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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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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书将止于是,而结果未明,未免留阅者以有余不尽之恨。爰濡余墨,续记如下。恨余笔力脆弱,不能为神龙之掉也。

余与梦霞无半面之识,此事盖得之于一友人之传述。此人与梦霞有交谊固无待言,且可决其为与是书大有关系之人。盖梦霞之历史,知之者曾无几人,而此人能悉举其隐以告余,其必为局中人无疑也。阅者试掩卷一思,当即悟为石痴矣。

石痴者,某六年前之同学也。余家琴水,石家蓉湖,散学后天各一方,不复知其踪迹。庚戌之冬,余自吴门归,案头得一函,乃自东京早稻田大学发者。函外附纸裹一,类印刷品,启视之,殊非是,乃绝妙一部哀情小说资料也。函即石痴所贻。外附之件,即为《玉梨魂》之来历。兹将石痴函中与吾书有关系者,节录如左:

……何君梦霞,古之伤心人也。去年掌教吾乡,因与相识。为人放诞不羁,风流自赏,丰于才而啬于命,富于情而悭于缘。造物不仁,置斯人于愁城恨海之中,偃蹇亻宅傺,蹭蹬笼东,负负狂呼,书空咄咄。贾生流涕,抱孤愤以鸡呜;荀倩伤神,负痴情而莫诉。茫茫若此,伥伥何之,殊可叹也。所幸者,元龙豪气犹存,司马雄心未死,身陷情关,卒能自拔。虽欷郁抑,落落寡欢,而珍重此身,犹足系苍生之望。今其人亦在东京,每与余道及前事,辄痛哭不置,既忽慨然谓余曰:“若人因爱余而致死,在义,余亦应以一死相报。然男儿七尺躯,当为国效死,乌可轻殉儿女子之痴情?且若人未死之前,固尝劝余东游,为将来奋飞计。今言犹在耳,梦已成烟。余之忍痛抱恨而来此者,即从其昔日之言,暂缓须臾毋死,冀得一当以报国,即以报知己于地下耳。”余闻其言,深服之。梦霞盖至情中人,能以身役情,而不为情所役,比之负心薄幸之徒固判若霄壤,即彼琅琊之情死,宝玉之逃禅,等性命于鸿毛,弃功名如敝屣,虽一往情深,毕竟胸怀太窄,未能将爱情之作用,鉴别其大小,权衡其轻重也。余爱梦霞,余佩梦霞,余于是欲将其历史,著之于篇,可作青年之镜。而愧无妙笔,负此良材,率尔操觚,转以抹煞一段风流佳语。素知君有东方仲马之名,善写难言之情愫,故将其人其事录以寄君,请君以缠绵之笔,写成一篇可歌可泣之文章,可以博普天下才子佳人同声一哭。君亦多情人,当乐于伸纸抽毫,为情人写照也。是编一出,洛阳纸贵矣。余准备手盥蔷薇之露,眼洗云水之光,以待新编之出世。……

余读石痴书,复阅其所述梦霞之历史,辞气抑扬之际,所以倾倒斯人者备至。余当时窃有所疑,以梨娘待彼之情,若是其深挚,梦霞始则挑之,终则死之,既以越分玷梨娘,复以虚名误筠倩,至于香消玉碎,伯仁由我而亡。为梦霞者,追韩凭化蝶之踪,以一死报知己,尚不失为爱力界中一敢死之健将,今乃偷息人间,遁迹海外,明明已作王魁,复托词以自遁,此实无赖之尤,何得谓为情种?余以是心鄙其人,遂无意徇石痴之情,且石痴之书,仅述至梨娘之死,而于筠倩结果,则付阙如。虽飘泊孤花,其运命不难推测,而全书既为实录,若稍有臆造,即足掩其真相。若置之夏五郭公之列,则关节属于紧要,佚之即不成完璧。职是之故,余乃不愿浪费闲笔墨,写此断碎破裂之情史,适以滋阅者之惑,而为通人所讥也。

