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佳人施饭大开方便门
诗曰:
世情反复欲如何?闲是闲非日日多。
架上有书慷展卷,樽中无酒莫高歌。
漫搜往事消愁况,偶述新闻慰病魔。
岂学荒唐恣胸臆,奸淫种种易生波。
话分两头,且说证空所见的妇人,娘家姓陆,丈夫就是赵诚甫。做亲六载,只生一个女儿,年方周岁。那赵诚甫只有二三十两本钱,亏他勤谨,出外贩线为生,一年倒有六个月不在家里。陆氏年才二十八岁,虽则小户人家儿女,倒有五六分姿色。只是生性轻浮,多言多笑。隔着十余家西首邻居,有一丘大,年将四十,未曾娶妻。因窥见陆氏美貌,又探知赵诚甫时常出外,心下怀着不良之意,往往借件没要紧的事头,闯进陆氏家里,坐着闲谈。及语到热闹之处,每带谐谑,陆氏笑谈自如,并不嗔怪。因此丘大认着陆氏有心。一日黄昏时候,丘大悄悄的潜立在门外,将门轻轻一推,犹未拴上。不敢骤然推进,只得伏在门边。里面陆氏,吃完了夜饭,收拾碗盏,方欲烧汤洗脚,忽记起前门未关,慌忙将着灯草,点火出来照着。丘大听见脚步走响,板缝里露出亮光,只得大着胆,推门进去。陆氏惊问道:“夜深了,丘家伯伯你来做甚么?”丘大推说道:“讨火吃烟。”陆氏道:“要点火,外面没有灯草?伯伯可立在街上,等我就把手内的火与你。”丘大等得陆氏递火过来,便趁势伸手过去,将那奶边一摸。陆氏用力推开,急急的关门进去,并不做声。丘大又认着陆氏十分有意。到了次日傍晚,捉空挨身进内,一堆儿蹲伏在柜台里面。候至夜静,陆氏出来关门,便走到背后,拦腰一把抱住。陆氏惊喊道:“你是那一个?”丘大低低应道:“是我。”陆氏听得是丘大的声音,便乱声叫喊,早惊动了两边邻舍,都起身开门出来。丘大知事不谐,急欲走脱,反被陆氏扭住不放。当下众人看见,俱愤愤不平道:“人家一个内眷,好端端坐在家里,你怎么起那不良之意,就要把他强奸。真正没有地方,没有皇法的了。”内中有一张老亲娘,再三苦劝道:“赵家娘娘,我便与你贴壁邻居,那一个不晓得,你是拳头上立得人起,臂膊上放得马过的。想是丘大官吃酒醉了,所以冒犯了你,你只索息怒,饶恕了他。万一声张起来,必要到官审问。一则娘娘也要出头露脸,二则外人不知,认道奸情勾当,带累赵官人面上不好意思。老身只要没事,所以苦口相劝。娘娘若肯依允,我叫丘大官磕头赔礼。“众人齐声说道:“张老亲娘劝得极是,丘大虽则不通,念他平日做人也是好的。赵家娘娘把一个天大的人情,卖在我众邻舍面上,待他赔个礼,饶放了他罢。”陆氏也便将机就机,放松了丘大。丘大满面羞惭,只得向着陆氏,磕了两个头,又向众人逐一拜谢,抱头鼠窜而去。
隔得半月,赵诚甫自外县回来。陆氏依着众邻相劝,搁起不提。赵诚甫置完了货,又欲出门。只见邻舍内几个老辈过来,商议证空化斋一事。赵诚甫平素最敬神佛,最肯布施,遂即满口依允道:“若要小侄做个领袖,其实没有工夫。若每月要小侄斋供一日,有何难事。设或小侄不在家里,自当叮嘱寒荆,照众轮供便了。”众老者看见赵诚甫允诺,无不欢喜。当即合齐了三十家,把证空轮流供养。证空每到一家吃饭,低头闭目,口中只念着阿弥陀佛。就有内眷将他张视,他便掇转头,并不偷眼一看。所以众人愈加敬重道:“他是个有来历的真僧。”
话休繁絮,只说证空。每夜打坐在赵家门首,到了五更时分,敲着木鱼高声念佛。及在日间,捉空就溜到陆氏家内,讨茶吃饭。陆氏因道:“他是有德行的长老,亲手递送,并不闪避。”说话的,你说错了。那陆氏独居在家,容一游僧出进,岂无地邻看见,没有说话的么?原来那一街,是个僻静去处。四边邻居,不在衙门,就是肩挑生理,各自门各自户,谁肯管这闲事。所以丘大敢于黑夜用强过奸。自丘大闹了一番之后,就值证空打坐化斋。那证空又是朝暮念佛,假做老实,自然没有人疑心他的了。
