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仪芙还涎着脸等她的回答,汉英想马上拒绝了他,他一定要心中不乐,日后进行,未免为难。但也答应不得,闺女婚姻,怎可轻口许人。虽然行诈之时,无妨权宜答应。不过汉英的心思,甚为别致,以为调戏虽可由他,口上便宜,我自己决不送给他讨的。所以她定一定神,正色对仪芙说:“你讲什么话?我倒不懂了。你不是说要结识中山等一班人,干他一番大事业吗?这方不愧英雄志气,怎的一时又变了儿女心肠,令人不解?”仪芙听了,觉她讲的话,大有古侠女大义规夫子意,一时心中又非常钦佩,倒也并不因汉英没一口答应他,有甚不乐之心,自以为书中的侠女,往往责男子以大义,但若能依她而行,日后功成名就,女的她无有不委身相从的。所以他把古书当作蓝本,心中反愉快非常,口中诺诺称是。吃完大菜出来,仪芙要送汉英回去。汉英说:“我今天同你相会,本瞒着哥哥,被他遇见,只恐反要见怪,你也不必送了,三天之后,别忘记黄浦滩草地上会我就是。”
仪芙没口答应。今宵回去,他可真的是心满意足到十二分了。但汉英却颇懊恼,想自己本是个清白女子,今朝无端受仪芙的侮辱,岂不可耻。再一想都是为同志除害的缘故。俄国女虚无党,虽以身殉党而不惜,自己岂无他们的志气。况我现在还不过被他占了些空便宜,何足道哉。一念及此,精神又奋发起来。踏了一套琴,始写信约美良,明天来家讲话。那时美良已遵着汉英的命令,在西乡赁好房屋,丢了定洋,但不知汉英预备作何用度,因此尚未安排一切。现正等候汉英的回音行事,接到信,见发信之日,还在昨夜,约的今天相晤,慌忙赶到谈家,免不得先同国魂敷衍数语,然后再到汉英的音乐室中。汉英不说别话,先问他这几天可见仪芙到你们那边来了?美良说已多天不曾见他踪迹。汉英笑道:“何如?这就是我辈的颜色。”
美良只当汉英已将他们要暗算仪芙这件事说穿了,因此吓得他不敢再来,暗想这一下子,怨仇岂不结得更大,面容颇为失色,惊道:“女士可是将我们的计划,告诉他了不成?”汉英笑道:“我又不是痴的,为甚告诉他这些话,自然另有别的计较。”随将自己怎样计哄仪芙,现在他利禄薰心,要见中山谋取位置,我约他隔几天侵晨前去,所以你们的房屋,须要赶紧借好。美良说:“已借好了。”汉英问:“布置完备没有?”美良说:“尚未布置。”汉英便抱怨他,为何不去布置?美良笑道:“女士并没告诉我作何用处,教我们怎生的布置呢?”汉英皱眉道:“你这人呆笨极了,布置那有一定,你只消放些椅凳桌台,看上去像一份人家,不像是间空屋模样,就算数了,难道还要教我画地理图给你不成?”
美良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很觉惭愧。汉英又道:“你那里椅台桌凳,想必都现成的,不必再花钱去买,只须搬几件过去,掩掩旁人耳目就够了,但房子在什么所在,必得带我亲走一趟。因有些地方,我也好看看熟,隔一天同他来时,就不致寻找不着了。美良点头称是,忽然问道:“不知女士打算将仪芙弄到之后,将他如何处置?”汉英道:“这事我不管,我只能担承哄他到你们哪里,交代你们之后,我就走了,一切生死存亡,悉由你们处置,与我无干,我也不来问信。”美良听了颇喜。汉英又道:“事不宜迟,今天五点钟,你在弄堂口守我,我要同你去看一看房子呢!”
