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是宴饮了几日,酒间谈及大事,余余曰:“紫霞洞居高驭远,天然一个王都。但诸娘子安怀惯了,一旦教他迁这荒僻之区,必滋异议。古人君权衡操之寸心,欲成大事,无惑群疑,不知公能自主否耳。”少青曰:“待回竹山与夫人酌议。”余余曰:“多一议便多一疑,与其增疑,不如减议。”少青然之。又谋及赵公挪之事,余余曰:“妾有一言,可以公私两济,语虽骇众,而实大势由此集,大业由此成。公愿闻乎?”少青曰:“谨受教。”余余曰:“今绍潜光四旬不娶,以朴俭为庄乡先。是欲反公所为,以收贤声也。据西北而睥睨东南,其志非小。而公恃韩庄作唇齿,建严关以限南北,以为高枕无忧。此正养痈而忘其溃者。夫进则笏山皆吾囊中物,退则并黄石亦浪中花。事势必然,无足怪。幸赵乡长为西北之雄,而慕公若此,公何不微服偷越绍庄,就婚无力,因便乘间通款紫霞。彼据紫霞者,一无夫之女耳,岂乐于为盗者?苟身有所归,夫何求?不烦兵矢,以紫霞号令庄乡,潜光虽狡,无如公何矣。我得其边,彼有其腹。夫弈小数也,而肥边瘦腹之义,即盛衰赢缩之机。譬人之第宅,前门后堂,左右廊庑,皆为人有,高坐中厅,面面受困,未有不袖手而毙者。彼潜光之远妇人,岂不谓古今亡国皆缘艳妻煽处乎,而不知天道好奇,有时造物亦翻花样,多生奇女为公佐命。愿公无阗俗见以负天心。”无知敛衽而起,瞿然曰:“娘子之言可谓能综全局见其大者矣。”雪燕亦主其言。少青之意遂决。
明日携无知、雪燕回竹山,与夫人说知娶余余之事,而不敢言就婚公挪。因与雪燕谋娘子中择可与从行者。得秋娥、足足后,以更生曾居紫霞,与无智善,并密告之而使同行。乃托言潜征悉利,又示意于龙飞,讽令从行。龙飞辞以父母在不行。乃约无知、雪燕、足足、更生、秋娥,潜集槐阴别院,见余余。余余曰:“妾本宜随诸娘子后备驱使,但母亲老病,安忍弃之。且公去久则黄石或有不虞。留妾居此为公作耳目,亦一道也。”遂向无知、雪燕授以密计。将无知扮作男子,雪燕、足足扮作书童,少青扮作妇人,更生、秋娥扮作丫鬟。春桃及心腹女兵八人扮作仆夫,挑了行李及雪燕的枪、秋娥的棒、足足的两头铲、更生的弓矢。各人又暗藏了短军器,跨上马,辞别余余,从缘木乡取路向钩镰坡而去。
行了数日,出了十字关,过了碣门。一路无事。这回,将至石棋,见路旁一株大枫树,树下几条大长石横着。右边一个小小的茶亭,对着一道石桥。少青等下了马,正在长石上坐地。忽见对岸一个锦衣少年瞅了少青一眼。少青低着鬟,展扇子掩面。少年进那茶亭里向卖茶的老媪耳朵里说了好一回话,又在亭边踱来踱去,斜着眼看少青。少青抠青裙正欲上马,那少年带从人从东去了。只见那卖茶的老媪,走上前问少青曰:“奶娘何来?”少青曰:“奴从南可庄来的。”老媪指着无知曰:“这相公是奶娘何人,尊姓大名?”少青曰:“是奴家的丈夫,姓卜名二官,夹水乡人。因奴家父亲寿诞,同丈夫往外家拜寿,今回来的。敢问姥姥何人?”老媪曰:“老身是唐埗乡的寡妇,乡中人无大小都唤老身做偷天嫂。天色将晚,前面并无客店,请至茆舍暂歇一宵好么?”无知曰:“我们人多,恐姥姥家不能容得。”老媪曰:“我家颇宽敞,再多几个也不妨事的。”无知曰:“如此打搅了。”各人上了马,挑行李随那老媪从石桥踱过,不多几步,有个闸门,上写着唐埗乡。