闲话休提,且说证空,暗暗察探陆氏,日逐动用,十分淡泊。遂将银买下花纱一疋,趁着左右无人,推门进去,见了陆氏,合掌施礼,嘻嘻的笑道:“小僧有缘云游至此,幸遇娘娘及各位檀越,施斋救度。又日逐在此打搅,无可报答。适有王居士将着花纱一疋,施与小僧。念小僧是个出家的人,惟穿戒衲,要此花纱何用,特敢奉与娘娘,少答茶汤之费。”言讫,即向袖内取出花纱,双手递奉。那陆氏若是一个有见识的,严声厉色,将那花纱掷还,便可以绝了证空的邪念。谁想陆氏没有主意,竟把那纱儿接了。证空心下暗暗欢喜,想来已有三分光景。过了两日,又去买些茶枣,送与陆氏。陆氏殷殷谢道:“只因拙夫出外,没有什么好素菜供养师父,反要你出家人坏钞,教奴家怎好受得。”再四推辞了一会,便伸那嫩尖尖的玉指,接了进去。证空心下愈加欢喜,想来觉有七分光景。又过两日,只见街上卖布的,背着布包走过。证空叫进到陆氏家里,买取白布二疋。陆氏看见,要赊青布二丈,那卖布的不肯道:“倒是现买,情愿让些。”证空便又将银买了二丈青布,送与陆氏。陆氏笑嘻嘻的接道:“待拙夫回来,即讨银子送还师父。但不知师父买这白布何用?”证空道:“要做一件衬里衣衫。“陆氏道:“若不嫌奴家的手段不好,就替师父做了罢。”证空道:“娘娘若肯剪裁,定当以工金奉谢。”陆氏道:“只是日间没有工夫,且待夜来,与师父做罢。”证空道:“娘娘临做之时,小僧须要当面看裁,方不长短。”陆氏微笑道:“只怕夜间不便。”证空慌忙合掌道:“阿弥陀佛,小僧极是一个志诚的,娘娘何须疑忌。既如此,且到晚间裁剪,快些出去,省得外人看见不雅。”证空暗想,事已挨到十分光景,心下大喜。看看黄昏时候,各家俱已闭户,便即踅进里边,等候陆氏点出灯火,将那布来量了长短。那陆氏若是一个正气的,就该把证空打发了出来,关上了门,也就没事的了。谁想陆氏看见证空,半纪后生,人物秀丽,又且有些油水,所以心上早已着邪。那证空又单为着陆氏,费尽心机。当夜剪裁完时,已是更深人静,禁不住欲火如焚,向着陆氏,双膝跪下道:“娘娘若肯见怜,万死无憾。”陆氏掇转头,掩口而笑。证空即便胆大,急忙向前搂抱。陆氏用力推开道:“我好意替你裁衣,怎生反来缠我。可见那出家的,不是好人。”证空又再四哀求,紧紧的搂住不放。陆氏假意将手放松,凭着证空抱到榻上,霎时间云雨起来。
但见:
金莲高耸,玉腕斜勾。闭星眸而杨柳轻摇,翻红浪而桃花无主。一个是恋色淫僧,惯会怜香惜玉;一个是空闺少妇,何妨骤雨浓云。光着与缘鬓,偷谐并蒂之莲;施斋兼舍体,总发慈悲之念。正所谓:和尚常闻三件妙,佳人愿费一条心。
有顷事毕,证空踅出门外,依旧敲着木鱼,高声念佛。自此更静而入,五更而出。往往来来,将及月余。那赵诚甫,已经回来两次,只因做得稳当,并无一人知觉。单有丘大,一心思要勾搭那陆氏到手,谁想好事不成,反受了一场没趣,心下十分怀恨,无由发泄。忽一日傍晚,偶在陆氏门首经过,只见证空坐在檐下,陆氏掩立门内,露出半个身体,笑嘻嘻的与证空讲话。丘大闪在一边,瞧了好一会,陆氏方才掩门进去。那丘大,若是一个有作用细心的人,只消暗暗察听,寻出破绽,把证空赶了开去,出了陆氏的丑,也便可消那一口气了。谁想丘大登时性发,揪过证空,掀倒在地,两个拳头就像雨点一般的乱打。街上走过的人,并两边邻舍,看见丘大势头凶猛,向前力劝。