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奔走风尘叹客身,几年落魄汗颜深。
千金不贵韩侯报,一饭难忘漂母恩。
捐生若梦英雄志,视死如归烈士心。
世事茫茫浑未识,好留芳誉与君闻。
话说张秀自与陈府判送别起身,便收拾盘缠,带了妻小,买下船只,一路行来,已到浙江桐庐地界。时值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但见那:
皓魄初圆,银河乍洁。三江有色,万籁无声。几点残灯,远远映回南岸;一声悲磐,迢迢送出江关。夜半远星飞,坠落乌巢惊弹落;中天孤雁叫,唤回客梦动乡思。正是渺渺钱塘,不识曹娥殉父处;朦朦云树,空遗严子钓鱼台。
张秀站在船中,看玩多时,赞赏不已。遂口占一律云:
月轮如钩到中天,叹息嫦娥悄自眠。
遥望故乡何处是?重重烟雾锁山峦。
张秀吟罢。便向梢子道:“那前面山头峻处,是甚么所在了。”梢子道:“客官,我只道你是个老江湖,原来是新作客的,那是严子陵的钓台,便不晓昨?”张秀笑道:“这就是子陵台,我尝闻得有此古迹,原来却在这里。俗话云:‘千闻不如一见’。”便吩咐梢子:‘今夜把船就泊在那山头下去,明日上崖看一看再行。”梢子依言,便把船撑到那里泊住,先去睡了。此时已是三更时分,又见那古寺停钟,渔灯绝火,那月光渐渐皎洁,这船中的人个个睡得悄静。张秀那里割舍得去睡?开了船窗,四下看玩,猛然间一阵阴风,冷飕飕扑面吹来。他便打了一个寒噤,觉有些身子困倦,朦朦合眼,是梦非梦,忽见一人散发披襟,颦眉促额,浑身水湿,两眼泪流,站在张秀跟前,口中只叫“度我一度!”张秀惊问道:“足下是人是鬼?潜夜入我舟中,有何缘故?”那人垂泪道:“老叔,我就是袁州府判陈珍的便是。自前月与你在任分手之后,只指望带了妻子还乡,满门完聚。不想前月二十三夜,泊船于三浙江中,忽遇风潮大变,可怜一家数口,尽溺死在钱塘江里。他们尸骸,东西飘散,我闻知老叔不日进京,必从此路经过,专在此等候良久,望老叔垂念乡情,看平昔交情之面,把我冤魂招到金陵,得与爹妈黄泉一会,保你前程永吉也。”说罢,悄然而去。张秀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便把梦中言语,牢记心头,只是将疑将信。次日天明,向梢子道:“前月二十三夜,你这里曾有风潮么?”梢子摇头道:“客官,说起甚是寒心,那一夜足淹死了几十万人。这样的船只,江底不知沉没了几千。”张秀道:“如何有般汹涌?”梢子道:“客官,不要讲起。只见那:
骤雨盆倾,狂风箭急,千年古树连根倒,百尺深崖作海沉。半空中势若山摧,只道是江神怒捣蛟龙穴;平地里声如雷震,还疑是龙王夜吼水晶宫。白茫茫浪涌千层,霎时节桑田变海;碧澄澄扬波万丈,顷刻间陆地成津。但见那大厦倾沉,都做了江心楼阁;孤帆漂泊,翻作那水面旌旗。可怜的母共儿,夫共妻,脸相偎,手相挽,一个个横尸缥渺;可惜的衣和饰,金和宝,积着箱,盈着箧,乱纷纷逐水漂沉。这一回蝼蚁百万受灾危,鸡犬千群遭劫难。真个是:山魈野魅尽寒心,六甲三曹齐掉泪。”
