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萧熙寿听了熊义翻译的一段话,便问手法是怎生个限制。小杉向旁边两个穿柔术制服的商议了一会,答道:“贵国的拳术手法太毒,比试起来,限制不能不从严。第一不能用腿,不能用头锋,不能用拳,不能用肘,不能用铁扇掌,不准击头,不准击腰,不准击腹,不准击下阴。萧先生能受这般限制,方敢领教。”熊义照样说了,萧熙寿笑道:“何不教我睡着不动,让他们来打,岂不更省事吗?”熊义道:“他是不愿意你飞入,故意是这般限制,使你听了知难而退的。”萧熙寿想了想笑道:“他们的柔术,完全是打抱箍架。也好,我就和他打抱箍架,也不怕他。你说我愿受他的限制便于。”熊义说了。小杉问几人拔,熊义不解,小杉解说出来。熊义向萧熙寿道:“他问你能打几个人?我看好汉难敌三把手,他们人多,车轮战法,总有力竭的时候,不要上他们的当。”萧熙寿道:“你问问他,定要连打几人才行吗?我也有个限树,不论三人、四人都可,只是时刻不能限制,以跌地没有反抗力为输。若依不得我,就罢了。”熊义对小杉说,小杉踌躇了一会,复叫几个柔术家进房商议,都露出为难的意思。小杉变了色,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才回过头来向熊义说:“就依萧先生的不限时刻。只是手法及受击地位的限制,须得注意,不要犯了。”萧熙寿连说理会得。
小杉引萧熙寿到台口,向看客绍介,看客都鼓掌欢迎。萧熙寿虽则练武多年,平日在国内也和人比试过多次,但不曾正式上舞台比着给大众观看。今日是第一次经过,听了那楼上楼下拍掌欢呼之声,心中禁不住跟着一上一下的只跳,浑身都像不得劲似的,由不得脸也红了。小杉绍介之后,复引回房里来。
心中着急道:“我又不是不曾和人比试过,我自己找着来的,若没有把握,尽可不比。为什么上台就那么不能自主起来?倘在对敌的时候是这样,还了得?”一看桌上放着一瓶凉水,即起身拿起来,倒了一茶杯喝了,心神才安定了。小杉挑选了三个柔术家,都过来握手,说指教的时候手下留点情。萧熙寿也不懂得,胡乱谦虚了几句。外面已将“来宾中国人萧熙寿飞入三人拔”的牌子悬挂出去了,大家睁着眼等看中国人的身手。
小杉拿出一套柔术的制服,给萧熙寿更换,萧熙寿不肯。只将马褂皮袍卸下,露出贴身青湖绉小棉紧身,青湖绉扎脚棉裤,觉得脚上漆皮鞋不合式,脱下来,向日本人借了双穿木屐的开叉袜子套上,在地下踏了两步,很是合脚,紧了紧腰带,两袖高高挽起。小杉亲自同熊义当评判员。
一行六人,来至台上,让熊、萧二人在东边立着。小杉在自己三人中,指出一个,牵了手走至台心。熊义也牵了萧熙寿的手,照开幕时的样,互握了手。小杉呼着“一、二、三”!
萧熙寿初次上台,心中有些不定,恐怕失利,听得“三”字出口,向后倒退了两步,立于个门户,等他打进来。日本鬼乖觉,也立一个架式,睁眼望着,只不进攻。萧熙寿变了个拨草寻蛇的式子,左手向日本人脸上一晃,日本人急举手招架,萧熙寿的手已收回来。看日本人的架式已动了,乘势踏进步,劈胸就是一掌,日本人让得快,只在胸前擦了一下。萧熙寿见他让过,正待追进,日本人将头一低,仿佛中国拳术中黑狗钻裆的架式,真快,一刹眼已抢到跟前。萧熙寿怕他近身,右脚退了半步,右手用独劈华山式的单掌,朝日本人颈上截击下去。日本人颈上着了这一下,禁不住身子向前一扑,双手着地,口里一叠连声的喊“犯规”。看客里面,也有许多跟着高声喊“犯规”、“犯规”的。一阵喊声,吓得萧熙寿不敢下手了。日本人立起身,说是这么犯规,不能比了。小杉向熊义道:“头部是限制了不能打的,怎的动手便击人头部?”熊义辩道:“他实在是击在颈上,并非头部。颈上是不曾限制的。”小杉道:“哪是颈上?大家看见的,分明击在头上。只是不曾伤着那里,也就罢了。换一个再比试罢。”熊义对萧熙寿道:“我亲眼见着,是击在颈上,他们人多,偏要咬定是犯于规。依我的意思,不必再比试了,彼众我寡,横竖占不了胜利的。”萧熙寿道:“且换一个试试看,此刻说不比了,他们定要笑我无能。”熊义点头道:“你小心一点就是,小鬼是最无信义的。”说着,仍退回评判席。
