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古凝神谒陵而后,携了个童子紫瑛,渡长江,入运河,遍历淮南北,止于濠濮间,慨然抚明祖龙潜之迹,觉故国丘墟,铜驼没草,挥了几点痛泪。这时长淮春涨,浊流浩瀚,如箭东驶。临淮一带,估船云集,都说今年春汛旺涨,南走吴越,北走燕鲁,帆轻风顺,利市十倍。那些岸上的店家,一家家人唤马嘶,酒香饭白,来趁这运河旺汛。凝神见此地四方杂处,百类骈集,是延揽物色的机会,便住了下来。每天拣个沿运河的茶棚儿,倚栏看着河中往来船只儿。人家见他修髯伟干,博带宽衣,想是提举署的老夫子来查甚么事的,都不敢得罪他。
有一天他正在茶棚坐着,见滚滚东流,淘尽人间哀怨,正点头叹息,忽见一只锦厂画船,慢慢的吹打过来。两岸河房,都探头出来望着。那船慢慢随着一派细乐,荡将过来。见船上敞着飞幔,中间坐着个肥头胖耳的人,傲岸顾盼着。旁边四个女子,一般的淡粉轻烟,环丝抱竹,把那肥人捧着。一班挺胸凸肚的少年,站在船头上,呼呼喝喝,好不威武。凝神心里纳罕道:好奇怪!这是很熟的人啊。呀!记起来了,他可不是淮北提举毗陵孙某的门子么?怎居然阔将起来?
正想着,忽见那肥人立起身来,向自己招手道:“古先生几时到这儿的?”凝神原不欲理他,忽又转了一个念头,还了他个微笑。他早自己走出舱来,吩咐将船停着。茶棚的人见凝神竟认识这阔人,都肃然望着。不一回,那肥人已上岸走了过来,背后跟着八个勇少年,险些儿将茶棚都挤摊了。合棚的人见了,一个个都立了起来,还有几个人抢上前去,向着那肥人唱着喏。一时献茶掇凳,挤满了一屋子。肥人理也不理,直趋到凝神身前,恭恭敬敬的道:“古先生怎不先吩咐一声,叫某派人迎接去,却轻车简从的来了?”凝神笑道:“老夫是疏散惯的,恕不会说客气话,还没接过足下一封信,哪里知在这里,便先来知照呢?”其实通衢大道,来往的人正多,便放一两个熟人过去了,也算不得慢客啊。”那肥人听了,面上一红,却搭讪着道:“今天淮扬观察太夫人七秩晋一的寿辰,才拜寿去,却给凤阳太守滁州刺史几位灌个半醉,逃下席来,便遇了先生。”凝神点首微笑道:“这样胜会,为什么不多饮几杯呢?”此时紫瑛立在凝神身后冷笑道:“那太守刺史是个甚么称呼呀?他不是向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而外,别具一种面目的么?”肥人瞥眼见紫瑛雏发垂肩,英爽流露,便知是凝神的僮儿,忙笑道:“这位是古先生的二爷哩,好长得清俊。前儿见皖北镇台的少爷,珠围玉绕,人都说是美少年了,那知人间鸾凤,更有出人头地的呢。”说完,伸手想拉着紫瑛。紫瑛回身一避,鼻子里哼了一声,把他那只臃肿拳曲的手,伸着缩不回去。也算他的聪明,借着这缩不回来的手,拉着凝神衣襟道:“先生不弃,下船去坐罢。这儿肮脏得很,那里是高贤涉足的。”说完,吩咐那八个勇少年道:“快去扶住了跳板,玉峰古先生要下船呢。”八人应了一声,自挨着出去。他拉了凝神便想走。凝神笑道:“还有事呢。”说着屈着指道:“茶一壶,瓜子两碟,几个钱啊?”那肥人接着道:“这算他甚么!回来再给他罢了。”说时,那茶棚子内的人忙迎上来道:“姚大人算去了。”凝神便也不说甚么,向紫瑛回头一顾,便携着那肥人笑道:“费钞了,我们走罢。”三人出了茶棚,转了个弯,见有许多人护着跳板。那肥人抢进一步,指挥着船手道:“古先生下来哩。”两边答应一声。紫瑛抢上来扶凝神。肥人笑道:“我来扶着罢。仔细这跳板是滑滑的,莫将老人家颠了。”说完,带梭着紫瑛,带扶着凝神上跳。紫瑛觉腰间有人摸索着,原想推他下去,却碍着凝神面子,不好闹出事来,只将他腰间丝绦一提一掷,笑道:“不要费心罢。这跳板是滑的,莫挤下了人去。”肥人便小鸡般的,被他掷上船去,连身体晃了两晃,把眼睛睃着紫瑛,却一声也不敢说话。
这时凝神携着紫瑛,已进了船舱。里边几个歌姬,早迎将上来。肥人喘嘘嘘的道:“这二爷好气力,把我一提便提上来了。”紫瑛掩着嘴笑道:“亏你像放生猪一般的肥重呢,不然怕早掷在河里去哩。”凝神听了这话,故意呼叱着紫瑛。肥人却堆着满面笑容道:“这算甚么,盐荷包掷下了水去,终在水里的呢。”两行歌姬莞然一笑,把两人拥进里舱去。临去时却不约而同的向紫瑛回眸一笑。紫瑛正眼也没放一放,自在船头上弄着水玩。
