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泰:薛宝钗巧(合)[计]认通灵:“巧合”二字,用意未醒。】
【王希廉:王凤姐赢来戏席,贾母、王夫人先回,凤姐然后尽欢至晚。此半日中有许多事情在笔墨之外。宝玉绕路至梨香院,偏遇见清客家人两番问安、索字,故是文笔曲折,亦写尽趋奉公子情态。
第八回专叙金玉配合之缘,故收宝钗面貌、衣饰及宝玉之装束,又极力描写一番。
宝玉之玉是宝钗要看,宝玉递送;宝钗之金锁,却从丫头莺儿口中露出。大方得体,不着痕迹。
黛玉蓦然走出,妙极!若黛玉不来,宝玉与宝钗两人说话一时便难截住。黛玉开口尖酸,宝钗落落大方,便使黛玉不得不遁辞解说。
黛玉借手炉隐刺宝玉平时不听他劝,好吃冷酒,今日宝钗一说便听。妙在宝玉心中晓得,宝钗似晓不晓,薛姨妈真是不懂;四人各有不同,黛玉又遁辞掩饰。灵便含蓄,文心如鬼工。
宝钗说黛玉“一张嘴叫人恨也不是,喜欢又不是”,真将一个极灵极妒的女孩活现纸上。
写黛玉替宝玉带斗笠,实是疼爱宝玉。若是宝钗如此,又不知惹出黛玉多少话来。今默无一语,真是大方女子。两相形容,文章细活。
晴雯贴字,宝玉握手,两情从此而起。
宝玉摔杯是专恼李嬷,乃写及袭人(妆)[装]睡,闻气起劝,含糊答应贾母,舍己拦阻宝玉,觉有一个恃爱灵婢跳然纸上。
秦钟入塾,伊父望其学成名立,是反跌后文,秦氏来历于此回补出。】
【张新之:
此回上半重“奇”字,奇则非正;下半重“巧”字,巧实成拙。一“识”一“认”,钗玉合矣。但必俟“绛芸轩”方结穴,故出绛芸轩三字在此篇之末。
袭人是宝钗影子,晴雯是黛玉影子.一温柔而得实,一尖利而取祸。尚有影中之影,请俟后评。盖作者幛烟匣剑,不过写宝、黛、钗而已。若止从本人实写,则是书数回可了,成鬼帐簿矣。
薛姨妈写得不堪,竟有鸨母光景,用一李嬷直破之,此从《水骄传》李逵骂宋江处套出,而喻言独绝。
宝、黛初见有摔玉,因出袭人。钗、玉初合有看锁,因出晴雯。遥遥相对,是皆为情种也,故以秦铉终。此篇即以起下回。
自“神游太虚境”至此回为一大段,发《红楼梦》命名之旨,以金玉作一大结束也。做梦者为宝玉,梦中人为宝钗,用可卿以立虚影,用聋人以明实际,熙凤总承财色,秦锺痛阐死生。金锁果真,渺渺茫茫,未经一语;宫花断送,暧暧昧昧,尽杀诸入。谁能打焦太一个霹雳,震碎红楼,使梦者醒而烈曰当空,刘老老偃旗息鼓,搬向原乡里去住。】
【姚燮:按前第三回,黛玉入荣府依外家,查系己酉年秋晚冬初。自后一切事情,至宝、黛过梨香院薛姨妈处饮酒遇雪,皆本年冬底事也。入第九回宝玉与秦钟入塾为始,当系次年初春矣。迨后十一回中,记贾敬生日在九月时,并追叙上月中秋云云,又记菊花盛开,又记十一月三十云云,又记十二月初二云云,又记冬底林如海云云。至治秦氏之丧,又是一年之春矣。作者虽未表明又是一年,而书中之节次具在也。故入第九回,即为入书正传之第二年庚戌,迨至十三回春日治秦氏之丧,则入书正传之第三年辛亥也。阅者记清。
己酉、庚戌两年过接处,作者欠界划清楚。令粗心读过者,无界限可寻,然断断不能并作一年事也。】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欢起来。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张新之夹批:花解语回从看戏起,此回亦必从看戏起,钗袭固一人也。】贾母虽年老,却极有兴头。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姚燮夹批:史笔。】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谁知到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劳叨半日,方才走开。老嬷嬷叫住,因问:“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姚燮眉批:一段小过脉亦颇涉笔成趣。】
闲言少述,【张新之夹批:于往看宝钗时夹叙银钱,因宝钗惯以银钱笼络人者而易道寓也,以为此回发端。】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们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䌷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张新之夹批:此针线甚密。】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髟赞}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张新之夹批:前在周瑞家眼中只虚写,此从宝玉方实写,乃黛玉之比肩而宝玉之正匹也。】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缧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张新之夹批:从宝钗眼中又写宝玉是大章法,与第三回见黛玉而有详略之别。】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张新之夹批:是好玉。】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陈其泰:通灵宝玉在宝钗眼中方实现真相,运笔巧绝。】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
通灵宝玉
注云莫失莫忘
仙寿恒昌
通灵宝玉反面图式
注云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陈其泰:宝钗有金锁,何以自其来时至今许久始出现也?金玉姻缘明是天力造作矣。】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音注云不离不弃
音注云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姚燮眉批:通灵金锁,各有其实,三人性命所关。】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香气,竟不知是何气味,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
