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叹口气道:“发了榜,不见报到,自然是没分的了,白操了一辈子的心。”大家都呆呆的没兴头,婉淑只急得挂眼泪。忽然岫烟和李纹姐妹并园里小姐妹们一哄的进来,说:“明儿大好吉日,今晚五更该有信息呢。”王夫人向着舜华道:“正要打你的招牌呢,榜已发了,一概无名。”舜华笑道:“太太谎我,那有这事?”众人忙问真话假话?宝钗说:“有什么假?焙茗来说的。”李纨道:“话是真的,还不很的确。兰哥儿回来才得真信呢。”众人都像雷打的一般。淡如便道:“舜妹妹一力保的优昙姐妹,如今却和我们一个样儿,倒也罢了,省了夸嘴。”彤霞道:“你且慢些幸灾乐祸罢。”只见兰哥笑着进来,道:“这小厮大惊小怪,揭了封皮当信报!皇上批了折子,着钦天监择班师日期。又着修理将坛,改作郊劳台,亲行饮至大礼。因此百官忙乱料理,那里是什么发榜?”王夫人道:“还好、还好。还有望头。此刻已傍晚了,快去收拾酒来,大家喝个烂醉好睡觉。”婆子、丫头答应一声,就在外房排开桌面。
正要坐下,只见周姨娘笑嘻嘻挽了明心的手进房来,说道:“我们来报喜讨赏的,刚才在芳陀庵求了两枝好签,一是优姑娘的。”李纨忙接来一瞧,上写着坤卦,下注是“黄裳元吉”四字,签诗云:“坤德叶乾元,龙飞定一尊。禾农华今迨吉,噙祉自骈蕃。”又一签写“归妹卦”,下注:“归妹以祉。”诗云:“归妹女之终,光华一色同。上林饶好景,桃李开东风。”
李纨道:“这是求的谁?”明心说:“是曼殊的。”舜华接口道:“庵里的菩萨签极有灵验,谅必是取中的了。”岫烟道:“明心师不公道,怎么单求他二人呢?”明心说:“通求过的,不见很好,故此不送来。”淑贞道:“我原不想的,天理良心,自然该让他两姐妹。”淡如和瑞香同嚷道:“何见得该是他二人独得?还须见了榜才算数呢。”宝钗说:“不用争,大家喝酒罢。”明心扯了周姨娘说:“我们不喝的,回去罢。”众人起身送了二人出房,就猜拳行令,尽量的喝。
闹了半夜,还未散席。有个老婆子道:“回太太的话,外边门上来了许多人,在那里吵闹,不知为什么?”话未说完,遂听得几百面的锣声敲得震耳,人声十分嘈杂。岫烟说:“发动了,不知到底是那几个得了手?”只听见有个丫头嚷道:“二姑娘中了!”李绮忙问道:“那个二姑娘?是你家的,我家的?”又听见焙茗、长兴乱叫道:“中了十二个。”王夫人道:“胡说,只有八个人考,那里会中十二个?想是第十二名。”
又有个丫头叫道:“优姑娘第一,淡姑娘第二,都中了,都中了。”又一个老妈叫道:“妙香、瑞香二位姑娘中了。”李纨喝道:“不许乱说,待我去问个明白。”香菱也忙着赶来说:“淡如这丫头倒中了第一名了。”宝钗只叫:“快拿报条来瞧,不用乱嚷。”婉淑吓得浑身打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见兰哥儿拿了两个条子,向王夫人和李纨打个足全说道:“优昙第一,曼殊第二,余外妹妹们通没龋”舜华在旁边笑笑道:“何如?这有什么强得来的!”贾政也笑着进房,道:“周姨娘的签竟求准了,共取中二十一名。十五黎明就要引见,你们快去替他两个料理衣裙首饰,多多的薰些好香。”又叫:“兰儿,你快到礼部去抄个年貌履历式样来,教他念熟了,省得临时舛错。”贾兰答应去了。外边雇裁缝,唤首饰金匠、珠花匠,通是簇新制办,整整闹了一日,晚上都不睡觉。
到了五鼓,王夫人就率领进朝。到了太极殿门口,站住了脚。只见二位老皇姑迎将出来,打足全道喜,请在文华殿等齐了二十一人。早有宫监把竹轿抬了,直到延庆门口住下。二们老皇姑说:“如今没有关防的了,老太妃要瞧,尽好到延庆宫庑下远远的望玩儿。”王夫人忙说:“求二位老皇姑带挈带挈。”就和了李纨、婉淑随着二皇姑进去,站在东边庑下。
只见众女孩都在东廊站着,西宫娘娘唱声第一名贾优昙,东宫娘娘就引他到御案前跪下。皇上和皇后并坐在上,待他奏过履历,娘娘说:“好品貌,秀丽之中带有庄严,将来可以无愧母仪。”皇上问:“你是贾兰亲女,贾小钰可是叔叔么?”