张秀道:“这样讲来,正是古今异变。我且问你,后来那些淹死的冤魂,怎么得散?”梢子道:“客官,你不知道,前那几时,未到黄昏,这一带江口就悲悲咽咽,哭哭啼啼,莫说崖上的行人听了惊心,就是我们舟中的梢子,闻之丧胆。后来到亏了杭州城里几位乡宦老爷,情愿捐出私囊,请了几位高僧,在那云栖寺里,做了七日七夜水陆道场,把那些纸钱羹饭,一路直送到六和塔下。如今这几时,略得平静。”张秀听说,心中才信。便向妻子把陈珍托梦言语,备细说知。他妻子道:“鬼神之事,虽则难明,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就依他梦中叮嘱,快登崖去寻一个寺院,请几众僧人,做些道场,连那各路的水魂,共超度一超度,也是你我一点好心。再顺便替他招了魂去,到金陵真假便知分晓。”张秀道:“讲得有理。”就上崖去寻了一座禅林,便倩几众僧人,做了三日超度水魂道场。又替他做了一首魂幡,招了魂,动身竟到金陵。
张秀来到金陵,仔细一看,全不是那二十年前风景。但见那:
六街三市,物换人移。当年败壁颓垣,翻做了层楼叠阁;昔日画栏雕槛,尽安排草舍茅檐。一带荒芜地,今植着两亩桑麻;几间瓦砾场,新种着数株杨柳。正是,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桃花岁岁皆相似,人面年年尽变更。
张秀来到监前,只见当年陈员外住的那一间土库房子,尽改作一带披房。猛然伤感,便叹一口气道:“我想起昔年,自洛阳转到金陵时节,不知经过了几度春秋,捱过了几番寒暑,恍如一朝一夕。到如今,见鞍思马,睹物伤情,真个是一场蝶梦。”遂口占一律云:
流落天涯二十年,那堪世故尽推迁。
风尘久滞英雄迹,赢得萧萧两鬓斑。
吟罢,感叹不已。便来到各家铺子里,细细访问陈府判消息。只见那里人都回道:“这几时并不曾见他有亲人到来,若要访他消息。那新院前刘员外是他丈人家,还到那里问一问看。”张秀转身,便来到新院前,寻刘员外访问。刘员外道:“老汉闻说他那里前月十三日,已收拾动身,若是家眷同船回,算来也只要得二十多日,怎么一个月余,还未见到,不知甚么缘故?老汉也在这里朝夕悬望。张秀听说,想来必是溺水而死,只得便把托梦事情,一一与刘员外说知。刘员外惊讶道:“有这样事!老汉十五夜,也曾得此一梦,时刻忧忧郁郁,萦系在心,未敢出口。今日老丈讲起,老汉才敢明言。原来老丈所得的梦,竟与老汉之梦无异。看将起来,我小婿并小女,敢都是溺水而亡了。”说不了,便放声大哭起来。张秀道:“老员外,且擦着泪,老夫还有一言奉告:欲待在此等候一个消息,只因进京要紧,不得久迟。这一首招魂幡,老员外请收下了,还再待三五日,自然自音信到来,便见下落。”刘员外道:“既承老丈盛爱,不惮千里而来,便在寒家盘桓数日,待他一个消息回来,再去何妨?”张秀道:“老夫本当领命,只是还有家眷船只,泊在金陵渡口,因此不敢淹留。”刘员外苦留不住,便取白银二十两,送作进京盘费。张秀再三推却不过,只得受了。就辞别刘员外,动身前去。
说那刘员外,过了五六日,果然得他真信,说全家溺水而亡。便替他设立灵座,请了僧人,追荐超魂不提。
却说张秀自别了刘员外,朝行暮止,水宿风餐,不知捱了多少日子,才到得京师,竟去干了一个桃园驿驿丞。这桃园驿,却是山东地方,是一个盗贼出没的去处。那四围俱是高山峻岭,只有一条小小径路,却是进京的通衢,不拘出京入京,官长客商,必从此路经过。这张驿丞自莅任来,迎官送府,不辞衰迈,不惮辛苦,日夜奔驰跋涉,讨的人夫的也要他发付,讨轿马也要他承应,这是他自家能事,上司屡给匾额旌奖。
