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纲’:
“淮南盗宋江掠京东诸郡,知海州张叔夜击降之。”
史臣断曰:
赦罪者,天子之大恩。定罪者,君子之大法。宋江掠京东诸郡,其罪应死,此书降而不书诛,则是当时已赦之也。盖盗之初,非生而为盗也,父兄失教于前,饥寒驱迫于后,而其才与其力,又不堪以郁郁让人,于是无端入草,一啸群聚,始而夺货,既而称兵,皆有之也。然其实谁致之失教,谁致之饥寒,谁致之有才与力而不得自见。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成汤所云,不其然乎。孰非赏之亦不窃者。而上既陷之,上又刑之,仁人在位,而罔民可为,即岂称代天牧民之意哉。故夫降之而不诛,为天子之大恩,处盗之善法也。若在君子,则又必不可不大正其罪而书之曰盗者。君子非不知盗之初,非生而为盗,与夫既赦以后之乐与更始,亦不复为盗也。君子以为天子之职,在养万民。养万民者,爱民之命,虽蜎飞蠕动,动关上帝生物之心。君子之职在教万民,教万民者,爱民之心,惟一朝一夕必仅履霜为冰之惧。故盗之后,诚能不为盗者,天子力能出之汤火,而置之衽席,所为九重之上,大开迁善之门也。乃盗之后,未必遂无盗者,君子先能图其神奸而镇以禹鼎,所谓三尺之笔,真有雷霆之怒也。
盖一朝而赦者,天子之恩。百世不改者,君子之法。宋江虽降而必书曰盗,此‘春秋’
谨严之志,所以昭往戒,防未然,正人心,辅王化也。后世之人,不察于此,而裒然于其外史,冠之以忠义之名,而又从而节节称叹之。呜呼。彼何人斯,毋乃有乱逆之心矣夫。
张叔夜之击宋江而降之也,‘宋史’大书之曰知海州者何。予之也。何予乎张叔夜。
予其真能知海州者也。何也。盖君子食君之食,受君之命,分君之地,牧君之民,则曰知某州。知之为言司其事也。老者未安,尔知其安。少者未育,尔知其育。饥者未食,尔知树畜。寒者未衣,尔知蚕桑。劳者未息,尔知息之。病者未愈,尔知愈之。
愚者未教,尔知教之。贤者未举,尔知举之。夫如是,然后谓之不废厥职。三年报政,而其君劳之,锡之以燕享,赠之以歌诗,处之以不次,延之以黄阁。盖知州真为天子股肱心膂之臣,非苟且而已也。自官箴既坠,而肉食者多。民废田业,官亦不知。民学游手,官亦不知。民多饥馁。官亦不知;民渐动劫,官亦不知,如是即不免至于盗贼蜂起也。而问其城郭,官亦不知。问其兵甲,官又不知。问其粮草,官又不知。问其马匹,官又不知。嗟乎。既已一无所知,而又欺其君曰“吾知某州。”夫尔知某州何事者哉。‘宋史’于张叔夜击降宋江,而独大书知海州者,重予之也。
史臣之为此言也,是犹宽厚言之者也。若夫官知州,则实何事不知者乎。关节则知通也,权要则知跪也,催科则知加耗也,对簿则知罚赎也,民户殷富,则知波连以逮之也,吏胥狡狯,则知心膂以扥之也。其所不知者,诚一无所知。乃其所知者,且无一而不知也。嗟乎。嗟乎。一无所知,仅不可以为官,若无一不知,不且俨然为盗乎哉。
诚安得张叔夜其人,以击宋江之余力而遍击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