正这个时候,忽见上流头一船,如飞而下,向河中吆喝道:“快让开些,全浙解粮船来哩。奉着限期,赶上临清,撞翻了船是不赔的呀!”说完,虎虎而前。画船上人要避也来不及,嘣”的一声,将梢舷碰断。运粮船上的人还发着话道:“狗蛮子!这是皇上家运粮的道路,你们敢拦住着!”说完,七八根竹篙,直戳上来,把这画船戳得如筛糠一般。那些旁人见来船上的威武,都躲在艄底喊饶命。歌妓们听了乱抖着。正不开交,紫瑛从舱中直钻出梢上去,通红了粉颊,蹙损了长眉,指着来船道:“你们敢动!”粮船上人见了紫瑛是个美女般的少年,却开口说出这句大话来,都装着丑态笑道:“乖孩子,你没尝过竹篙滋味,怪不得这样!你过我们船上来,敬我们一巡皮杯儿,包伏侍你到真个不敢动哩。”说完,一齐笑着,把篙子比着来拨紫瑛的衣角。紫瑛再也忍不住了,将篙尖挽着,轻轻一拉,那粮船户立不住脚,早跌了下去。七八个船户便大哄起来。紫瑛一些也不惊。七八张篙子早闯将过来。凝神在舱里听得紫瑛同人家拌嘴,想唤他进来。紫瑛哪里肯听。
正闹得利害,忽见粮船里钻出个人来,一见紫瑛,叱退了船户,笑向紫瑛道:“你怎到了这儿来?主人呢?敢也在船里么?”紫瑛见这人虎目虬髯,驱干修伟,两只眼睛棱棱发光似在那里见过的一般。此时凝神也听见了,从窗中探出头来望时,两人一照面,大家抚掌大笑道:“久违了。”说着,那人已吩咐船户拢过来。船傍着船,才见凝神船中,丝肉杂陈,钗弁接坐,笑道:“好乐啊。凝神,你是最会充客人的。这主人又是谁呢?”说着跨过船来,也不向主人客气,竟直前坐下,与凝神先问了几句近状,便抵掌纵横,高天远地的狂谈起来,把个肥人弄得莫名其妙,心里想:哪里见这样的人来,也没问主人姓甚名谁,自做自主的坐了下来不算,居然目无主人的高坐狂饮起来。想要发几句话,却又碍着凝神,只好怔怔地听着他们,却一句话也听不懂。
那人见主人粗眉暴眼,俗不可耐,并且丝肉杂处,有许多不便,便向凝神道:“我们过那边船上去坐罢。”说完,立起身来,笑向主人道:“搅扰得很,一场好筵席,竟被我闹得歌残笑歇哩。”
凝神乐得趁势过船,也笑道:“这算得甚么,他是一位广交四海的,便留下一百个你,也不怕你歌弹长铗。只今天却很有几句话要问你,到你那儿去坐回也好。”说着,向主人道:“明天再到尊号那里拜候罢。”两人便离了画船,过粮船上去。紫瑛随在后边,见那些船户恭恭敬敬的都列在船头上,那才被自己拉倒的人,眼睁睁地瞅着自己,不觉向他笑了一笑,随跟着主人进了舱。见舱中空空洞洞,那里像甚么粮船,凝神抚着那人的肩笑道:“你的粮呢?好大胆的陈克勋,你有几个头颅,却在这侦骑密布悬金大索之下,假称运粮,深入内地。”克勋莞然道:“是特未足为书生道耳。”凝神知道这人生性粗率,既不懂甚么叫做客气,也不懂甚么叫做骂人,率性径行,全没一些儿迟疑顾盼。偏是他愿骂的,他偏说是爱他敬他,才肯骂他。所以凝神被他骂了这一句,翻欢然道:“书生亦有略娴经济者,你却不能因我一人,抹煞了天下奇士。”克勋听了这句话,肃然拱手道:“此言非知吾者不能发,某当铭诸肺腑。”凝神见他要骂便骂个畅快,肯听人便听个平心静气,不觉暗暗喝采,相对坐下。听得隔船吹着剪剪花,渐渐荡了开去,
凝神笑道:“今天真被他闹个发昏,亏是你来解了围,不然真被他磨死了。只你却何故冒着粮船,来入这扬子要地呢?”克勋叹道:“昔我先君备受明帝恩德,备兵南溟,未忝所职,只以闯贼犯顺,中原瓦解,建州乘之,遂移故鼎,先君孤军难立,不得已忍辱言降,冀得当报主,孰意不及数月,便成怛化。小子念先君忍辱赍志之恨,中原腥秽之耻,乃依唐藩镇故事,自称留后。三年以来,岭峤一隅,兀然称南方重镇,便欲投鞭断流,长驱讨贼哩。”凝神点头问道:“将来的计划便怎样呢?”克勋听了,便不慌不忙说出几句话来。
真是:长歌击楫平生志,前席雄谈抵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