证空得脱,乱嚷喊冤。丘大亦向众人,备将证空与陆氏嘻笑讲话的缘故,说了一遍。那看的人,有个说着丘大不是:“证空是个有德行的长老。”又有个说道:“游方和尚,见了人家的内眷,探头探脑,油嘴嚼舌,原是个极不长进的,只嫌打得他少了些。”又有劝的道:“只消赶了他去就罢休,何必与他计较。”丘大又把陆氏着实骂了一顿,众人互相劝解,一哄而散。证空打得遍身青紫,戒衣扯碎,木鱼念珠,俱被夺去,坐在阶沿,只管叫痛不绝。到得夜深,陆氏轻轻的开门,放了进去,将酒劝着证空吃道:“师父为着奴家,遭那恶少之气,使我心如刀刺,坐立不安。惟恐尊体被伤,物央隔壁小厮,买下红花煮酒,你可多饮几杯,方能散血。”证空道:“我被那厮打坏,亦不足惜。但虑自此一番之后,不能仍前相会,如之奈何?”陆氏道:“奴家亦如此想念,不惟与你不得欢会如初,只怕我丈夫回来还有说话。”证空道:“小僧即使远去,怎能将你割舍得下。”陆氏道:“奴家也放你不落。”两个唧唧哝哝的,话了一会,不觉泪下如雨。既而陆氏又问道:“你在我家往来,已费了好几两银子,如今身还有些么?”证空道:“自松江带至嘉兴,原有二百余金。今自嘉兴来到这里,约共费了五十二三两之数,所存尚有一百五十余两。”陆氏道:“既有许多银子,尽可过活,但不知你会得营运么?”证空道:“要做生意,其实不能。但习得外科医业,遍识无名肿毒,并一切疗疮发背,俱能救治。据我想来,这一项道路尽可到处去得。“陆氏道:“有了这样本事,何必做个和尚,被人欺侮。”证空道:“小僧来至湖州,初意原要还俗。只因遇见娘娘十分美貌,所以假托化斋,逗遛不去。”陆氏道:“俺家丈夫,生性粗暴,稍拂其意,非骂即打。所以出外去了,倒也自由自在。他若回来,时刻战兢,不能安稳。不料前番丘大,黑夜潜入在家,强要奸我,被我喊骂不从,又被四邻羞辱了一顿,因此挟仇,今日将你出气。只怕那厮还要在丈夫面前搬弄是非。那时有口难辩,必遭毒打。幸遇你这冤家,虽则是个长老,性格温存,人物俊雅,你今要去,教我怎生舍得。所怕你身边乏钞,又没有随身技艺,还俗之后,难以过日。今既有了一百五十余金,则数年之用,不消忧虑。又有那外科医术,则随他可以行道。据着奴家,到有一条妙策,你可允否?”证空道:“不知有何主见?”陆氏道:“你到明早,向着二十九家施主,都去辞谢一声,就把满帽买了一个,扮做俗家,随去雇了船只,我和你半夜下船,逃到他州外府。你行医业,我做针线相帮,尽足快活过日。等我丈夫回来,问起根由,那些邻舍,见你去来明白,决不疑你,自然把丘大强奸事情说起,必致告官追究,使那厮有口难分,顶受罪罚。此计你道好么?”证空拍手大笑道:“妙计妙计。”当夜无话。到了次早,一一依着陆氏而行。随路换船,逃至杭州府城内,贡院前小巷居住。且把按下不提。
却说赵诚甫家的四邻,那一日到了午后,不见陆氏开门。又过一日,寂无响动。众人三三两两,互相猜疑不决,又不敢撬进门去。直到第六日,赵诚甫回来,把前门一推,却是拴上的。远远的抄从后门一看,只见铁锁锁着。赵诚甫大惊,细问左右邻壁,俱说道:“五日之前,夜深时候,微微听得你家尊阃,若与人唧唧哝哝讲话的一般,到得次日,门儿紧闭,就不闻有响动的了。日间并不闻有什么亲眷来往。即向来,尊阃每到亲眷人家去,必对我们说一声的。惟独今番,竟自悄然而去,事有可疑,大官人你须遍行查访才是。”赵诚甫呆了半晌,遂从后门,抻锁进去。一看,什物家伙,件件俱在,惟陆氏的衣服,并几件铜锡器皿,俱不见了。赵诚甫便把后门关上,遍向城里城外和亲戚人家寻问,俱说不知,只得又到各邻家备细访查。内中有个老年的,便把丘大黑夜躲在屋内用强逼奸、以后又与和尚相打、并将陆氏辱骂之事,备细述了一遍道:“我们邻里共闻共见者,惟此一事,其外并不得知。”赵诚甫听毕,不觉: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便去央人,写了一张状纸,到归安县里,当堂投递。县官问了情由,登即批准,差役行提。
