是情场老手,这一夜说不尽的欢娱,只叹春宵苦短。次日早起,黄文汉就在柳花家用了早点,拿钱给柳花。柳花定不肯收受,只得赏了老妈子几块钱,叮咛后约出来,计算归家换了衣服,再去看福田英子。
归到家中见了圆子,心中不由得有些惭愧。圆子问:“昨夜在何处歇宿?”黄文汉随口答应了几句,圆子也没话说。黄文汉有种习惯,和女人睡了,第二日无论如何,必得洗澡换衣服。若是一个月不和女人睡,只要不是夏天,便一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他这种习惯,圆子是知道的。黄文汉这日归到家中,即拿了衣服浴具,向浴堂里去。他自己并不以为意。圆子却已知道他昨晚必在外面与别的女人生了关系,登时气得朱颜改变,将手中的活计往席上一撂,禁不住两眼的眼泪,只顾进出来。一个人越想越觉得黄文汉近日对自己的情形变了,更是伤心,竟尔痛哭起来。等待黄文汉洗澡回来,圆子已哭得和泪人一样。黄文汉这才知道是因洗澡被她看出来了,极力装出镇静的样子问道:“你为什么事,好端端的这样痛哭些什么?”圆子也不答话,仍是掩面哭泣。黄文汉放了浴具,将换下来的衣服教下女拿去洗。这下女是圆子手上请来的,平日圆子待她又好,不待说是帮着圆子,怪黄文汉不该到外面去玩。不过他们当下人的心里虽是如此,口里却不敢说出什么来,巴不得圆子扭着黄文汉大闹一顿,使黄文汉害怕,下次不敢再是这样了,她才开心。接了黄文汉换下来的衣服,故意慢慢的站在房中间,一件一件的抖开来看。下衣更是看得特别注意。黄文汉在旁边看了,急得跺脚骂道:“还不给我快拿去洗!站在这里做什么?”下女拿着下衣往鼻上嗅了嗅,只管皱着眉,用手掩着鼻子摇头。黄文汉跺脚骂下女的时候,圆子已抬头看下女手上的衣。
见下女皱着眉只管摇头,连忙立起身来,夺了下衣,就亮地方翻出里子来,正待细细的寻破绽。黄文汉一把抢了,远远的一撂笑道:“笑话,笑话!你们见我昨夜没有归家,便以为是嫖去了吗?哪里有这么回事,才真是冤枉!我说了在朋友家中商议事情去了,因过了十二点钟,没有电车不能回来,就在朋友家里睡了一觉,你不肯信,要受这些冤枉气,何苦呢?”
圆子此时早住了痛哭,听黄文汉是这般说,冷笑了几声:“事情明摆在这里,还要赖什么?你从来不无原无故洗澡换衣服的,我同你住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黄文汉听了,甚悔自己不该大意了。只得勉强打个哈哈道:“你这回就猜错了。
我今日洗澡换衣服是例外的。因为昨夜有两个习柔术的朋友拉着我和他们较量,累出了几身大汗,今日不能不洗澡换衣服。
你这气不真是受得冤枉吗?“圆子连连摇手道:”你不用骗我了。我都知道,你不在外面嫖了,为什么下衣怕我看了?你近来对我的情形大不如前了,我难道一些儿也不理会?你自己摸摸良心,我哪一些儿对你不住?自从进你家门起,每日担惊受怕,一个心都为你用碎了。我不为你,我认得什么梅子、春子,哪得有这几个月的苦吃?真是小心小意衣不解带的伺候人家,都是为你。何尝安享过一时一刻?你想想,我何苦是这样?就图的是你一个人!我早晓得你是这般过河拆桥的人,我没处讨苦吃了,要巴巴为你是那样尽心竭力!“圆子旋诉又旋哭起来。
黄文汉想起圆子数月来受的辛苦,心中也有些替她委屈。
