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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软玉温香独来艳境 纸窗雪夜追述奇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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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春华在孤树村客店中一觉醒来,蓦然见一室光明,四围锦绣,自己躺在温如软玉的床上,朦胧一声道:“好渴啊。”就听得婴宁一声道:“舒姑,把炉上温着的将来。”一语未完,一阵馥郁口脂,微逗到鼻际,睁眉看时,见床侧坐着个女子,高髻一尺,金雀横簪,双波凝睇的拍着床头道:“杨君,你睡着罢。中夜连山跋涉不易,况个中情事,奇幻万方,杨君你也会当打点精神,应付患难哩。”

春华突然到了这奇地异境,那里忍得住,一骨碌想要挣起身来,却那里挣扎得起,不觉向枕上一倒,勃然大怒道:“何物媚狐,敢来扰人。我杨春华早知有红石山一战,正预备着一对铁拳来歼除你这班寇盗哩。”

说时,一个美婢正捧着个热香蓬勃的茶盏上来,听得春华努骂着,忽的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将茶盏向桌上一搁,“飕”的向壁上掣出把剑,当春华脑门就劈。那女子戟手叱道:“蠢奴!敢动杨君丝毫么?”那美婢慌忙垂了双手,手里的剑“豁琅”一声,委在地上,一面笑着道:“谁敢动着杨君,为晓杨君胆力,特来试试呢。”女子笑着,将纤足跌一跌,叱道:“还不出去!这儿唠叨着。”美婢含笑出去。女子轻举着茶杯,俯身凑到春华身畔道:“婢子无状,请君担待。只这一盏汤,是红石山产物,君敢试喝一口么?”春华冷笑道:“我想海内敢敌杨春华多半是来去明白,魁伟雄俊的人物,那知竟是些鬼蜮狐媚,劫人醉后的纤奴!来来来,不喝这杯汤,不算杨春华!”说完,就口便喝,一气把一盏香酣温腴的东西喝个干净,扬着颈道:“还有么?快将来给我个爽快!”

说还没完,那女子欢然笑着,向外问道:“快进来罢。”香唾未干,从门外突走进几个人来,竟绕床罗拜着。春华初意是红石山刺客,睁着眼看着,继见他们十二分的至诚拜下去,不觉四肢一热,“霍”的坐了起来,扶住众人。众人不觉齐声道:“杨君天人。”那女子眼光一动,众人似受了命令一般,将春华凤凰似的捧到个五彩辉煌的椅上。春华那时心里纳罕着,却四肢百节里酸不能举,一任他们拥着,兀坐在椅上,睁着眼觊着。那几个人合坐扰来,你一杯我一杯的尽灌,嘴里却不住说着:“杨君天人。”

春华正疲着,又见那女子笑吟吟的立着觊着,便来一杯干一杯,不多一刻,早干了二三十杯。酒气一温,四肢便活络了许多,慨然道:“春华本来履险如夷,除却烈皇国仇,空洞洞的肚无馀物,你们醉我送我到天上觐见也罢,地下寻仇也罢。”众人听了,齐声称颂。那女子朗然执杯道:“杨君差矣。昔齐王伟才,出人胯下,留侯践约,再拜桥头,英雄经国,屈身降志,诚非甘于小忿。念小忿不忍,大事将由我而败耳。今杨君挂烈皇于口头,假国仇为语助,庸知闻者之必圯上人耶!设有其人,窥君于咫尺,甘君于狙击,君纵不自惜,其如塞外一局何?”

春华初不料这纤弱女子有这番议论,不觉肃然起敬,把四肢百节的酸多忘了,立起身来,向着那女子一拱道:“春华敬闻命矣。”女子也整衿慨然道:“宿稔杨君,才武盖世,玉峰先生一世人鉴,塞外一局,所不人谋而谋诸杨君者,诚以杨君能容纳众善,主持大体耳。逆耳之谏,非君子不受。杨君聪达,不以妇女之见薄不下听,则他日龙骧虎跃时,妾可无虑乎!刚愎偾事,如项王先辙矣。”

说完,指挥着众人道:“杨君初来,何不再进一爵?”众人欢然举杯来敬春华。春华那里等得众人来劝,早举杯毅然道:“所不佩女士言如金玉者,有如此酒!”说完干了一杯。众人一齐也饮了。