那一日,丘大闲坐在家,忽见两个公差走进,将出火票看了,吓得面如土色。当即请着公差吃了酒饭,送了些差使钱,也央人写下一张诉状。投文之日,哀哀哭诉。县官当面批准,候审质夺。随即挂牌,午堂厅审。当晚,拘齐了一干犯证,跪在阶下,候那县官审理。
不知何如?下回再说。
第十八回 昭庆埋踪惊遇烧香客
诗曰:
昔为名山僧,今为杏林士。
洋洋西湖水,有美共栖止。
谁料天网疏,竟尔不能漏。
一朝罹严刑,自作应自受。
却说归安县中尊,虽则一清如水,爱民若子,只是执持一见,不可挽回。当晚提齐了赵诚甫、丘大及一干邻证到案,细细的审问时。原告、干证,俱质丘大强奸不遂,怀恨陆氏,以致倏无下落,生死未卜。中尊大怒,便将丘大严刑拷究。丘大连声叫屈,死而复醒,不肯招认。自此复勘三次,难以结案。丘大被禁在狱,倏忽四载,托着一个族弟丘子清,将词具告盐漕察院,蒙批本府提审,才得取保释放。丘大得脱囹圄,胜若重生,但一心恨着陆氏,遍行缉访。又将一载,竟无踪迹。
那一年,正值三月中旬,丘大、丘子清同了几个朋友,前往杭州进香。及到了天竺寺,烧香已毕,再往灵隐、岳庙、断桥等处,游玩了一会。打从昭庆寺前经过,只见那相面算命的,处处簇拥,好不热闹。又见靠东桥侧,挂着一招牌,上面写道:“龙门清隐道人,专治疗疮发背,诸般无名肿毒,效应如神。“丘大分开众人,打一看时,只见摆着许多膏药丸散,那个卖药的,年将三十左右,生得唇红面白,头戴一顶红缨满帽,身穿一件黑绒镶领的蓝布马衣,对着众人说道:“自家生在广东,长游江北。曾遇异人,传授海上奇方,青囊秘诀。所以亲往山中,一年采药,一年修制,合成万应神膏,八宝丸散。每遇奇疮异毒,将发者可以一服而销。已发者,可以刻期立愈。自到西湖,经今六年,只取药资,并不计利。远近驰名,屡试屡验。但在杭城住的,可以朝暮来取。若是四方君子,或因烧香而来,或以贸易而来,有甚疮毒,速来取去,休得当面错过。”言讫,只见那些众人,也有求取癣药的,也有讨那膏药的,纷纷取索,一时应接不暇。丘大仔细把那卖药的一看,甚是面熟。那卖药的,也在众人内,忽然抬眼,见了丘大,便即低了头,再不做声。丘大正看得热闹,被着丘子清及众朋友催促,便由昭庆寺后,转出一□庵下了船。当夜,丘大卧在船内,翻来覆去,只管想那卖药的:为何面熟?忽然醒起,就是那化缘的证空和尚。便与丘子清说知,丘子清道:“我想陆氏那个婆娘,必被证空拐去,累兄受刑坐狱,吃这一场屈官司。谅那和尚,必然还俗,做些生理。吾兄既遇见这个卖药的面貌相似,我们明日同到寺前,再将他细细盘问,便见明白了。”丘大道:“吾弟所见极是。”次日饭后,丘大、丘子清与在船几个朋友,一同再到昭庆寺前一看,那卖药的尚未见到,各向殿上闲坐。看看等至日中,丘大心下焦躁,走到寺前酒米店内,问其来历。那店内说道:“这个走方卖药的,想就住在敝地,只除风雨日日在此卖药,倒也遍处驰名,颇有主顾。但他姓字,却不曾问得。”丘大探了这个消息,便与丘子清商议道:“他既日日来的,为何今日偏不见到?想必看见了我,所以不来。”丘子清道:“若是这般,那卖药的决是证空无疑的了。