小杉又在立着的二人中指了一个。萧熙寿看这个的身躯,虽比刚才那个壮实些,却不及那个灵活。在握手的时候,就好像打怕了的人似的,一双眼睛和耗子眼一般,圆鼓鼓的望着。
评判的“三”字还没喊出,已摔开手,往旁边一躲,萧熙寿恐是诱敌,仍退了一步。心想:此番索性和他扭打一会,看他如何借口。日本人见萧熙寿立着不进攻,只得步步防备着,举手向萧熙寿打来。萧熙寿等到切近,猛不防一把抱住日本人的腰,用劲往地下按。日本人也箍着萧熙寿,两个对挤对按。萧熙寿一下钩住了日本人的脚,将身子一偏,日本人已立不住,往地下一倒。只是双手紧紧的箍着萧熙寿不放,萧熙寿也同倒了下去。日本人在下,萧熙寿在上,在地上揉擦了好一会。日本人翻不上来,忽然高声喊:“捏了我的下阴!”他这声才喊了出去,底下看客中,仍是许多跟着喊:“不准捏下阴!”“不准捏下阴!”萧熙寿虽不知喊些什么,但估料着又是借口犯规了。
小杉同熊义走近身来察看,日本人躺在地上,还只管说捏伤了下阴,小杉即叫停止比试。萧熙寿跳了起来,日本人也爬起来,故意弯腰曲背的,双手捧了下阴,苦着脸哼声不止。萧熙寿对熊义说道:“我两手并没近他下部。”熊义即将此话对小杉声明,小杉故意看了看日本人的伤痕,说道:“捏是捏了,幸喜不重。贵国的拳术,本来多是伤人的手。萧先生又有意犯规,我们两国的感情素好,此是小事,不用说了。请进去坐罢,萧先生连敌二人,只怕也有些乏了,请去休息休息。”熊义是巴不得不比了。萧熙寿闷闷不乐的,跟到里面也不开口,穿好了衣,催着熊义走。小杉挽留不住,送出内台,拿了几张入场券送给熊义道:“明晚仍请贵友来赐教,若尚有能人,愿意来的,更是欢迎。”熊义收了入场券,随口答应了。
二人出了三崎座,萧熙寿道:“小鬼实在可恶!我若早知如此,也不来了。不过他们用这种鬼蜮伎俩,我终不服气。可惜我不曾练得擒拿手,不会点穴,若在此地找着了个会点穴的人,不知不觉的送他们几个残疾,才出了我这口气。”熊义道:“快不要这么说罢,日本小鬼总不是好惹的。你没听得霍元甲大力士,死在小鬼手里的事吗?”萧熙寿吃惊道:“霍大力士怎么是死在小鬼手里?我只听人说霍大力士是人家谋死的,是谁因什么事谋死的,却不知道。你且说小鬼怎生将他谋死的?”熊义叹道:“说起来话长得很,在路上也说不完,并且我还不知道十分详细。他有个最相契的朋友,现在此地,我明日给你绍介了,教他慢慢将霍大力士的事情说给你听。”萧熙寿喜道:“霍大力士最相契的朋友,不待说工夫必是很好,结识了他,或者还可替我出这口气。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熊义道:“他是直隶人,姓蔡,名焕文。我和他原没什么交情,到日本之后,才从朋友处见过几次,因听他述过霍元甲的事。他住在早稻田的中国青年分会。”萧熙寿道:“只要知道住处,便没交情也可去访他。好武艺的人,多是闻名拜访,三言两语说得投机,即成生死至交的。况且都在外国,又是同乡。我明日到你家来,同去会他。”说完,二人分途归家。
次日,萧熙寿来至熊家,熊义已出外。问下女知道去处么?