美良说遵命。汉英道:“这样你走罢,别让哥哥进来看见你我长谈,又要疑心我们鬼鬼祟祟,议论什么了。”美良听汉英下逐客令,当即告辞出来,回转机关部。胡、吴两个,正伸长脖子等他的回音。见了他,忙问事情怎样了?美良即将汉英那里听来的话,传给他们知道。他两个都吐出舌头,说道:“好利害,看不出她一个年青女子,竟有这许多计较。幸亏你我从前住在她哥哥那里的时候,没敢妄想好处,不然还不知要被她卖到哪里去呢!”美良说:“谈女士有言,将那忘八蛋哄到我们手中之后,一切悉听我等处置,她不问信。但你我还该想他一个处置的法儿呢,现在岂是讲空话的时候。”胡、吴二人听了,又各献议论。楚雄说:“爽兴一手枪打杀了就是,也用不着什么旁的手续咧。”
复汉摇头道:“不兴不兴,你的话未免太残忍了。仪芙虽然可恶,但究与我等有同学之谊,常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等何忍就将他置诸死地,依我之见,还是弄个地方,将他幽囚起来,令他静中悔过,痛改前非,日后末尝不可再为我党效力。自古失一个人才容易,得一个人才烦难呢。楚雄大笑说:“你今日之下,还讲仁义道德吗?这班做侦探的忘八蛋,犹如毒蛇猛兽,你若不取他的命,他可要了你的命,记否从前他请我们坐汽车和寄那个包裹的时候,他何尝有一点儿同学之谊,请你这种慈悲心不必发了。”复汉同他争说:“你预备打杀了他,尸首藏在哪里?开手枪岂不怕邻舍和过路人等听得声音吗?”
楚雄还欲有言,美良忙对他摇手说:“你两个不必空言争执,我想复汉幽囚这句话,是办不到的。一来没这个所在。二来我们也没有工夫来监守他。俗语有所说,缚虎容易纵虎难。这回弄了他,日后放他,岂不危险。所以不干则已,既干一定要制他死命。谈女士也曾说过,她甘冒不韪。替我们出力干这件事,我们必须做得干干净净,不可连累着她。就是我们肯饶仪芙一死,恐谈女士也不肯答应。不过楚雄说要用手枪打杀他,声音不小,恐未免如复汉所说,被左右邻居和过路人等闻声起疑,这也不可不防。好在我们共有三个人,他只一个人,常言双拳难敌四手,对打也打得他过了,不如捆住他,再设法将他处死,弄杀一个人不患没有方法,适才复汉说尸首藏在什么所在,倒是一个大大关节。因死人不比死猫死狗,搬来搬去容易,若丢在家里,门角内疴失,须防天亮,所以我们现今只消讨论解决这一层问题,其余可不必争论了。”
现在三人中,美良算是主席,有他一言,二人也不再争执。楚雄说:“提起藏尸之法,有何难哉,你不见戏文中的杀子报么?整个人儿虽大,割开了就小的,把他装在瓮头里,埋了也可以,丢了也可以。”复汉连连摇头说:“野蛮野蛮。他虽然罪大恶极,但取了他的命,也就够了。何致将他凌迟碎割,这不是惨无人道么?”楚雄又要驳他,美良忙对他以目示意,楚雄方不言语。复汉又道:“我想那边房屋又不是长借下去的,丢定洋时候,也没告诉真姓名,原预备这件事干好之后,至多花一个月房租,就要退掉他,爽兴拆他一个烂污,我看那边楼下铺的地板,都是广漆洋松条子,我想客堂中动不得,楼梯底下却不妨事,不如撬开几块,下面挖个深坑,铺些石灰炭屑,当棺材般的将他葬了,上面仍将地板钉好,岂非毫无痕迹。”
