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瞿道士正煽着火盆,忽的嘭然一声。火力过大,把罐子打散了,一屋子冒满了火。姬瑞不觉大吃一惊,身子直跳起来,喊道:“不得了!”说还没有完,觉得有人在自己肩上拍着笑道:“好梦呀!露重风寒,我等得你好苦哩。”姬瑞张开眼来一看,见山高月小,自己却颤危危的坐在块石磴上,旁边立着说话的,正是邱玉符,不觉愕然道:“是梦么?好大梦啊!我几时入梦的,怎已像阅尽沧桑了。”
玉符笑道:“你离了三茅观,不上几步便坐在这儿打盹了。”姬瑞模模糊糊的记着道:“摩挲秦碑是梦么?”玉符道:“是的。”姬瑞道:“仙鸟降诏是梦么?”玉符道:“是的。”姬瑞道:“入觐烈皇呢?”玉符道:“梦呀!”玉符道:“涕泣下殿呢?”玉符道:“梦呀!”姬瑞恍然像记起一件来的一般道:“不差呀!那时峰回路转,突然见你,不是恍惚从梦中来的么?”玉符道:“梦人说梦,我实不知道你是从梦中出梦没有。”姬瑞沉吟道:“如此可不是原在梦中了。我却以为从峰回路转以后,便已出了梦境,以后的事,都是脚踏实地的了呢。如今却要问你了,那小阁看日呢?”玉符摇了摇头。姬瑞又道:“那怪物好可怕啊,那麒麟好有气力啊,那几句韵语好难解啊,那怪物这一掼好巧啊。”
玉符听了这一篇无踪无迹的话,理也不理他,对月长啸了一声,道:“月自千年,人原一梦。我邱玉符独清醒白醒的在这儿呢。”说着,携了姬瑞的手道:“下去罢。天高风冷,我有些禁不起呢。”姬瑞道:“你不是说上山去看星么?怎便想去了?”玉符笑道:“你自睡足了,我却眼睁睁地守了你半夜哩。”玉符说着,将眼拭了又拭,像是倦极的样子。姬瑞见他这样,只得随着他一级级下山去。好几时,才到三茅观前,见朱户当风,素幡弄月,原是个真君之府,并不是甚么茅屋,这才自己笑着道:“真是一入梦,把聪明都息灭了。怎便肯认梦中茅屋作三茅观来?”玉符向观门弹指叩了一下,只听得有人在殿前长吟道:“山中方一觉,世上已千年。外边叩门的是邱玉符、齐姬瑞么?”说着,已将观门开了,延两人进去。姬瑞猛见三清座下,俨然也有个火盆,火正烧得刮刮地响。盆上一个瓦罐,沸得将罐盖一上一落的,不觉愕然。连瞿道士问他的话也没有听清楚。三人相将上了殿。姬瑞自然将梦境说了一遍。瞿道士听了,似心领神会的一般。看他向供桌上取了个瓦盒,向盒中抓出三分茶叶来,点在三个粗茶盏里,提起盆上瓦罐来,却安安稳稳的没爆半星儿火,地泡了三盏茶,放在各人面前,然后澄心定气,向姬瑞道:“齐先生,你说这梦是真的还是假的?”姬瑞吃他这一问,几乎答不上来,忽然悟会过来道:“既是梦了,由他真的也好,假的也好。”玉符在旁点了点头。
瞿道士又问道:“梦是假的,不知比现在实境如何?”姬瑞坦然道:“那自然现在是真,梦境是假哩。”瞿道人听了不觉冷然一笑。姬瑞道:“可是我说差了么?”瞿道士道:“人事无真假,只有过去现在。既知过去是假,则现在即未来之过去,未必便真。既知现在是真,则过去即过去之现在,未必便假。譬如我此刻同你长篇大论的说着话,上一句是过去了,手不得而扪,目不得而见,不是像梦一样的么?不是假的么?现在说的话,不要片刻,又变了过去了。水流花落,去者如斯。凭是甚么大智大慧,去教他如何分出真假来呢?所以要问真真真假,须先打破假真假假。你说是不是呢?”
姬瑞道:“理自如此,事犹未必。世界既不能无人,人既不能无事,事至而真假分。羲皇以下,以至于今,圣贤不少,却总没打破过此关。可见是可以存此理,不可无此事的哩。”瞿道士饮了口茶,举着柄角尘,一挥一洒的道:“这是很容易明白的事啊,如何说他是理来。如今已去的圣贤豪杰在哪里?未来的圣贤豪杰又在哪里?眼见得只有眼前的我们三人是真的。便算我们三人是真的,也不过是一时的真罢了。过了眼前,不要说人家未必以我们为真,怕我们也觉得前尘如梦哩。愿君且取眼前,勿问尘世,便是消灾延寿的第一法门哩。”
姬瑞听了,止不住点了点头。却又问道:“有些我明白了。只是一息尚存,忠爱之心犹在,敢问山下各路义师,毕竟如何了?”瞿道士抚掌大笑道:“那是你早梦见的哩,还来问我甚么?”姬瑞不觉愕然道:“你知道梦见些甚么呢?”瞿道人叹道:“左右不过如此这般罢了。你在梦中看是怎样,下山去看怕不还是怎样?下山去看是怎样,到梦里时怕不还是怎样?你还要问他呢。”姬瑞到此,不觉满肚不高兴,想不如离开这儿罢,再同他讲了去时,怕不把平生志气都灭尽了。
那时玉符正在檐下负手踱着,听两人没言语了,回头一看,见姬瑞呆呆的坐着,瞿道士闲闲的坐着,一样坐法,两样态度,不觉直笑进来道:“一个是心热如沸的豪人,一个是眼冷于冰的道士,自然有些冰炭不合了。来来来,国梦沉酣的齐姬瑞,我同你下山去罢。”说着,也不问姬瑞的答应不答应,硬拉出了观门。瞿道士送也不送,自喝了一杯茶,笑吟着道:
“河山迢递此征魂,历尽沧桑有泪痕。收拾繁华归一局,独留清磬语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