入了闸门,再转一弯,有间大宅子。门外对着一口塘。媪请无知等进那宅里。谁知是个空宅,各人俱吃一惊。老媪曰:“这宅是我们乡长的宅,教老身掌管,款待来往宾客的。左右是空着的,在此一宿无妨。”言罢搬床搬桌的忙了一会,安置才定,老媪去了。即有一人盛服来拜,言是乡勇百荣,向无知问了乡贯。言茆舍在正南街,离此不远,坚请无知临顾,小饮数杯。无知曰:“敝眷在此,无人料理,不敢从命。”其人坚请不已,无知那里肯往。那百荣遂去了。不多时又有一个妇人满脸粉光,戴着一头的鲜花,拿条红巾,从着个小丫头,笑淫淫地进来,向着少青敛衽。少青回了礼,妇人曰:“敢问奶娘贵姓,为甚事贲临敝乡?”少青曰:“奴家可氏,与丈夫往南可拜寿回来,在贵乡经过,蒙那姥姥相留歇宿。未知奶娘何人,有眼看顾。”妇人曰:“我是左邻百氏的媳妇,敢问奶娘春秋多少?”少青曰:“奴今年二十岁了。”妇人曰:“奴家忝长二年,若不弃时,愿与奶娘拜作姊妹。”少青曰:“奴是寒家,高攀怎敢。”妇人曰:“说那里话,这宅太空旷,今晚请奶娘往寒居歇宿叙话儿,留着男人在此罢了。”少青低着头曰:“这话甚好,只是奴家男子不肯放奴行的。”妇人又向无知道了万福,无知谢绝了妇人。妇人曰:“我不曾见男子辈这等守着老婆,我家又无男子,不过见你奶娘举止大方,情愿结识,那有别的。相公是个最通融的人,不犯得这搬拒绝。”言着,拉着少青的手,又教丫头推扯着。少青只不肯行。纠缠了一会,秋娥上前用手撑开了那妇人。妇人险些儿跌倒在地,一时变了颜色,悻悻的去了。无知叫人关了门,喂了马匹,弄晚餐团圞儿吃了。掌着灯,唤齐众人:“今晚各人且不要睡,提防着拿人。”秋娥曰:“这是甚么起的。”无知指着少青曰:“只因我的浑家生得俏,被过桥的那个少年看上了。与这偷天嫂算计,将我们邀在这里,又用调虎离山的法儿,串通那个乡勇请我吃酒,却来诓骗我的浑家。被我猜破了机谋,故此不去。后来又弄出那个乔乔画画的妇人,定要请我浑家去睡,定然有奸夫伏在那里。若是中他计时,一般的都是公鸡,岂不是后庭花要作替代?”少青扭着无知的耳骂曰:“我这个女妆是你们哄我扮的,闹到这田地,又说甚么前庭后庭取笑我,我慢慢的与你计较。”无知曰:“这个值得什么?我做假丈夫,还要替你担个真忧。我看这个少年的打扮,多分是这里乡长的少爷。他计不行,今夜必使人刺杀我,抢你去受用。”又拉着少青曰:“倘今晚你的丈夫被人杀死,你守着寡还是嫁呢?”少青曰:“不要说那风话,只是今夜提防些要紧。”足足曰:这些贼男女敢动一动时,我们恼起来,这乡不成了t粉么?”又谈了一会,听谯鼓已二更了。无知教人多燃灯碗,预备了绳索拿人。更生曰:“我们有余剩的酒菜,不如煮起来,慢慢地饮着等他。若是你做假丈夫的说话不灵时,便将这绳捆你。”大家笑了一回,见春桃摆列酒菜,又团圞儿饮着。正饮得高兴,忽见两个女兵跑上来大叫曰:“不好了!有个拿双刀的从檐上跳下来了。”少青与无知从暗处躲着,见这个人十分凶猛,挥动双刀寻人。又见秋娥从灯下闪出,提铁棒迎面扑去,那人把刀一格,碰出火光,刀口已碰缺了。足足拔出漏景刀,欲斗那人,那人已被秋娥的棒扫倒。足足走上前踏住了腰,女兵拿绳缚得牢牢的。足足笑曰:“贼男女,拿着娘的破麻刀却来这里鬼混。”无知、少青当中坐定,雪燕、足足站在左边,更生、秋娥站在右边,女兵将那人推上来。无知曰:“你这人姓甚名谁,受谁教令来刺小生?”