料道事情瞒不过去,心中深恨下女,不该当着圆子拿了下衣摇头掩鼻,加圆子的疑心。回头见下女还站在房里,遂厉声叱她出去。下女弯腰拾了衣,鼓着嘴出去了。圆子呼着下女道:“今天的衣服不准你洗!你敢洗了,我就请你滚蛋!”下女在外面应道:“太太不嘱咐,我也不会洗。这种脏衣服也要我洗,真没得倒运了。”黄文汉忍不住笑骂道:“你这鬼东西,我那衣服什么地方脏了?你怕你太太的气受得不够,还故意无中生有的捏出这些话来。”圆子气道:“她是故意的吗?你自己去拿了看看!”下女也在外面哼着鼻子道:“还要说不脏?除非是哄瞎子罢了。”黄文汉自己也不曾留心,不知如何弄脏了,只得认错,向圆子赔不是。谁知这不是倒赔坏了,圆子更痛哭起来。下女又跑进房来说道:“好呀!只一诈就自己招供了。”黄文汉才知道受了她们的骗,下衣上原没有什么脏。
圆子既知道黄文汉实在是在外面嫖了一夜,登时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黄文汉没法,惟有作揖打拱连赔不是,一边骂下女快滚出去。下女望着黄文汉挤鼻子努眼睛,黄文汉只当没看见。圆子哭得头昏眼肿,跑到卧房内打开箱子,将黄文汉做给她的衣服都倒出来。随手拿了一件,用脚踏住一边袖子,手扯着衣领用力一撕,只听得“查”的一声,撕了一道尺多长的破口。提起来想再撕几块,黄文汉已跟了进来,一手夺了笑道:“你恨我,打我两下出出气好了,这衣又不曾得罪你,撕它做什么?”圆子也不答话,弯腰又拿一件,来不及用脚踏,两手握了往左右只扯。偏偏拿了一件夹衣,裁料又很牢实,圆子能有多大的力,哪里撕动了分毫?只急得圆子一副脸通红。
黄文汉又一把夺了,仍笑嘻嘻的道:“你若真讨厌这衣,慢慢的处置它就是,何必急得这样?”圆子一眼看见了那梳头的镜台,举起来往席上就砸。梳子、篦子以及零零碎碎的整容器具,散了一房。幸是一块很厚的玻璃砖镜子,碰在那软席子上不曾打破。而那鱼鳔胶成的箱子,已打得四分五裂了。下女听得响声,也跑进来看。黄文汉拿了下女出气骂道:“都是你这东西挑拨出来的是非!还跑来看什么?”下女不服道:“怪得我吗?谁教你到外面去开心的。到这时候怪起我来了。”圆子砸了镜台,想再寻几样物事砸破了出气。顺手捞起把茶壶,举起要砸,下女忙喊道:“太太不要砸破了,又要怪我挑拨是非!”圆子不听犹可,听了更加冒火,怕席子软了砸不破,向墙跟前用力砸去。一声响,砸作几块。里面的茶水茶叶,溅了半房。
黄文汉打着哈哈道:“声音响得清脆可听。”回头笑向下女道:“你太太只要打破了东西,就可以出气,快帮着你太太打东西!
只要得你太太气醒,连房子都毁了也不怪你。“圆子打了几样,手也有些软了,望着下女道:”这些东西我也用它不着了,免得留在这里又好去送那些野狐狸精!“
黄文汉知道女人的性格,吃醋的时候,越敷衍她越有兴似的。便向圆子说道:“事情已做过了,错也认了,你的气也出了,就是这样收了科罢,我以后再不是这样就是了。你的意思无非怕我以后再是如此,特意是这般一闹,使我下次不敢。你不知我早已后悔了,归家的时候就很觉得对你不住。我自己已存心再不如此糊涂,你就一声不做,我也不会有第二次。你是个绝顶聪明人,有话好说,何苦这般受气?”圆子鼻孔里哼了声道:“你这些话不必对我说,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了。你有第二次没第二次,是你自己的事,不与我相干!像你这样过河拆桥的男子,我也不愁多少,谁耐烦再来问你!我原有我的生活。
我的糊涂梦今日已经做醒了。你不要糊涂,以为我是特意闹着,防备你有第二次的。老实说给你听,就在今日和你一刀两断!