美良拍手称妙。楚雄听他出的主意,果比自己简便爽利,随也不同他无谓相争,彼此意见一致。美良又说:“谈女士催我们速去布置,免得临事张惶,启人疑窦。”当即将家中的器具,搬出一半,教胡、吴二人押车送去,连楚雄的卧床,也拆了过去,以便睡在那边,一来夜间可以动手工作,二则租了屋子不住人,也要惹人疑心的。自己却等候汉英到来,陪她同往。汉英并不失约,五点钟果来找寻美良。美良早在弄口守候,他已锁了房门出来,大门有底下人看守,无虑妙手空空,转他们的念头。故而会见汉英之后,也不再回家内,交待一切,就此唤两部黄包车坐了,同向那新借房子的所在而来。这房子相离极远,汉英一路默记经过的路名,到门首下车。汉英看这地方虽已落乡,倒也是住宅式的堂屋,共有一二十份人家,左首临田,右边靠河,去电车路并不甚远。近旁没有巡捕,竟看不出算在租界以内,还在租界之外,房子还是新造的,两上两下石库门,左右没租掉的空屋甚多。这屋子恰界于两间空屋中间,果然拣得颇好。进门小小一个天井,客堂中他们已搁了一张西式小圆台,本是房间内用的东西,现在他们权作客堂陈设。好在客堂的开间并不甚阔,所以看上去尚不难。旁边两张圆凳,别无他物。厢房中只有四张穿藤小靠椅,一张半桌,似乎空的地位太多了。上楼见客堂楼上,也有一张半桌,四只靠椅。汉英便说:“这里用不着摆家伙,可以搬在下面厢房中去。”
此言一出,楚雄、复汉两个,就七手八脚,将家伙搬下楼去。汉英又到隔壁厢房楼上,见里面更无陈设了,只有一副棕榻架,儿块铺板,一个铺盖,还没打开。另有一张茶几,上安面盆、漱口碗、洋蜡烛台,闹钟等类,都堆在面盆里面,有一条褥单盖着,倒是洁白的。汉英见了,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教美良将这几块搭铺的板,替我搬到楼下去。美良不知她是何用意,只得照搬。汉英自己拿着那条褥单下来,看他们已将两张半桌,拚成一张方桌,四面放着八张靠椅,仍旧不成模样。汉英教他将半桌拉开,拿铺板搁上去,用褥单在上面一罩,外观宛如一张大餐台模样。再将靠椅两面分开,顿时气概十足。楚雄第一个怪叫称好,忽然说:“啊哟,这是我们的床,你把来搭了大餐台,教我们睡在那里呢?”
美良笑道:“笨贼,白天搭台,到晚你们不好仍旧拆作床用么?”楚雄听说,自己也笑起来了。汉英见墙脚边有斧头、凿子等物,说:“这里还有木匠人等,装修什么?”美良笑道:“非也,乃是我们预备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汉英听了,口内不言,心中也觉他们残忍,不过自己已答应他们出力,不得不全始全终,故此亦无别话。看罢出来,胡、吴两个,便留在这屋子中,闭门工作。美良伴送汉英到她家门首方回。第二天,美良再到那边屋中时,雄楚等的工程,已在昨儿一夜间赶完了,彼此商量买石灰炭屑等物,因系死人入殓所用,无故买此,恐不免惹人生疑,故而决意不用。忽然这里看巷的,来找美良说话,因他答应过两块大洋开门钱的,昨儿问楚雄要时,非但不给,还打了他一拳,因此要与美良理论。美良忙慌摸两块钱给他走了,对楚雄说:“我们现在拼命的想秘密安分,不让别人触眼,你为何还同这种小人闹气,多一事何如少一事,两块钱有甚希罕,况是应该给他的。”
楚雄笑道:“我不是有意要打他的,皆因昨天你们去后,我同老胡正闭上门,打算撬开地板,美良教他低声,防有别人窃听,楚雄便低声说,不意那看巷门的敲门来要什么开门钱,我教他明儿来拿,他偏喜欢噜不休,所以我赏他一拳,教他晓得利害呢。”美良摇头说:“你就是惹事招非的坏处。”楚雄一笑。这一夜美良也不回家,三个人都不曾睡,坐着闲谈了一夜。因汉英约仪芙的第三天,就是次日早起,他们恐睡失了,不及措手,故此秉烛达旦。黎明时候,早已埋伏停当。同时仪芙也衣冠整洁,出了寓所,管门的问他何往,他推头送朋友上火车,所以他一去不回,人也当他被朋友带着走了,因此不曾寻找,这是后话,表过休提。再说当时仪芙出了门,深恐汉英比他先到,即唤一部黄色车,坐到黄浦滩草地,兜了一转,不见汉英踪迹。知她尚未到来,便在露天椅子上坐候。不多工夫,汉英也坐着车来了,看见仪芙,一笑嫣然,仪芙也心中欢喜无限,站起身向汉英鞠躬为礼。汉英更不多话,低声说:“时候不早,我们走罢。”