冷香丸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冷香丸,这样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摆摆的来了,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张新之夹批:一语括尽生平,正与巧合反对。】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儿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央道:“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张新之夹批:鹃鸟善啼,啼至出血。黛玉还泪而来其婢自应名此,鹃血而紫血泪般矣。……此有深意,鹦哥为能言之鸟,黛玉果能知机而谨慎言语未必受祸至此,又鹃名杜鹃,牡丹亭乃杜家故事。】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张新之夹批:多心者无心也。】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隄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张新之夹批:任欲不任理薛姨成之而宝黛玉始之也,故玉之为宝、为黛不可分也。】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着他,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去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张新之夹批:直注终局。】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迟。”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宝玉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张新之夹批:晴雯乃黛玉影子也,故必接此人。金玉既合,黛玉死矣,而“好好”字即黛玉临终呼宝玉:“你好”好字也。】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们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
,吃了去。”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张新之夹批:写袭人处总是逆笔。】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
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张新之夹批:为淫恶为首祸非本生所固有,故为抱养。子死女存,所以为业。】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东观阁夹批:此处又将可卿来历点明,令观者自会。】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是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拣的好日子,一同入塾中。塾中闹事如何,下回分解。
【陈其泰:此回是宝钗文字,起倾轧黛玉之端,文自明。金锁来历,读者可以想见,制造当在进京之后,深知黛玉为宝玉亲厚,贾氏一门皆属意黛玉以迎合贾母之意。故特设此一说,以间之也。
母女主婢串通关目,都于言外传神,阅者自可领会。
写黛玉难而易,写宝钗易而难。以黛玉聪明尽露,宝钗则机械浑含也。非宝钗则黛玉之精神不出,非金锁则宝钗之逼拶犹松。生瑜生亮,实逼处此。于是机诈生焉,忧虞起焉,涕泪多焉,口舌烦焉,疾病作焉。无数妙文,皆从此而出。凡写宝钗者,皆所以为写黛玉地也。
宝钗至京,王夫人以私亲留住,自较黛玉亲热。又有薛姨妈暗中联合主将,婚姻本属易成,只为黛玉是贾母外孙女,孤孑无依。论理论情,应得与宝玉作配。而宝玉又与黛玉十分亲厚,势不得不设法争胜,于是造为金玉之说,以乱宝玉之心,以惑贾母之听,以耸动合家之耳目也。
宝钗所以造为金锁者,主意只是要惑宝玉耳。王夫人之属意合家之帮衬,贾母之不能做主,宝钗固深知之,不待金玉之说,始有把握也。彼见宝玉一心在黛玉身上,坚不可移,非情意所能打动,非力量所能争夺,故以神奇之说惑之,冀其一动耳。初不知宝玉之心。毕竟不为所动也。怡红院午睡,宝钗亲闻宝玉睡梦中所言,正是士字叫醒法耳。
涂铁纶曰:或问宝钗与黛玉孰为优劣?曰:宝钗用柔,黛玉用刚。宝钗用曲,黛玉用直。宝钗徇情,黛玉任性。宝钗做面子,黛玉绝尘埃。宝钗收人心,黛玉信天命。不知其他。或问:袭人与晴雯孰为优劣?曰:袭人用柔,睛雯用刚。袭人用曲,晴雯用直。袭人徇情,晴雯任性。袭人做面子,晴雯绝尘埃。袭人收人心,晴雯信天命。不知其他。或问《红楼梦》写宝钗如此,写袭人亦如此,则何也?曰:袭人,宝钗之影子也。写袭人所以写宝钗也。或间《红楼梦》写黛玉如此,写晴雯亦如此,则何也?曰:晴雯,黛玉之影子也。写晴雯所以写黛玉也。】
【哈斯宝:这部书写宝钗、袭人,全用暗中抨击之法。粗略看去,她们都好象极好极忠厚的人,仔细想来却是恶极残极。这同当今一些深奸细诈之徒,嘴上说好话,见人和颜悦色,但行为特别险恶而又不被觉察,是一样的。作者对此深恶痛绝,特地以宝钗、袭人为例写出,指斥为妇人之举。
文章中的褒贬不在话多:有时仅一两字就可以交代清楚。薛宝钗是在林黛玉之后来的,见宝黛二人情意深厚,便想出千方百计,以夺宝黛姻缘。上对贾母、王夫人谄谀备至,下对仆妇丫环笼络讨好。因为妒嫉宝玉对黛玉的爱情,她费尽心机,故意要赏鉴那块玉,笑脸看着婢女,让婢女说出同自己金锁上的话是一对儿。写这等情节,令人觉不出她的奸诈狡猾,回目上也只写“巧合”二字,就这样却淋漓尽致地揭示了她是何等奸狡。如不仔细读,人又怎能得知。有人说,说宝钗的心地行为如此,总该是冤枉的。我说,如果那样,宝钗之来是等待宫选的,这时为何一字不提此事了?以宝钗如此容貌,难道还不能入选么?这是何人捣鬼?读者为何不察?
宝钗、黛玉二人对话,句句藏有深意,犀利中的,工巧美妙异常,这是别的书中所不能见到的。
本回写了一场雪,是第十九回的伏线。
宝玉对自己奶娘无情,特别看重丫环,可知他也不孝父母。知道了宝玉对父母不孝,不可以悟出他父母又会是怎样的么?呵,作者的用意,实在不下于司马迁之笔。
读《红楼梦》的人都说袭人是第一等好人。我看,再没有比她更精通奸计诈术的人了。读者不必看别的,只要看她“故意装睡”这一句就够了。最先同宝玉发生奸情的是谁?在宝玉上学时她教唆的都是些什么?孟子说:“观其眸子,人焉瘦哉?”这就是袭人的眸子。(哈斯宝简本第五回,译自百二十回本第五、六、八、九回,又简要交代第十三、十四、十六、十七回的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