一日,洛阳县解一名徒犯来,张驿丞便收了公文,打发解人回去。再唤他过来,问道:“你这囚徒,既是洛阳人,也该晓些事体,怎么拜见礼儿也没一些送我老爷。”徒犯回答道:“小的到此,千有余里,沿路求粮,逢人觅食,止捱得一条蚁命,身边便是纸烂钱儿也没一文,那讨得拜见礼送与老爷。”张驿丞怒道:“这囚养的,好不知世事!你晓得管山吃山,管水吃水?我老爷管着你们这些囚犯,也就要靠着你们身上食用,都似你这样拜见礼儿也没一些,终不然教我老爷在这驿里哈着西北风过日子?”叫那夫头来:“用一条短短麻绳,把这囚养的,紧紧缚在这石墩上,先打一百马鞭,作拜见礼吧。”徒犯垂泪道:“小的委是不曾带得,望老爷开恻隐之心,活蝼蚁之命,饶过了这次,容过半月后,有一个乡里到此,那时多多借些钱钞,加位送与老爷。”张驿丞笑道:“这囚养的,苍蝇带鬼脸,好大面皮!你的乡里,不过是些乞丐穿窬之辈,难道到有个戴纱帽的不成?兀自在老爷跟前说着大话。”徒犯道:“不瞒老爷说,小的有个乡里,唤做杨琦,前科忝登三甲进士,如今已选了广西太守,不日出京上任,必由老爷驿中经过。”张驿丞听他说个杨琦,沉吟了半晌,方才想得,知是那洛阳杨亨员外的孩儿,便打动了他一点良心,低头思忖道:“古人云‘一饭之德必酬,纤介之恩必报’。想我昔年,若非他父子仁慈舍手,今已命丧沟渠,屡屡欲思酬报,奈无门路,明日若果是这杨琦,正是欲偿其父,并偿其子,有何不可?”便问徒犯道:“我且问你,适才讲的那杨琦太守,敢是那洛阳县中杨亨员外的孩儿么?”徒犯道:“正是杨亨员外的孩儿。老爷缘何知他来历?”张驿丞道:“我二十年前,曾在洛阳与他相会。你可知道他父亲杨亨员外,而今还在么?”徒犯道:“那杨亨员外,亡过已将及有二十年了。”张驿丞道:“也罢!你且站起来,还要仔细问你。你唤做甚么名字?”徒犯道:“实不瞒老爷说,小的在洛阳县时,专靠篾几个大老官赚些儿闲钱过活。后来出了名,绰名就叫做李篾。”张驿丞听说是李篾,便记起向年在洛阳时节,曾与他做过人命对头。这还是他度量宽洪,包容含忍,恰不提起旧事,只做不识的一般。便问道:“那洛阳向年有个张大话,你可曾见来?”李篾道:“老爷不要提起,那个囚养的,到是个利害的主顾。二十年前,在洛阳县惹了一场大祸,自逃出了县门,许久竟无下落。而今也不知流落在那里?”张驿丞道:“可记得他面庞模样么?”李篾道:“那囚养的,便是烧作灰,捣作末,小的一件件都记得明白。比着小的身材还生得卑陋,一副尖嘴脸,两只圆睛眼,行一步跳一跳的。”张驿丞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样的人,是一个鹤形生相,日后到得个长俊。”李篾道:“老爷,那副穷骨头,莫说这一世,便是千万年,也不能够长俊。”张驿丞笑道:“你莫要太说得轻贱了!我老爷就是二十年前与那李妈儿做人命的张大话。你怎么便不厮认?”这李篾好似和针吞却线,刺入肠肚系人心。两只眼痴痴的把这张驿丞瞧定,心下却也将信将疑。张驿丞道:“再与你讲个明白,我昔年带了二百两银子,来到李琼琼家,不料惹了那场大祸,你将五十两当官出首,说我与李妈私和人命,便匿下了一百五十两。后来因县主把我张秀姓名,误唤做了杨一,那时当堂面证,将我逐出县门。这可是有的么?”李篾见说得点对,方才肯信。倒身下拜,磕头就如捣蒜一般。却便哀告道:“小的有眼不识贵人,罪该万死!若说起向年事,原不是小人的见识,都是我原结义哥子方帮的诡谋。小人今日摆站到此,也还是那时根脚,望老爷洪开一面之恩,既往不咎罢了!”张驿丞连忙下阶挽起道:“说那里话,而今世态,仇将仇报者虽有,那仇将恩报者尽多。这是宁使你不仁,莫使我不义。我仔细想来,向年若非你们将我激转金陵,缘何得有今日?果然不知置身于何地矣!”便取出衣帽,着他换了,再问道:“你可晓得书写么?”李篾道:“略晓一二。”张驿丞道:“我这驿中,正少一个写公文的。”你既会得书写,何不就在我衙中居住了吧。”李篾道:“小人实当万死之徒,深蒙老爷不咎前非,转加恩赐,已出望外,自当供鞭凳之役,效犬马之劳,敢不唯命!”张驿丞道:“古人道得好:‘饮不饮,村中水,亲不亲,故乡人’。今后把前事一笔都勾,早晚百凡公务,全赖简点,足见暖心。”这回李篾真个是脱灾致福,转祸为祥。从此张驿丞把他留在衙内,就如弟兄相待一般。