应声“正是,是嫡堂叔子。”皇上向皇后道:“喜的才貌两全,且又未经许字。”便传旨即在廊间坐了轿,往集禧宫坐下,俟领宴颁赏。次是第二名贾曼殊,照样引见了。皇后问:“三代相同,年庚又同,相貌又同,可是异母的,是同母孪生的?”
曼殊奏道:“是一胎所生,行二。”皇后喜欢道:“同胎兄弟恰好配了同生姐妹,连长幼的次序都不紊乱,真是天缘了。”
接上第三名何友红——就是何阁学的女儿,做限体诗的。皇上见注明已字,便问:“你今年才得十二岁,却是几岁上联姻的?夫家姓什么?现做什么官?”友红涨红了脸不答应。东宫娘娘弯着身告他道:“你轻轻说来,我代奏罢。”友红只得附耳说了几句,东宫奏道:“他指腹联姻,公公姓马名龙,现任广东提现,又夫名在坰,是秀才,才入学的。”皇上道:“既已联姻,扣除了罢。”就在名册上画了一圈。余外第七名和十五名皆是已字,都扣除了。通取官卷二十名,扣除了三名,只剩十七名。第一、第二配了长次皇子,又十二名分配皇庶子,余三名配给亲王子弟。又民卷一名,姓李名绣瑶,却填未字。皇上问:“你祖父做什么事业的?”他回奏道:“高祖曾任东昌府知府。曾祖拔贡生,早故。祖候选教谕。父系廪膳生。”皇后便接口道:“也算书礼之家,才貌都好,竟配给我的内侄何如?”皇上说:“很好,他履历虽开十四岁,瞧去约有十七八的光景。你家侄儿今年十八岁,恰好相当,我就替他做了媒罢。”
引见已完,便一面张榜,一面下旨。众女孩在集禧宫领过御宴,宫监们捧出赏赐。第一名是鹅黄洒绣朝裙朝袄,第二名是大红绣朝袄、官绿绣朝裙,各彩缎五百匹,黄金元宝一百锭,银元宝五千锭,珠笄一顶,钗钏之类一百件,金玉如意双枝。其余皆五色锦缎三百匹,朝裙袄一副,珠笄一顶,钗钏等物五十件,金十锭,银一千锭,如意双枝,取个纳币加笄的意思。其扣除这三名,没有彩缎珠笄裙袄,只金花一对,红锦十匹,银三千两,听其回家。李绣瑶也照样的赏赐,却另有皇后赐的珠笄、锦缎、如意等物。命各待十六岁完姻,众人谢恩出朝。即有宫娥、宫监随着那配皇子的去,在家关防。
独贾家姐妹另有特旨,说贾氏世代公王,夙娴诗礼,不须关防,仍许亲人见面,照常礼数。只赐宫女、宫监各一百名,到家服役,体面异常。贾政忙托钦天监拣选吉日,要移居新府。
且慢些说。
单说王夫人等回到家中才坐下,见兰哥进上房来,先恭贺了老爷、太太、奶奶的喜,便禀知小钰又有奏章,要争那林家姻事,亏了宫门上收折太监送到府中,并未呈进。另有书信一封,交舜华的,恰是淡红笺上写着绝句一首:北望春明暗怆情,悬知珠榜首题名。
怪他金玉全成诳,不识今生识再生。
面写“舜妹妹亲拆”,王夫人和宝钗看了,就交给舜华。
舜华红着脸,接在手里就出房往园中去了。淡如十分闷闷,彤霞、二香也是怏怏不快。宝钗、兰哥忙又写信说明舜华不考的话,即交原差赍回山东去了。
合家大小叩头道喜是不必说,还有那贾氏近族及诸亲百眷朋友同寅,阗门塞巷争来庆贺,真是锦上添花,热闹无比。周瑞的女人率领了管家婆们进来请示该如何改口称呼,以便传谕众家人等遵照。贾政道:“照前称呼,不用改口。”王夫人道:“老爷说的极是,才见大方。余人一概照旧,只小钰回来叫声二爷,不必仍前称名便是。优昙姐妹也依先称个姑娘,且等进宫后再改口罢。”众管家婆齐声应了“是”,都退出传谕去了。
从此府中忙忙碌碌,端整移居,贾兰来对王夫人说:“钦天监选定八月廿八日迁居大吉,又奏明八月二十日起程班师,九月初九行郊劳礼。一切仪注,礼兵两部俱已酌定具奏,极其优崇。我们须应看吉日搬到新府,以便等将军并左右元帅骑马归第。”王夫人说:“那蔼如没有母亲,他的父亲来拜望过了,未知搬了不曾?”兰哥道:“梅、薛二家通是二十八的日子移居新第。”正在说话,只见史湘云忙忙进来,对了王夫人等各各请安道喜,王夫人、宝钗却冷冷的相待。舜华见了母亲,忙上前叫声“奶奶”,湘云不理他,回头和众人说话。舜华自觉没趣,退了出房。从此湘云就留住在贾府。到了廿八日迁居以后,就在荣禧堂大排筵宴。因为三殿后进又有大堂、二堂、三堂,这大堂匾额仍用“荣禧”二字。这日堂上共有五十六席女客,那些男客却在二殿三殿东西两旁,大二三各厅堂上,排席共有二百多桌,且不必说。