仪芙应道很好,当即戴上草帽,与汉英并肩行走了好一段路,始唤两部黄包车,坐上去不讲价钱,也不说地名。汉英一部,当先引路,仪芙的在后相随。看他抄英界,穿法界,走过了好些马路,地位渐次落乡,农民三五操作田间,住户只有一二外国人的洋房,散列在农田之中,颇觉幽静宜人。仪芙因汉英有言在先,革命伟人的办事处,设在秘密之所,侦探眼光不易窥到,所以地方愈落乡,他愈深信不疑。况汉英又是个妙龄女子,料无危害自己生命之处,真是祸患临头。他还不知不觉。一会儿到一处所在,乃是新造的中国式住房,仪芙暗想,这地方可是我生平不曾到过的。前面汉英的车,已在弄口停住,他的车也跟着停了。仪芙见汉英正拉绒线口袋,要付车钱,自己慌忙跳下去,抢给她付钱,一面说:“原来这般远的路,我早没知道,不然应该叫部汽车来的,路上快得多呢。”
汉英微笑,两人进弄,见那看巷门的正低头扫地,见有人来,慌忙让开一旁。汉英也不向他问信,径奔美良等租的这间屋子叩门,原来虚掩着,被汉英一推而进。仪芙见客堂中并无好陈设,他也晓得革命伟人,有钱都贴在公家用了,私家拮据的为多,故此并不怀疑。汉英让他进内,随手拴上门,引他到厢房内,见摆着一张大餐台,雪白的台布,两旁八把小靠椅,有个穿洋装的人坐在靠里末一张椅子上,两手高擎一张报纸观看,头面为报遮蔽,看他不出是谁。那人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也并不理会,仍看他的报纸。汉英命仪芙在那人对面坐了,低声说:“中山还在楼上,你坐一会,我去唤他下来。”
仪芙点称好。汉英便转入屏门背后,里面有美良、楚雄二人,正屏息以待。汉英见了他,歪歪嘴,使个眼色,意思人已来了,现在外面,又低声对美良说:“你来开后门放我出去,现在我的公事完了。让我走后,你们再干第二步手续。”美良点点头,先送汉英出了后门,始回进去了他的公事。汉英出来,看巷的地还不曾扫完,见她忽来忽去。两个人进,一个人出,面上颇有诧异之色。汉英恐被他认出面貌,低头疾趋,跑过他的旁边,方觉心安。出得弄口,见适间坐来的两部黄色车还在,看见他,抢欲拉她。汉英恐被她认出来踪去迹,故而一部不要,情愿一个人步行了好些路,方见有辆空黄包车拉过,唤住了坐回家内,芳心中犹觉震宕不已。横了片刻,也睡不着,暗想现在时候,大约仪芙的性命已结果了。果然不出所料,美良自送他出门之后,便与楚雄计议,分路夹攻。一个由厢房屏门背后出来,一个转到客堂中,进厢房的这扇门进内,里面有复汉接应,三个人恰成三鼎足之势,料仪芙插羽难飞。楚雄还抓了一把斧头,作为军器。里面仪芙因汉英上楼半晌不下来,心中未免怀疑。暗想革命首领的办公室,陈设怎的如此简单,何以当差的也没有一个?客人来了好久,没人倒茶。楼上若是卧房,汉英一个女子,便不该耽搁这许多时候,大约他肚中还有点酸溜溜呢。又因对面那人,不知是谁,怎的一张报纸,老看不完,放下来也好让别人消遣消遣,心内不胜纳闷,忽见屏门背后,有个人探头张了一张,仪芙以为汉英出来了,正要问时,又见对面那人的报纸,也徐徐放下,露出本来面目。仪芙一看,不觉大惊,原来不是别个,就是他当年的同学好友,现在的冤家对头胡复汉。仪芙暗道不好,心知落了别人的圈套,即忙跳起身,意欲夺路逃走,只见来时那扇门口,站定一人,便是李美良。说时迟那时快,美良见他回头,已一跃上前,搿住仪芙双臂,说:“你这忘八蛋,也有今日。”