只是众人在此,盘缠缺少,难以再等,只索开船回去,慢慢的再为商量。”众人都说道:“子清之言,最有斟酌。我们回家,报与赵诚甫得知,看他怎生计较。”说罢,当即开船。遇着一路风顺,不消两日,回至湖州。丘大弟兄,不肯去见赵诚甫,即托同船朋友,走到赵诚甫家里,备将前项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赵诚甫愕然道:“若据这般说起,我那淫妇,被着贼驴拐去,岂真冤枉了丘大么。但他果系逃在杭州,一水之地,要去根寻,亦有何难。只是丘大,如果冤枉,必须随我同去,方肯信他。”众友道:“丘大哥咬牙切齿,恨着证空,兄若要他去时,他自然随兄同往。”赵诚甫即与丘大约了日期,一同起身,到了杭州,就在布政司前,寻一个相熟的寓所住下。每日,丘大自到西湖,遍处缉访。赵诚甫背了线篓,手内摇响唤娇娘,只在城内大小街巷,假以卖线为由,处处察探。倏忽半年,并无影响。且喜生意茂密,除了日逐饭钱费用之外,尚有一二分利息。所以赵诚甫安心住定,不觉厌烦。一日早起,丘大道:“闻得沙皮巷内,王心宇家的土地笤甚灵,试去卜问一卦,那个贼秃还在杭州,或又另移到别处?几时得见 ?在那一个方所 ?倘他断来有些意思,我和你便做一处去寻,撞见之时,也好协力拿他。”赵诚甫点头依允,急忙就向王打笤店内,对着土地,暗暗祷告了一遍。王心宇将笤丢下,却是三个圣笤,便道:“所问何事?“赵诚甫道:“是要寻人的。只在目下,就寻得着么?”王心宇连声应道:“若问寻人,登时就见。”丘大道:“向何方所?应在何时?”王心宇道:“只到东南方,今日午时三刻便得遇见了。”念着卦诗道:
三圣青龙卦,东南最吉祥。
寻人顷刻见,失物有人偿。
赵诚甫连忙辞了卦肆,回到寓中。吃过早饭,便背着线篓,只在东南方街市,穿来穿去。丘大远远的跟在后面。将近午时,来到贡院前,小小的一条巷内经过。只见上首门内,一个妇人露出半截脸儿,连声唤要买线。赵诚甫立住了脚,刚欲跨进门限,那妇人仔细看了一看,如飞的走了进去,紧紧的关上中门。赵诚甫依稀认得,恰像陆氏面貌,乱声嚷道:“要买线快些出来。”那妇人应道:“不要买了,你去罢。”赵诚甫此时,心不由主,便将双脚踢进门去。那妇人喊叫道:“人家各有内外,你打进来,青天白日,要强奸我么?”赵诚甫听那声音,又打着杭州口气。将欲住脚,谁料门已踢开,只得三脚两步跨进。劈面一看,果然正是陆氏。只因住在杭城六年,所以学得一口杭州乡谈。当下赵诚甫一见,止不住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急忙揪了头发,揿在地上,挥拳乱打。此时陆氏,已生下一个儿子,长成五岁。儿啼女喊,早惊动邻舍,登时族拥一街。看见是个卖线的打那陆氏,正不知什么缘故。有好事的便乱嚷劝道:“有话好好的讲,为何这般毒打,打死了人,却不要连累地方么。”赵诚甫一头打一头喊道:“你不要管闲事,我自打死了人,我自偿命。”那邻舍中,又有个抱不平的,连忙去寻那陆氏的丈夫报信。到得巷口,劈头撞着。那陆氏的丈夫听说,大惊道:“清平世界,怎么有这样事。”便一口气跨到家里。只见丘大站在门前,仔细看那里面打着陆氏的,就是赵诚甫。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就在人队里,抢了那五岁的儿子,向外便走。丘大双手拦住,大喊道:“这个就是走方和尚、拐窃陆氏的奸夫,你们若放走了他去,须要连累高邻。”众人听说,就一把拿住。此时赵诚甫已被众手拆开,放起了陆氏。赵诚甫向着众人,细细的告诉道:“这个妇人,就是小子浑家陆氏。这个奸夫,就是走方和尚,唤做证空。”遂将打坐化斋、自己出外生理、被他拐逃到省始末缘由,备陈一遍。众人听毕,无不痛骂,遂一哄拥到钱塘县前。