下女又不懂得。只得留张名片,用铅笔写了些责他失约的话,交给下女去了。此时熊义被秦东阳拉去,正和秦珍商议秦次珠的婚事。秦次珠从昨日警察来过之后,一个人躺在床上,蒙头盖被,痛哭不止。晚饭也不吃,直哭了一夜,两眼肿得和酒杯样大。秦珍亲到床前,叫她起来吃饭,她只哭泣,似不曾听见,秦珍教两个姨太太来劝,倒被秦次珠骂得狗血淋头。秦珍没法,命秦东阳请了熊义来。在秦珍的意思,虽知道熊义家中尚有妻室,只是过门上十年了不曾生育,熊义久想再娶一房,自己女儿又曾和他有染。此刻哪去择乘龙快婿?不如索性由自己主婚,将女儿嫁了他,料想二人没有不情愿的。同儿子商量了一会,秦东阳也只得说好。熊义来至秦珍房里,秦珍用话套了会熊义的口气,似乎愿意。即教熊义去劝秦次珠起来,不要急出了毛病。
熊义领命,径到秦次珠床边坐下。见她面朝里,蜷作一团睡着,熊义轻轻唤了两声,也不答应。熊义知她是醒着的,即说道:“事情已到这样,急也无益。鲍阿根在警察署,当着大众宣布了你许多不中听的事,还说要拿你亲笔信,用珂罗版照了,并你的历史阴私之事写在上面,趁留学生开会的时候发给这些人看,把你的名誉破坏得将来不能嫁人。他又说早已知道你是个极烂污的女子,不过哄着你睡睡开心,岂肯娶这种女子做妻室,并且说他是当西崽的人,哪能供给这种浮薄女子的生活。你看鲍阿根既存心如此,你何苦再为他急得这样。你是聪明人,不是太不值得吗?”秦次珠知道鲍阿根是熊义出主意作弄的,心中恨熊义入骨。熊义进房的时候,装睡着只是不理。
此刻听得这般说,忍不住翻转身来说道:“你不用拿这些话来骗我,我相信他决不会如此说。”熊义抢着说道:“你说我骗你也罢,你和他二人的事,你是不曾向我说过,他若不说,我必不知道。我且将他说的,你二人前后的事迹,照样说出来,你便再不能说是我骗你了。”接着,将鲍阿根昨日对巡长述的那段话,又添了许多枝叶说出来,气得秦次珠眼睛都直了一会儿,眼泪和种豆子一般,枕头透湿了半截。忽然将卧被一揭,坐了起来骂道:“我真鬼迷了心,遇了这种没天良的东西!你死了,哪世转劫出来,还得当西崽。”熊义道:“不必气得再骂了。世界上哪有好人去当西崽?你自己年轻没经验,上了当,幸发觉得早。不然,还有吃亏的事在后面呢!丢开了罢,也不要放在心上了。胡子见你不吃饭,他气得也不肯吃。”秦次珠道:“谁教他不吃的,六七十岁的人了,还终日迷着两个狐狸精,哪有工夫把心思想到女儿身上的事。”熊义即将秦珍套间口气的话说了,秦次珠笑道:“他若早知道是这样,哪有这般气受。我问你,昨日那包金器拿回了没有?”熊义起身道:“拿回了。你起来,我们同到胡子那里去坐坐,使他好放心。”
秦次珠道:“我此刻不知怎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见胡子的面。
那二妖精,我更是不愿睬她。“接着唉了声道:”想起来我又恨,若不是二妖精缠着你这不成才的,不要脸被我撞着了,我又怎得一个人与那奴才相遇?我知道,你昨日与二妖精是心满意足的了。“熊义故作不知的问道:”你说的是哪来的话?我真不懂得。“秦次珠伸手在熊义脸上羞了羞道:”你这样子,只哄得老糊涂了的秦胡子,哄得我么?为什么下女叫你,有客不能来;二妖精来,就没有客了?并且去了那么久,二妖精回来,那种得意神情,我两眼又不瞎了。“熊义也伸手在秦次珠脸上羞了一下道:”休得如此瞎说!青天白日,又不是禽兽,难道有什么事不成?“秦次珠冷笑道:”青天白日,便是禽兽,我看你早就成了禽兽了。在我跟前,何必也这样撇清?“熊义尚待辩白,秦次珠连连摇头道:”罢了,罢了,越说越令人生气!要到胡子房里去就走罢!“说着穿好了衣,蓬头散发的下床,同熊义来到秦珍房里。秦珍只轻轻训责了两句,倒安慰了一长篇的话。熊义记挂着家里,恐怕萧熙寿来,向秦珍说了,告辞归家。见下女拿出萧熙寿的名片来,看了看,也没得话说,以为下午必然再来,就坐在家中等候,至晚间尚不见来。邹东瀛回了,说李平书在上野美术馆开书画展览会,从汉、魏、六朝以及于今名人的书画,共有三千多轴,日本许多王侯贵族在那里看了,羡慕得了不得,新闻纸上也极力恭维他收藏宏富,要邀熊义明日同去,宽宽眼界。