仪芙知道性命危险,拚死命用尽平身之力,摔开美良。美良哪里是他对手,早被他摔跌在地,幸亏复汉已自大餐台上跃过来了,见美良仆地,他便接上去,搿住仪芙,大有奋不顾身之势。怎禁得仪芙力大无穷,只几挣,复汉已东倒西歪,看看就要做美良的第二。那一旁楚雄也提着斧头,过来相助,他恐仪芙摔倒了复汉,夺门逃走,一想横竖迟早要送他归阴的,何必拉拉扯扯,多耽搁工夫了,因即举起斧头,向仪芙夹脑门砍下,恰值仪芙与复汉互扭之际,身子游移不定,这一斧下去,非但没砍着仪芙一点,斧锋以带着复汉膀子上,裂开寸许长一条口子,血流如注。复汉大声呼痛,也不能再同仪芙相斗,用手护自己的伤口不迭,口中连嚷阿哟。仪芙得此机会,便欲拔脚逃走,不期地上的美良,还没起来,见他滑脚,滚上前使两手抓住他一条腿,向怀中一拉,仪芙哪里站立得住,仆的跌倒在地,楚雄看准他脑袋,第二斧又劈将下来。这一下可没有复汉替他挡一挡了,斧头同人头相碰,谁强谁弱,立见功效,仪芙头上,已多开了一张大口,大约是预备吃天鹅肉的,血花溅了楚雄一脸,美良身上也有溅着。楚雄犹恐他不死,在他身上,横七竖八,一阵乱斧,仪芙已成了个红人儿摸样,不过没真的红人儿活动罢了。楚雄料他已死,丢下斧头,喘息不住,那时他身上也溅满了鲜血。美良看他下手残忍,惊得目定口呆,站在旁边,索索乱抖。复汉却因膀子痛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别的都不管了,口中只喊阿哟阿哟。楚雄顿足道:“你低声呢,别让外间人听得了。”
复汉方不喊叫,此时幸亏没人进去,不然真的大有可观。血泊中横着个死人。三个活的,两个周身头面都溅着血,一个半条膀子都变红了,血还滴个不住,战场上也没这般可怕。胆小的见了,准得惊失魂魄,三个人都同机器一般,适才开足马力,此时停机不能再动,只有汽管内放汽,便是他们口中的喘息。呆对了半晌,美良惊魂略定,始对楚雄说:“这死尸摊着,被人见了,如何了得,你我先把他收拾了罢。”楚雄也拉衣袖揩一揩额角上的血汗,说:“自然要收拾的。”又对复汉说:“老胡别装死腔了,快帮忙揭棺材板去。”复汉哼哼道:“亏你还教我帮忙呢,我这条臂膊被你粗心砍了这一斧子,光景要残废了,现在痛得要死,别说教我用力,就立也立不住呢。”
楚雄骂他不中用的东西。复汉本来要回嘴的,只因膊子上痛得利害,只得忍气吞声,不发一语。美良命楚雄休捺工夫,快去搬开地板。楚雄即到客堂背后扶梯底下,将他们昨夜预先撬开的地板,原来虚搁在上,搬开两块,并不费力,于是重复回转来,与美良二人,扛头扛脚,将仪芙的尸体,扛到这地坑旁边,丢了下去。他们经过之处,地板上都有血迹。楚雄便拿一身血衣裳脱下,开一桶自来水,先将地板上血迹洗去,幸系漆过的地板,水洗之后,不留痕迹。美良也将血衣裳脱下,帮同揩洗。洗过之后,这两套衣服,他们也不要了,就丢在地坑之内,然后仍将地板盖上,拿钉子在原眼里钉下。一桶血水,倒在阴沟内,开自来水一阵冲,便无血的影踪。他们索兴拿冷水,将头面手足,洗一洗干净。楚雄本有衬衫裤,带来换洗,拿两套与美良一同穿了。复汉皱紧眉头,坐在椅子上,看他们忙乱,也不凑一凑手。楚雄说:“你倒过意得去的。”
复汉仍不言语。美良四周看了一看,见别处已无痕迹,只洁白的墙壁上,有四五个指顶大的血迹,对楚雄说了,又打算用水洗涤。美良慌忙拦阻说:“洗不得,一洗之后,痕迹更大,非唤泥水匠重粉不兴。我有一个妙法在此,你只消弄几个烂膏药来,贴在上面,就使后来住的人,撕开见了血迹,也只当生疮用的膏药所遗,都是疮疖上的浓血,决疑不到别的上去。”楚雄拍手赞好。美良说:“你也声音放低些罢。时候不早,弄内有人出入咧。”说时见复汉半条膊子,还是鲜血淋漓的,不觉失声道:“阿哟,你何不把血衣裳脱下去呢?”复汉没回话,楚雄接口道:“我晓得的,他预备我们两个替他大殓时,换衣裳呢。”