承你买给我的东西,我也不敢领情,留在这里把你再送别人,我又不甘心,因此将它弄破。我平日常对你说:“爱情是个完整的东西,不能有一丝破绽。一有了破绽,就一钱不值了。‘这样冷的天气,我又才从医院里出来,你竟忍心将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到外面去嫖,对我还有什么爱情可讲?我又和你不是正式夫妇,将来三年五载之后,一旦把我丢下来,到那时我已不成个人了。除了死在你手里,没有第二条路给我走,你说我值得么?于今这样可宝贵的青春,平白的在你这种靠不住的人跟前葬送,已料定没有好结果。”
黄文汉不料圆子竟因这事要拆姘头,才想起她平日无意中种种谈话,都寓了怕自己到外面去嫖的意思,不觉慌急起来,教下女将砸破了的东西收起,按着圆子在躺椅上坐下。自己也坐下来,从容赔笑说道:“我一时没检点,胡为了这一次。以为你是个度量大的人,只要我自己相信对你的心不变,这些事没甚要紧的。实不料你就拿着我的错处,和我决裂起来。你的话虽不错,‘爱情是个完整的东西,不能有一丝破绽’,但是不能说我昨晚在外面住了一夜,便将爱你的情分给了别人。你这样聪明的人,什么事想不到?和人家初次生关系,哪里就有什么爱情?”圆子不等黄文汉说完,忙摇手道:“不用说了!
还对我用什么骗术?和人家没有爱情,就睡得下来吗?你哄谁呢!初次生关系?我在医院里住着,你也不知在外面嫖过了多少?罢,罢!你的脾气我还不晓得?能一晚离开女人吗?你不将爱我的情分给别人,不错!是拿爱别人的情来分给我!我的福命薄,不敢享受!你以后完全去爱别人罢,不要分给我了。“
黄文汉跌脚道:“这才冤枉透了!”说时指着下女道:“你问她,看你进医院去了,我在外面住过夜没有?”圆子冷笑道:“我不在家里的时候你不在外面住夜,我在家里的时候你倒要在外面住夜。这样讲起来,明明是嫌避我了!我还睡在鼓里,只天天打点爱情在你身上用,怪道你以为我度量大!恐怕世界上没有这样大度量的女子!你相识的人多,去另姘一个罢!
我委实再不能在这里伺候你了。“黄文汉拍着膝盖摇头叹气道:”这话从哪里说起?人家男子在外面玩耍的也尽有,他家里女人未必都不知道,几曾听人说有因这等事就离开的?你慢慢的将气平下去想想,这逢场作戏的事,男子多是免不了的。
只要待你情形不变,可以将就过去便将就点儿。何苦定要刀刀见血来计较?“圆子低头流泪,一边用手巾揩了,一边说道:”人家女人度量大,你和人家女人去姘!我生成度量小,将就你做什么?我请你当乌龟来将就我,看你的度量何如?人家男子当乌龟的也不少,也从没听说有乌龟退了老婆的。你便将就点儿当个乌龟罢!“
黄文汉禁不住扑嗤笑道:“你若存心要我当乌龟,我自然是义不容辞。只要你肯把我当,我缩着头当就是了。并且一些儿也不算将就。事情已是错过了,你以观后效就是,何必定要认真!已过之事都不用说了,快点儿弄午餐吃。昨晚约了今日去深川看福田英子,本打算上午去的,害得福田正平在家中等。”圆子道,“你不要扯谈,我已决心不再和你过活了。我生性如此,人家待我没一丝破绽,我也不忍心以丝毫错处待人。人家既待我有不好地方,我是决不肯上人家第二次当的。我平日不住的和你说,就是怕你不留神,使出你的老脾气来,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弄得我和你没有好结果。我在医院里的时候,你们在家中干的事,我何尝不知道?不过我估量着不至损害我的爱情便懒得说。谁知你越弄越不成话了,再过下去,怕没丢我的日子吗?犯不着坐在这里,等你给当我上。”