单讲众女客,席罢也有回家的,也有留住的,惟有岫烟、纹、绮、湘云四人自小盘桓相亲相爱,这晚席散后,在上房闲语。湘云道:“今日独有琴妹妹不来,想在新府里忙得很了。”
李纹道:“谅来明后日就过来的。”李绮对李纨说:“大姐姐,我们明儿该先去道喜才是。”宝钗道:“忙什么?他如今是新亲,有些客套,恐怕未必来呢!”李绮便问:“小钰和碧箫对了亲了么?”宝钗点点头,说:“才讲起,还未过礼。”湘云吓了一跳,忙问:“那个做媒的?”王夫人接口说:“就是两个往倭的使臣,在军营和小钰说定的。”这原是顺着口说的话,有意叫湘云听的。谁知李家姐妹闻知湘云不肯允婚,各想把女儿配他,但未曾出口,听了这话,呆了一呆。不觉同声的叹口气道:“真正是捷足先得。也是碧丫头的好运气。公王匹配,荣耀无比。”岫烟也信是真话,忙问:“林姑娘却怎样呢?”宝钗道:“他那里肯俯就咱们这些人家?前儿个苦苦哀求,无奈史妹妹硬着心肠竟不允许,可见姻缘自有前定。”李纨也信真,不便插口,道:“另对亲不打紧,只岂不辜负了舜丫头?据我意思,还须斟酌才是。”王夫人说:“他老爷做主,谁又敢去斟酌!”湘云听了这话,千真万确,气得脸色青黄,满心懊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人坐了一会,各自回房去安歇。
早有那些快嘴丫头传将开去,小姐妹们都已知道,十分妒忌碧箫,各各胸中纳闷。淡如更加着急,就和母亲商议,要抢先联姻。香菱明了女儿的话,想个计策,竟去见湘云,托他为媒。湘云越发认真了,就回说:“我们的金玉姻缘尚且参差了,如何做得媒来?”香菱无奈,也只得罢了。湘云却悄悄的去求李纨,要他周旋这头亲事,李纨先已受了两个妹子的嘱托,却也为难。只得私下探探王夫人的口气,王夫人道:“我也做不得主,且待小钰回来,打伙儿商量罢。”淡如又私下和瑞香商议,要离间了碧箫才好另议。瑞香道:“我和你且去见见舜华,瞧他怎样光景。”二人便同到舜华房里,才坐下,淡如就开口道:“碧姐姐已经和小钰联了姻了,你知道吗?”舜华道:“我等女孩儿们如何去管人家联姻的事?何必知道呢?”二人仔细瞧他,却不慌不忙,竟像无事的模样。只得别了出来,就到上房。他们的意思,要探听王夫人和宝钗有何议论?坐了多时,不见提起,淡如性急耐不住,便问宝钗道:“钰兄弟和碧妹妹对亲,选定了行礼的日子没有?”宝钗正要回答,只见贾政踱将进来,王夫人等各各起立相迎。贾政坐下了,说道:“皇上恩旨,虽不叫优昙二姐妹关房回避,我想也须各尽其礼,今日我带了兰哥儿,细看园中有两个院落并排着,极其宽敞。
前边有个前门,通到园里,进出甚便。却又是墙隔开,很有关闭。后面有后门两扇,可以通到外边。那些太监们要出入也不必从园里经过,甚是妥当。左边这一所,屋庭前有二十多丛很盛的牡丹花,五色俱备。我想优昙幼年的时节,《咏牡丹》诗是个佳兆,就安顿他住在这房里。匾额题了‘徵瑞轩’三字。
右边那一所屋就安顿曼殊住了,房前后通种的是芝兰,匾额上就题个‘芝室’二字,取他们姐妹同心,气味相投的意思。你道何如?”王夫人说:“很好的了,即使择个吉日搬过去罢!”
究竟不知何日搬移?且待下回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