知县正在问事,只听得头门外喧哗乱嚷,急叫管班皂隶捉拿闲人。管班皂隶禀道:“外面有桩风化事情,地方人拿住,特来呈报,要求老爷正法。”知县便叫带进。先唤赵诚甫问道:“你把妻子与和尚通奸始末缘由,从实说来。”赵诚甫即从头至尾,细禀一遍。知县就叫证空上去,拍案大怒道:“你这贼驴,既入空门,就该恪遵戒律,为何托名乞食,奸拐人妻。今日到我台下,有何话说。”证空哀禀道:“念犯僧向时也曾登坛说法,苦志焚修。奈缘艾色迷心,一时犯戒,望乞老爷慈悲超救。”知县微微笑道:“好一个艾色迷心,一时犯戒。只怕你西方无路,地狱有门了。我且问你,自□□□□曾奸几个妇女?曾拐几处人妻?一一招来,免受刑法。”证道:“犯僧自皈三摩,即持五戒,遍历名山,不知女色,只在松江与一尼姑朗照相处,未几被人捉破。遂尔避迹苕溪,获逢陆氏,只此是实,并无隐匿。”知县又叫陆氏上去问道:“你与赵诚甫结发多年,一夫一妇,岂无恩义,为何贪淫失节,背夫逃走?”陆氏道:“只因一时没了主意,以致如此。”知县又问道:“那证空怎样设骗,你就从了他?”陆氏道:“化斋打坐,证空虽有诱骗之心,然卖俏从奸,实属小妇人之罪。至于相从远走,则更自有说。小妇人自归赵门,虽则丈夫出外生理,独处在家,从无一点邪路。祸由邻棍丘大,黑夜强奸,仇氏不允,怀恨在心。因见证空与氏说话,就把证空毒打,又当邻众,将氏辱骂。氏恐丈夫回来,必加毒手,因此跟着证空潜逃。皆由丘大所激,望乞青天鉴察。”知县便喝陆氏退下。勒令证空供状。证空伏在阶下,执笔写道:
供得犯僧证空,生于清海,原为诗书之家。幼入空门,欲接曹溪之派。逃儒归佛,贤圣难讥。办道参禅,尘滓已绝。是以春之风而秋之月,坐冷孤窗。晨之鼓而暮之钟,心持半偈。犹谓海隅僻陋,遂携钵笠而遐征。讵知云鹤闲飞,竟向茸城而结宇。男女咸崇,青莲喻法,贤愚乐助,铺地多金。夫何,邻有尼庵,法名朗照。白云自静,突来合掌于香台;红叶无媒,竟尔敲门于月夜。心猿顿逸,意马难拴。偷谐并蒂之莲,一时犯戒;浪窃巫山之雨,几度迷魂。遂有婪利子衿,生波扎诈,以致扁舟晓渡,避迹苕溪。高敲木鱼,本欲劝人念佛;陡窥粉面,顿忘国典僧规。既绾同心之结,复为执拂之奔。罪实难辞,孽由己作。噬脐靡及,顾影含悲。虽以龙图执法,不徇下情。犹幸秦镜高悬,少濡膏露。网施三面,恩戴二天。一字无虚,所供是实。
知县初时,欲将证空立毙杖下。及览供状,遂有怜悯之意,只拔签打了二十。又问赵诚甫道:“你这陆氏还要么?”赵诚甫连连叩头道:“他已随着证空六载,小人情愿另娶,决不要这淫妇了。”知县点头道:“你虽经纪小民,倒也是个汉子。“遂命皂役,将陆氏去衣,重责二十板,着赵诚甫具领回去,听凭变卖。其证空,依奸拐例,问徒发配赤城驿,摆站三年。所生之男,发与证空收领。
当下,赵诚甫谢了知县,领着陆氏,回到湖州。即有一个后生,贪爱陆氏美貌,央媒讨去,赵诚甫亦即成了一头亲事,自此只在家里做些生意过活,再不敢出到外边去了。只因赵诚甫没有主意,留着个小艾妻房在家,并无一人照管,竟自经旬累月,出外为客,以致做出这样事来,也罪不得陆氏一个。曾有诗为证:(原书下缺)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