美良喝住,不准胡说。复汉带着哼,有气没力的说:“不打紧,我身上都是我自己的血,况我膊子受伤,可以说是自己割开的,别人见了,也不妨事。”美良说:“不兴,平时尽你不妨,现在可是要紧关头,不能有毫厘之差,被人看出一点痕迹,日后就要闹出大事来的。所以你这件衣裳,必须换下去,手臂上无论如何疼痛,也不能露在面上,出出进进,须像平常一般,不可愁眉苦脸,大丈夫断头沥血,尚非所惧,何患一点小伤。”
复汉被逼无奈,只得上楼更换衣服。他犹欲将血布衫留作纪念,美良说:你昏了,可是怕没杀人的凭据,留此作为证据么?”复汉还争说:“是我自己流的血,不干杀人之事。”美良道:“呆子,你的血签着名字没有?”复汉始不能再同他违拗,把血衣用自来水冲洗干净。美良又帮他将伤口缚好。复汉问:“我们几时可以搬回去?”美良说:“暂时不能就搬,极少也须住满一个月,方不被人生疑。”这夜美良回家,仍留楚雄、复汉二人睡在这间屋内。白天还好,到夜静更深,他两个想起早上仪芙的死况,现在他血淋淋的尸首,就在楼下扶梯旁边的地板下面,不知他的冤魂,可要出现?兼之屋中未装电灯,点的一支洋烛,火光如豆,热天开窗而睡,风吹进来,烛光摇舞中,仿佛仪芙就立在他们床前一般。楚雄虽然胆壮,至此亦觉心怯。复汉更不必说了。二人都惊魂丧魄,一夜未能安睡。次日美良来时,他两个都拖住他,要他晚间睡在这里作伴。岂知美良的胆,比他二人更校就白天上楼,走过仪芙埋尸之处,也心中惴惴,哪敢住在这里,推头那边常有事情接洽,所以我不能不回去。这里有你二位,已尽够足用了,何必要这许多人。二人说他不过,没奈何这夜又耽了一夜的惊怕。到第三天,他们胆也吓大了,晓得人死之后,是没有能为的,到晚居然一觉睡到天明,果无鬼祟,二人方觉心定。
不期扶梯底下,突发一种臭气,其味无穷,比之淘东溷更觉难受,二人都说与卫生有碍,抱怨美良,从前未买炭屑石灰,致有此臭。美良到这屋中,也觉臭气难熬,想再逼他二人住在这里,自己也说不过了,于是心生一计,对看巷的说:我们要出门游玩,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回来,前后门自己上了锁,托他留心照顾。三个人都回老家居住,遗下些硬头家伙,他们也预备不要的了,所以说出门半个月回来者,皆因欲待半个月之后,屋中臭气已散,就被管门的斩关落锁进去,也不妨碍之故。他们自以为仇家已死,从此便可高枕无忧,尽力干他们敲诈的勾当,不期他们胆大妄为,写信要向一个本地绅士借银子,落着自己通信地址,这绅士便把原信投报捕房,捕房着包打听调查真相,幸亏信上写的不是真名姓,美良一口赖绝,说我们并未写过此信,况也不是我等的名字,左右邻舍,都可调查的。包探见信中只注重借钱,并无激烈恐吓之辞,虽然明知他们形迹大有可疑,觉信上没有什么重大凭证,故而面子上却假装不得要领而罢,暗地派了几个伙计,专门探听他们平日所作所为,窥察他等举动,一得凭证,马上就预备抓他们进去重办。
这风声又被毕三得悉,慌忙前去报告,美良等得知,一时都大起恐慌,皆因门口既有探伙监察,他们便不能再做敲诈买卖,生计岂不断绝。正没主意间,岂知祸不单行,一时又来了桩更比这件事失意的消息。原来他们谋死尤仪芙,弃尸屋中,逃回来之后,管巷门的因他们有言在先,出门半个月就要回来,况前后门又由他们自己关锁而去,房钱并不短缺,自然没他的事。可巧这间屋左右,本来都是空房,新近借了房客,他们一到楼上,便觉臭气难闻,彼此都找看门的吵闹。看门的自己也闻着了臭气,寻其来源,分明出自美良等借的这间屋内。因门被他们锁着,自己不敢进去,便对房客说:“这间屋的主人,出门游玩去了,家内无人。也许便桶遗着未倒,被猫儿碰翻,因此臭气难闻。他们临动身时说的,至多十天半个月,就要回来,现已差不多有半十月了,光景马前马后就要回来的,请你们熬一熬,待他回来开了门,再为收拾,免得擅入人家,日后少了什么,落一句怪头呢。”