搁置既久,遂不复省忆。而余也,历碌风尘,东奔西逐,亦不获闭户闲居,从事涂抹,几案生尘矣。越一年,义师起武汉间,海内外爱国青年云集影从,以文弱书生荷枪挟弹、从容赴义者,不知凡几。后有友人黄某自鄂归,为余道战时情状。言是役也,革命军虽勇气百倍,而从军者多自笔阵中来,弃三寸毛锥,代五响毛瑟,腕弱力微,枪法又不熟谙,徒凭一往直前之概,冲锋陷阵,视死如归,往往枪机未拨,而敌人之弹,已贯其脑而洞其胸矣。血肉狼藉,肢体纵横,厥状至惨。曾亲见一人,类留学生,面如冠玉,其力殆足缚鸡,时已身中数弹,血濡盈裤,犹举枪指敌,连发殪三人,然后掷枪倒地,身簌簌动。余远在百码以外,望之殊了了,中心震悼。俟敌已去远,趋询所苦,其人瞠目直视,良久言曰:“君操吴音,非江苏人乎?余亦苏产,与君谊属同乡。今创甚,已无生望,怀中有一物,死后乞代取之。”余方欲就问姓名,而气已绝矣。检其衣囊,得小册一,余即怀之而归。至其遗骸,后有一老教士,收而埋诸教堂之侧。不知谁家少年郎,弃其父若母、妻若孥,葬身枪林弹雨之中。其存其没,家莫闻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言之殊凄人心脾也。

余友述至此,即出其所得小册示余。翻阅未半,余忽有所省,盖上半册皆诗词,系死者与一多情女子唱和之作,题曰《雪鸿泪草》,惟两人皆不署名。情词哀艳,使人意消,而余阅之,恍如陈作。余脑海中已早有诸诗之余韵,缠绵缭绕于其间,不知于何处见过。力索之,恍忆石痴书中,仿佛曾有是作,因于故纸堆中检得石痴函,与是册参阅之,若合符节。噫,异哉,死者其果为何梦霞耶?

石痴前函,既详述其事,此一小册又取诸其怀,则死者非梦霞而谁欤?梦霞死矣,梦霞殉国而死矣。余曩之所以不满于梦霞者,以其欠梨娘一死耳。孰知一死非梦霞所难,徒死非梦霞所愿,彼所谓得一当以报国,即以报知己者,其立志至高明,其用心至坚忍。余因不识梦霞,故以常情测梦霞,而疑其为惜死之人、负心之辈,固安知一年前余意中所不满之人,即为一年后革命军中之无名英雄耶?吾过矣,吾过矣!今乃知梦霞固磊落丈夫,梨娘尤非寻常女子。无儿女情,必非真英雄;有英雄气,斯为好儿女。梨娘初遇梦霞之后,即力劝东行,以图事业。彼固深爱梦霞,不忍其为终穷天下之志士,心事何等光明,识见何其高卓,柔肠侠骨,兼而有之。梦霞不能于生前从其言,而于死后从其言,暂忍一死,卒成其志。此一年中之卧薪尝胆,苦心孤诣,盖有较一死为难者。夫殉情而死与殉国而死,其轻重之相去为何如!曩令梦霞竟死殉梨娘,作韩凭第二,不过为茫茫情海添一个鬼魂,莽莽乾坤留一桩恨事而已。此固非梦霞之所以报梨娘,而亦非梨娘之所望于梦霞者也。天下惟至情人,乃能一时忽然若忘情。梦霞不死于埋香之日,非惜死也。不死,正所以慰梨娘也。卒死于革命之役,死于战,仍死于情也。梦霞有此一死,可以润吾枯笔矣。虽然,飞鸟投林,各有归宿,而彼薄命之筠倩,尚未知飘泊至于何所,吾书又乌能恝然遗之?