看看过了半月,只见广西太守杨琦经过,要讨人夫十名。张驿丞想道:“我几欲偿他父子深恩,若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只有一件,我官卑职小,怎么好与他相见?哦!我有个道理。”便去取了三百两银子,整齐六锭,双手托着,跪在路旁。只见那杨太守坐着一乘京轿,远远抬来,看见张驿丞,便问道:“那路旁跪的是甚么官儿?”张驿丞道:“桃园驿驿丞迎接老爷,送有下陈在此。”杨太守仔细一看,见是几个元宝,便觉有些疑惑,问道:“那驿丞既送下陈,如何要这许多银子?”张驿丞道:“驿丞有一言禀上。驿丞向年曾流落在老爷贵县,深蒙太老爷宽仁厚德,仗义疏财,至今二十余载,每思酬报无门,今幸老爷驾临,特效衔结之意。”杨太守道:“你这驿丞,唤甚名字?”张驿丞道:“驿丞唤名张秀。”你看杨太守毕竟是做官的人,心下聪慧,低头一想,便记得起有个张秀,曾窃他父亲三百两生钱去的。微微笑道:“你这驿丞,敢就是洛阳的张大话?怎知今日与你宦途萍水。原来如此,怎么拂你好情?”叫长随的,快扶起来。张秀便把银子递与长随收下。杨太守道:“张驿丞,我看你如此迈年,怎供得这般贱役?待我明日荐你转一个好衙门去。”张驿丞道:“若得提掇泥途,实老爷再造之恩。”便从袖中取出一个手本,道:“这是人夫十名,求老爷逐名亲点。”杨太守即唤长随,逐名点过,果然人数俱齐。便道:“张驿丞,多多生受你了!”这张秀磕头起身便去。
原来那桃园驿,过去十余里路,有个高冈,唤做黄泥岭。这黄泥岭,是最多盗贼的去处。不想这张驿丞送杨太守的三百两银子,先漏泄了风声,那一伙毛贼,各持器械,专在那里等候。这杨太守正来到石亭子下,你看那一伙强人,上前大喝道:“这官儿快下轿来,送出买路钱,饶你性命去!”惊得那些人夫,抬杠的撇了杠,抬轿的丢下轿,一个个尽皆躲去。有两个为首的强人,竟把杨太守扯下轿来,把绳子捆住,好似那四马攒蹄一般。掣剑大喝道:“快快送出金银便罢!牙迸半个不字,把你一剑挥为两段!”这杨太守唬得一身泠汗,口中就如吃蒙汗药的,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些强人,把这几杠行李尽行劫去。
说那张驿丞,正在衙里坐卧不宁,忽见两个夫头,慌慌张张赶来报道:“不好了!杨太守老爷,在黄泥岭被盗劫了!还捆缚在那里。”张驿丞听了大惊道:“决是那三百两的祸胎。罢!罢!罢!这是我送他偿恩,终不然送他陷命。”便唤了李篾,各带防身器械,一口气连忙赶到黄泥岭上。只见那杨太守还捆缚在亭子上,那些行李杠,俱被劫去,单单剩得一乘空轿。杨太守见他二人赶到,眼中流泪,那里还说得一句。李篾便去解了缚,扶到石墩上坐着。这张驿丞厉声喊叫道:“甚么毛团,敢来寻死!”你看那伙强人,听得山冈上有人叫喊,撇下行李杠,手持器械,赶上山坡,那张驿丞挺身上前,交了数合,措手不及,被他劈面一刀,砍倒在地。可怜一个多年张秀,霎时送命在这伙毛团手里。李蔑见张驿丞杀死,忍不住心头火发,便向腰间掣出明晃晃的钢刀,拼命的向前抵敌。那伙强人,那容分说,尽着力,也是劈面一刀,又把李篾砍倒在地,急急奔下山坡而去。噫!这回张驿丞为杨太守丧了残生,李篾又为张驿丞送了性命。恰正是:
棋逢对手难回避,两个将军一阵亡。
毕竟不知后来这张驿丞与李篾两个尸骸怎生结果,那杨太守如何脱得下山,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