众邻舍听了,都很不服说:“你怕吃埋怨,我们可耐不住这种臭气。你若不进去收拾,我们可要唤铜匠来开他们的锁了。”管门的被逼无奈,只得唤了铜匠,打开他家门锁,进去四处寻觅,并无所谓便桶的踪迹,觉臭气惟楼梯底下最重,还有许多金头苍蝇,也嗡嗡飞集在地板之上。有几个跟着他一同进去的房客见了,都说地板下面,大有可疑,要教管门的撬开地板看看。管门的不肯,说这是新房子,撬坏了东西,岂不吃房东的埋怨。众人不由他做主,自去唤了木匠,撬开地板,西洋镜马上拆穿。但见蛆虫钻动,臭气四溢,仿佛是个死人模样,看的一班人都吓跑了。管门的此时,势不能再将地板盖上去了,只可报官请验,尸身早已腐烂,认不出是何面貌,骨节上验有刀伤,决定是桩谋杀重案。
管门的口供,说这屋子乃是三个少年男子合借的,只两个住在这里,一个住在别处。搬进来的第二天清晨,有一男一女同来,不到三五分钟,见那女的独自一人,匆匆而去,男的没有出来。后来走不走,未曾留意。还有租屋的几人,住了三四夜,就告诉我要出门游玩,一去至今未回,是否他们所杀,我不得而知。至于这三人的面貌,我却记得很为清楚。有一个粗长大汉,甚为凶狠。其余二人,倒颇文弱,像读书学生模样。还有一男一女,因来去匆匆,所以记不清了。这件事登在报上,美良等见了,知道东窗事发。别的还不打紧,倒是管门的记清面貌一语,颇令他们胆战心惊,自觉地位危险,彼此一商议说现在巡捕房一方面,也在寻我们的事。加上这桩命案一破,看来上海地方,再也站不住了,惟有远走高飞,另找立脚之地。楚雄意欲往广东投效。美良说:“我不多几天前头,还接广东朋友的来信,说那边投效的党人,其多如鲫。军政府中,那有这许多位置,所以现在狼狈不堪,客栈钱没出产处的人,不知凡几。我们若投奔过去,不是自投绝地吗。所以我想还是往日本的好。”
楚雄、复汉都说:“往日本不是花费更大了么?从何觅取进款?”美良笑道:“你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可晓得现在富家子弟,赴东留学的很多,我们叫名头也是老于东洋的人物了,一切社会情形,何一不知。从前我们留学界中,有钱财的往往被别国人诱嫖诱赌,现银子被他们哄光了,有时连行李铺盖,都带不回去,现在我们便可用这一种方法,本国人哄本国人,一定格外容易。而且我们还可手下留情,行李铺盖,必须让他们携带回国。这样于我们留学界中,岂不大有功德么。”复汉、楚雄二人听了,都笑说:“你这句话,真应了俗语,猫哭老鼠一片尽是假慈悲罢咧。”美良大笑。当下计议已定,一面急急预备动身,从此严守秘密,就在毕三面前,也没泄漏一字。因他们原不把毕三心腹看待,所以暗杀尤仪芙这件事,他也毫无所知。美良因毕三天天来此吃饭,行动上颇为碍眼,意欲打发开他几天,故同胡、吴二人商议。楚雄说:“此人跑了好几个月腿,只吃了我们几飧白饭,好处并未得到多少。我倒很为他可惜的。因重要消息,都是他来报告,其功非小,可惜我们没钱多了,不然应该赏他几十块钱的。”
美良道:“这是不相干的话。我意思,少停他来时,我们推头欲往普渡山游玩,一礼拜回来,给他两块钱饭钱,教他隔一礼拜再来吃饭,你道好不好?”复汉点头称妙。惟有楚雄却一语不发。忽然一跃而起,在床底下网篮中,抽出一杆手枪。二人都吃一惊。正是:才欲销声作逋客,忽惊无故起戎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