余方欲求筠倩之结果,而一时实无从问讯。梦霞之死耗,余于意外得之。彼筠倩者,从二人于地下乎?抑尚在人间乎?非特阅者在闷葫芦中,即记者此时亦在闷葫芦中也。余乃欲上碧落,问月下老人,取姻缘簿视之;又欲下黄泉,谒阎罗天子,乞生死籍检之。正游思间,而此小册若诏我曰:“伊人消息可于此中得之,无事远求也。”迨阅至册尾,乃得一奇异之记载。此奇异之记载,上冠日期,下叙事实,不知所始,亦不知所终。阅之,乃转令人茫然。凝目注之,突有数字直射于余之眼帘,曰“梦霞”,曰“梨娘”。余乃憬然悟,喟然叹曰:“噫,筠倩真死矣,此非其病中之日记耶?”此日记语意酸楚,不堪卒读。余亦不遑详阅,但视其标揭之时日,自庚戌六月初五日起,至十四日止。意者此日记之开局,即为筠倩始病之期,此日记之终篇,即为筠倩临终之语。而此日记为梦霞所得,则梦霞于筠倩死后,必再至是乡,收拾零香剩粉,然后脱离情海,飞渡扶桑。此虽属余之臆测,揆诸事实,盖亦不谬。然筠倩病中之情形如何?死后之状况如何?记者未知其详,何从下笔?无已,其即以此日记介绍于阅者诸君可乎?

六月初五日 自梨嫂死后,余即忽忽若有所失。余痛梨嫂,余痛梨嫂之为余而死。余非一死,无以谢梨嫂。今果病矣,此病即余亦不知其由,然人鲜有不病而死者。余既求死,乌得不病?余既病,则去死不远矣。然余死后,人或不知余之所以死,而疑及其他,则余不能不先有以自明也。自今以往,苟生一日,可以扶枕握管者,当作一日之日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尚流。此方方之砚,尖尖之笔,殆终成为余之附骨疽矣。

初六日 自由自由,余所崇拜之自由,西人恒言:不自由,无宁死。余即此言之实行家也。忆余去年此日,方为鹅湖女校之学生,与同学诸姊妹,课余无事,联袂入操场,作种种新游戏,心旷神怡,活泼泼地是何等快乐。有时促膝谈心,愤家庭之专制,慨社会之不良,侈然以提倡自由为己任,是又何等希望!乃曾几何时,而人世间极不自由之事,竟于余身亲历之。好好一朵自由花,遽堕飞絮轻尘之劫,强被东风羁管,快乐安在?希望安在?从此余身已为傀儡,余心已等死灰。鹅湖校中遂绝余踪迹矣。迄今思之,脱姻事而不成者,余此时已毕所业,或留学他邦,或掌教异地,天空海阔,何处不足以任余翱翔?余亦何至抑郁以死?抑又思之,脱余前此而不出求学者,则余终处于黑暗之中,不知自由为何物,横逆之来,或转安之若素,余又何至抑郁而死?而今已矣,大错铸成,素心莫慰。哀哀身世,寂寂年华。一心愿谢夫世缘,孤处早沦于鬼趣。最可痛者,误余而制余者,乃出于余所爱之梨嫂,而嫂之所以出此者,偏又有许多离奇因果,委曲心情,卒之为余而伤其生,此更为余所不及知而不忍受者。天乎,天乎!嫂之死也至惨,余敢怨之哉?余非惟不敢怨嫂,且亦不敢怨梦霞也。彼梦霞者,亦不过为情颠倒而不能自主耳。梨嫂死,彼不知悲痛至于胡地矣!烦恼不寻人,人自寻烦恼。唉!可怜虫,可怜虫,何苦!何苦! 初七日 余病五日矣。余何病?病无名,而瘦骨棱棱,状如枯鬼,久病之人,转无此状。余自知已无生理矣。今晨强起临窗,吸受些儿新空气,胸膈间稍觉舒畅,而病躯不耐久立,摇摇欲坠,如临风之柳,久乃不支,复就枕焉。举目四瞩,镜台之上,积尘盈寸,盖余未病之前,已久不对镜理妆矣,此日容颜,更不知若何憔悴!恐更不能与帘外黄花商量肥瘦矣。美人爱镜,爱其影也。余非美人,且已为垂死之人,此镜乃不复为余所爱。余亦不欲再自见其影,转动余自怜之念,而益增余心之痛也。