那人曰:“某姓山名维周,受乡长少爷百不败之托,取汝性命,夺汝妻子。不用讳的,今既被擒,随你摆布。”无知忽然触起一件事来,问曰:“你是石棋乡的山维周么?”那人曰:“是。”无知曰:“你父亲可是山嵩子么?”那人曰:“是,你如何认识?”无知曰:“你妹子山翠屏可曾嫁了人么?”那人曰:“我妹子已许配了无力乡的赵无知,闻他在绍庄中了花状元,未曾来娶。你问这些怎的?”无知曰:“那花状元最是负心的,他不来娶,你妹子便当另嫁别人,何苦死死的守着?”那人曰:“我妹子是通书识礼的,守到一百年也要等他,不肯别嫁。你如何知那花状元是负心呢?”这无知虽是个女子,山翠屏的事未尝去心。今闻维周几句话,触动怜香惜玉的一片本心,不觉流下泪来。喝人将维周解了缚,请他上坐,向前作个揖曰:“舅舅恕得罪,小生便是花状元赵无知了。”维周大惊,睁眼看时,见无知秀美绝伦,叹妹子眼力不差,不觉心中暗喜,因问无知曰:“小妹有两件回聘的物,状元可曾带在身上么?”无知即向箧中捡出一个沉香双鱼扇坠子,一双四规珠珰,以示维周。因指着少青曰:“小生因在绍庄中了状元,被这姑娘绣球打着,绍庄公做主,硬行招配小生,不由不依的。小生情愿退了令妹这头亲事,另选名门娇客罢了。”维周曰:“状元这话差了,小妹受聘在先,绣球招亲在后,况闻状元在某家时,小妹已私侍了衾绸。烈女不事二夫,娥皇、女英终有大小。这亲事断乎退不得的。”说得少青低了头走入里面去了。雪燕曰:“乡勇休争,倘乡勇今宵竟把妹婿刺死,这时令妹为着丈夫报仇杀哥哥,抑或另图别嫁呢?”维周曰:“我维周不比那爬泥虫没气骨的,若误刺了状元时,小妹准备守一百年的寡,某自刎着颈,偿妹婿命,说不得的。”更生正欲开言,维周曰:“此事慢商,只今夜某受百少爷的命不能成功,必受嗔怪,某拼这乡勇不做,求状元依旧将某缚了,连夜杀出,投石棋乡,是为上策。”无知曰:“不用底死的着忙,烦乡勇告诉少爷说:小生不是甚么卜二官,就是绍庄的花状元,这奶娘就是绍庄公的外甥。他不要一乡人性命,便来撩拨。”维周遂辞别无知,拿着双刀复从墙上跳出。
时已四更,那百不败正与一班爪牙在一个别室待维周的回信。维周曰:“险些儿杀错了人。”不败惊问原故,维周曰:“这男子就是绍庄的花状元。绍公将外甥女儿招赘了他,今归去省亲的。若不查问备细,杀了状元,占了绍公的外甥,我们小小的弱乡,又在绍庄腋下,尚有头儿吃饭么?”不败闻语大惊,沉吟了一会,不言语。旁有个谋士,叫做百计星,曰:“我想人生百年,终有个死。请问少爷勾搭得妇女不少了,曾见有这等绝色的么?今投宿我乡,是天送少爷受用的羊肉,到口不吃,尚欲吃谁?”不败曰:“谋士的言很是,若能够这女子受用一宵,任绍公杀尽我一乡,是无怨的。”百计星曰:“依某说杀了这花状元,取了绍外甥,是没事的。少爷的品貌不减状元,况女人是水性的,少爷日夜抱着他取乐,百般的奉承他,使他欢喜,那里尚记挂前夫。然后带他具重礼往绍庄求亲,使他说半途遇贼把状元杀死,多感百少爷救他性命,愿嫁少爷。绍公见死的不能复生,失了一个外甥婿,得了一个外甥婿,横竖是一样的。”不败闻这话大喜,赞曰:“好见识。”即刻传集乡勇,点百余人,趁天未明,将少青的宅围住。只见百计星拍掌大笑曰:“鸟在笼中鱼在釜,少爷今晚又乘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