熊义笑道:”我于书画素无研究,白看了,也不知道好坏,并且我今日因有事失了朋友的约,明日必然再来,实没功夫陪你去。“接着将昨夜三崎座比试的话,说给邹东瀛听。邹东瀛喜道:”这倒好耍子,可惜我没去看。我生性欢喜武事,小时候也曾请师傅在家里操练过半年,后来因为爱嫖,将身体弄亏了,吃不了苦,便懒怠下来,一天不如一天的,到于今是一手也没有了。不过看人家练功夫,深浅也还看得出。在此地有一个好手,轻易不肯和人谈功夫,看去就和闺女一样,谁也看不出他有那么本领。我和他相交得久,知道他的历史,去问他,才肯略略的说些。若在旁人,便骂他几句,打他几下,也逼不出他半句谈功夫的话来。他是凤凰厅人,姓吴,名字叫寄庵,带着兄弟吴秉方在这里求学。他今年四十岁了,还是童子身。在他说是嫌女人脏,不肯娶妻。知道他历史的,说他练的是童子功,一破身便坏了功夫。“熊义道:”练功夫又不是什么丑事,何必这样讳莫如深做什么?“
邹东瀛道:“有功夫的人,不谈功夫的很多,但他这深讳不言,却另有个缘故。他兄弟曾对我说过,他那凤凰厅的人性,强悍得很,吴寄庵当二十岁的时候,跟着乡里的教师,练了几场拳。不知因什么事,和教师有了点意见,他忽然觉得乡里教师一句书没读,心里不通,练的功夫,必然是错的,也毋庸再去拜师,功夫只要苦练,没有不成功的。他从此一心专练,也没和人比试过,如此练了三四年。凤凰厅多山,山中的野兽极多,因此山下住的都是猎户。吴寄庵也有时上山打猎,但他的性子孤僻,不大和那些猎户说得来。平素猎户上山,有什么器械,他又不曾看见。他就只带着一把二尺来长的单刀,哪里猎得着鸟兽呢?一日他山下闲走,劈面遇着一个猎户,背着一杆鸟枪,肩着一枝丈多长酒杯粗细柏木杆的点钢尖矛。吴寄庵问道:”打猎去,还是猎了回来呢?‘猎户道:“我在家中坐着,刚听得这山里有野鸡叫,才出来。’吴寄庵问他的姓名,他说叫何老大。吴寄庵道:”我同你上山去看看,使得么?‘何老大道:“有何使不得?只是你没带兵器,倘若遇了野兽,受伤须不要怪我。’吴寄庵道:”我枪矛都没有,只有把单刀。我家就在这里,请你等等,我去拿来。‘说着,跑回家拿了单刀。
复到那山下,只见又来了个猎户,同何老大立着说话,也是背着枪,肩着矛,装束都一样。吴寄庵问何老大,知道是他兄弟何老二。
“三人同上山,寻觅野兽;打了两只野鸡,不见有野兽了。
正待下山归家,何老二忽然指着对面山上喊道:“不好了,你们快看,那个金钱豹多大!呵呀呀,那畜牲看见我们了,朝这山上跑来了。‘吴寄庵、何老大随手指着的山头望去,只见离不了十多丈远,一只水牛般大的金钱豹,拖着一条四五尺长铁棍似的尾巴,朝这山上如箭离弦的梭了来,一刹眼就只差了五六丈。何老大吓慌了,来不及举步,左手抱枪,右手抱矛,放倒身躯,往山下就滚。凤凰厅都是高山峻岭,上下都难,他们猎户都练就了这种滚下山的本领,仓卒遇了猛兽,便仗一滚脱险。当时何老大滚了下去,何老二也待要滚,吴寄庵真急了。
他哪曾练过这种功夫,又阻止他们不听,只急得一手将何老二抱的矛夺了下来,丢了刀,双手持矛看豹子时,仅离身丈来远,见吴寄庵挺矛立着,身上的花斑毛都竖起来,鼓起铜铃也似的眼睛,前爪在地下爬了两下,一耸身跃了丈多高,朝吴寄庵扑来。吴寄庵也不避让,挺矛朝豹子的白毛肚皮便刺,恰刺一个中,迎着豹子向前一窜的势,矛陷入腹中尺来深。豹子因用力过猛,窜过吴寄庵的头,从背后落下来,矛也跟着往背后一反。
吴寄庵紧握着矛,翻身见豹子前脚跪了一只在地下,后脚撑起,矛杆太软,逼弯了,幸不曾断。吴寄庵恐逼断了矛杆,再抽出来再刺,只抽出五六寸,豹子禁不住痛苦,狂吼了一声,复一跃七八尺高,矛脱出来,鲜血随着如泉涌,洒了一地。说时迟,那时快,那豹子一跃之后,四脚刚刚着地,护着痛,正要再向吴寄庵扑时,谁知吴寄庵紧了一紧手中的矛,认定豹子的腰肋刺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