初八日 昨夜又受微寒,病进步益速,寒热大作,昏不知人。向晚热势稍杀,人始清醒。老父以医来,留一方,家人市药煎以进。余乘间倾之,未之饮也。夜安睡,尚无苦。

初九日 晨寒热复作,头涔涔然,额汗出如沈。余甚思梨嫂也。梨嫂善病,固深领略此中况味者,卒乃脱离病域,一瞑不视。余欲就死,不能不先历病中之苦,一死乃亦有必经之阶级耶?死非余所惧,而此病中之痛苦,日甚一日,余实无能力可以承受也。嫂乎!阴灵不远,其鉴余心,其助余之灵魂与躯壳战。

初十日 伤哉,无母之孤儿也。人谁无父母?父母谁不爱其儿女?而母之爱其所生之儿往往甚于其父。余也不幸,爱我之母,撇余已七年矣,茕茕孤影,与兄嫂相依,乃天祸吾宗。阿兄复中道夭折,夭兄之爱余,无异于母也。母死而爱余者,有父、有兄、有嫂,兄死而爱余者,益寥寥无几矣。岂料天心刻酷,必欲尽夺余之所爱者,使余于人世间无复生趣而后已。未几,而数年来相处如姊妹之爱嫂,又随母兄于地下叙天伦之乐矣。今日余病处一室,眼前乃无慰余者。此幽邃之曲房,几至终日无人过问。脱母与兄嫂三人中有一人在者,必不至冷漠若此也。余处此万不能堪之境,欲不死殆不可得。然余因思余之死母,复思余之生父。父老矣,十年以来,死亡相继,门户凋零,老怀可云至恶。设余又死者,则欢承色笑,更有何人?风烛残年,其何能保?余念及斯,余乃复希望余病之不至于死,得终事余之老父。而病躯萎损,朝不及夕,此愿殆不能遂。伤哉余父,垂老又抱失珠之痛,其恕儿之无力与命争也。 十一日 医复来。余感老父意,乃稍饮药,然卒无效。老父知余病亟,频入视余,时以手按余之额,觇冷热之度,状至忧急。余将死,复见余亲爱之父,余心滋痛矣。

十二日 今日乃不能强起,昏闷中合眼即见余嫂,岂忆念所致?抑精诚所结耶?泉路冥冥,知嫂待余久矣,余之归期,当已不远。余甚盼梦霞来,以余之衷曲示之,而后目可瞑也。余与彼虽非精神上之夫妻,已为名义上之夫妻。余不情,不能爱彼,即彼亦未必能爱余。然余知彼之心,未尝不怜之、惜之也。余今望彼来,彼固未知余病,更乌能来?即知余病,亦将漠然置之,又乌能来?余不久死,死后彼将生若何之感情,余已不及问。以余料之,彼殆无余泪哭其未婚之妻矣。余不得已,竟长弃彼而逝,彼知之,彼当谅余,谅余之为嫂而死也。

十三日 余病卧大暑中,乃不觉气候之炎蒸。余素畏热,今则厚拥重衾,犹嫌其冷。手抚胸头,仅有一丝微热,已成伏茧之僵蚕矣。医复来,诊视毕,而有难色,踌躇良久,始成一方,窃嘱婢媪,不知作何语,然可决其非吉利语也。是日老父乃守余不去,含泪谓余曰:“儿失形矣!何病至是?”余无语。余泪自枕畔曲曲流出,湿老父之衣襟。痛哉!余心实不能掬以示父也。

十四日 余病甚。滴水不能入口,手足麻木,渐失知觉。喉头干燥,不能作声。痰涌气塞,作吴牛之喘,若有人扼余吭者,其苦乃无其伦。老父已为余致书梦霞,余深盼梦霞来,而梦霞迟迟不来。余今不及待矣。余至死乃不能见余夫一面,余死何能瞑目!余死之后,余夫必来,余之日记,必能入余夫之目,幸自珍重,勿痛余也。余书至此,已不能成字,此后将永无握管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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