正饮时,女子向门外一招手,翩然走进个人来向春华拦头一揖,微笑立着一边。春华举眼看时,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那人正是孤树村里推窗看雪的玉貌少年,惊问道:“孤树村客店去得怎快?今日又来得怎迟?我这糊糊涂涂的行踪,不得不请教到你哩。”那人笑着看女子。女子笑道:“杨君你真糊涂了。他先你离这孤树村,怎知你的行踪?且喝着酒,等另一个人来时,才得给你个明白呢。”

说还没完,窗外“飕”的一声,如庭梧叶落,飞燕一般从窗隙进来,一眼看着春华笑道:“杨君天人,怎已入坐饮酒了?”春华仔细看时,正是那骑驴人。那时女子正设个座,坐在席外问道:“办的事怎样了?”骑驴人肃然道:“结果了,并带着个绝妙下酒物在这儿。”女子微笑不语,似已知道了似的。骑驴人“霍”的将背上的皮囊卸了下来,将囊口向外一倒,笑道:“这是杨君绝妙的下酒物啊!”一面谈,一面囊口下骨碌碌滚出两个黑毛茸茸的圆球来,向台上乱滚。众人自明白在肚里。春华却止不住“霍”的立起身来,捧住一个睁眼看着,不觉向地上一掷,慨然叹息道:“明知诸君厚爱春华,万方营救,红石山一险,自可无虞。只这两个蠢儿,留他残命,应用甚多。今夕两刀,直累我塞外经营万千周折哩。”

众人听了,默然无语。春华将席上一个圆球也向地上一掷道:“你自不可复生,只我竟把年来计划,毁弃一夕,不得不另起炉灶,去谋塞外哩。”

看官,你道这两个圆球是甚么东西?且说那天在孤树村那人,在古凝神交与杨春华的信上,明写着“严将”二字,当时秘密,自不容个别人参与,作者也经查几部明季野史及《圣武东华》等书,名姓一事,实一个也不相类的,只得依着唤他“严郎将郎”。

那天将郎去后,严郎独自个人在春华那里谈了一回,见差不多已中夜,便踅将出来,见一个人在院子里呵手走着,见了严郎,便迎上来道:“爷怎还没睡?天寒夜深的,幸没把廊下的灯息了,不然怕雪光映着,四壁一色的,连自己的房户也记不清哩。爷你不见廊下已被雪花浸着有一寸多深么?”严郎却微笑道:“谢你的关切,只苦我没打酒处,不然也得借他温温,并邀你做个暖寒会哩。”那人听了“暖寒”二字,嘻着嘴笑道:“爷敢是顽着笑呢,那里见轻裘锦衣人,肯同客店守夜的同酌起来。只要酒却不难。”

一面说,那嘴尽嬉着,险些儿流下涎来。严郎笑从衣袋里摸出块银子来,交给守夜的道:“这可够我们一醉哩。”守夜将银子在手里颠了颠,满面堆笑道:“三天的东道也够了。”说完,自言自语的酒哩肉哩向那厢门侧出去了。严郎走进屋子,将一件件收拾个齐整,那守夜的早捧着个小坛子进来,忙着又出去,一路在那里自己乐着说:“得一角两角,等回醉了,睡觉时也和暖多哩。”严郎听了,不觉暗暗好笑。一面又捧进个盘子来,热腾腾的倒有几碗的菜,他一件件放到桌上,又把一副杯箸安好了,却呆看着严郎。严郎笑道:“你呢,出门人辨得甚么尊卑来,快再添副杯箸,我们合着喝罢。”守夜的嬉着嘴道:“爷真个教小人陪着喝么?”说完从袖子里拿出双乌油油的竹筷,并一只粗花缺口的杯子来。严郎见了,笑道:“你原来早带着来哩。”守夜的一面筛着酒,一面道:“这是小人的随身行李,睡觉也带着的呢。”说完,见严郎和颜悦色,没一点矜贵习气,便咂嘴鼓唇的大喝大嚼起来。严郎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闲讲着。他起初到还时时招呼着严郎的杯,到后来竟只管自己斟着喝着,喝着斟着,饧着眼大着舌根向严郎道:“小人前天在一家酒店喝着三四角老黄酒也没醉,今天倒有些饮不上来了。”

严郎见他喝得差不多,立直身来,笑拍着他肩头道:“倒罢。”守夜人便应手而倒。

正是:中夜窗前人醉后,独杼敏腕运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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