黄文汉见圆子说话十分决绝,全不像随意说着出气的,可真急了,紧紧的握了圆子的手道:“你真忍心借着这点小事和我决裂吗?”圆子道:“你有意和我决裂,怎能怪我借着这点小事和你决裂?”黄文汉道:“我何尝有意要和你决裂?你说话要平心。我昨夜的事固是不应该,只是我的心你难道还信不过?我不是真爱你,我和老苏商量,求他帮助我做什么?去年我和你送了春子母女回去之后,同到老苏家里,我不是当着你对老苏说,承他帮助我一千块钱吗?从那日起,我能间几日不和你商议回国的事,难道我都是假的?几个月来,只偶然在外面住了一夜,纵有罪也不至于要和我离开。我并说了,以后再不是这般了,何必过于认真!”圆子摇头道:“男子在外面嫖的事,原没甚要紧,我也知道。不过我的身世,你是明白的,我千生受苦受在什么地方?就受在男子变心上头。假若男子不变心,我原非贱种,何至变节?‘惊弓之鸟怕曲木’,我于今已是对你一点爱情没有了。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自己都收我自己的心不回来。我也不怪你,我是这种命,用生命去换,都换一个男子的心不转来,我还希望什么?”黄文汉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心酸痛哭起来。下女到了这时候,才知事情闹大了,想用话来劝圆子。才走到圆子跟前,还没有开口,圆子已教她滚出去。下女吓得不敢开口了,退到房门口站着。黄文汉痛哭了一会,自己揩了眼泪向圆子道:“你既说得这般决绝,我也是个男子,说不出哀求的话来。不过我此刻实在伤心到了极处,脑筋受了这大的激刺,也昏乱了。我二人几个月来的浓密爱情很不容易。这样糊里糊涂的拆开,实在有些不甘心。然而缘分定了,没有法子。只是我还有许多的话要和你说,此时却没有心绪,说出来也顾此失彼。你可能依我的要求,再在这间房里从容三天,等我脑筋恢复了原状,只要和你谈一个钟头。我这一个钟头的谈话,并不是要挽留你,你能许可么?”
圆子虽然寒心到了极处,决意和黄文汉拆开,但是见黄文汉如此痛哭,心中也有些软了。听说要求从容三天,便答道:“既不是要强留我,便从容三天也使得。”黄文汉才转悲为喜道:“岂敢强留你?我做事从来不勉强人,况对于我极心爱的人,忍心使你再受委屈吗?你既答应我从容三天,我此刻要休息休息,吃了午饭,仍是得去福田家。约了人家,不能失信。
福田英子又是上了年纪的人,她不久就要去乡里静养,她儿子说很盼望我去。“圆子问:”福田英子是何如人?“黄文汉道:”福田英子你都没听见说过吗?这人不是寻常女人,很有点思想。她十年前,在日本很有点名气。“圆子摇头道:”我不曾听人说过。“黄文汉遂将福田英子的历史略略述了一遍。圆子本来是个有飞扬跋扈性质的女子,听了福田英子的历史,自然佩服。二人闲谈了一会,圆子的气也渐渐的平了。帮着下女弄好了饭菜,同黄文汉吃了午饭。黄文汉又温存了圆子一会,系了裙子。圆子拿出斗篷来给黄文汉披上,又替黄文汉围了领襟。
黄文汉与她亲了个吻,出来坐电车,到了深川区。
黄文汉因久不来福田家,将福田家的番地忘记了,寻了好一会寻不着,问警察才问着了。到福田家已是午后三点钟了。
福田正平在家中待了半日,不见黄文汉来,午后报馆里有事,已到《万朝报》馆里编辑去了。黄文汉见了福田英子,行礼问安已毕,只见福田英子背后,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穿着实践女学校的制服,望着黄文汉想行礼,又有些害羞的样子。
黄文汉看她生得面如映日芙蓉,眼若萦波秋水,不觉怔了一怔。
福田英子回头给那女学生绍介道:“这位黄先生是中国人,在日本留学十多年了,为人很是义侠。”那女学生听了,即伏身向黄文汉行礼。吓得黄文汉翻身还礼不迭。二人行过了见面礼,黄文汉问福田英子道:“这位想是你老人家的令戚?”
不知福田英子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