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无端思剧何处觅黄衫
纫芬坐在杨妃榻上怔怔的,半天方才“嗤”的一笑道:“你买了这种怪会钻的松鼠儿,几乎把我吓死了。”我说:“你倘然不去睬他,他也不敢往你袖子里钻。”纫芬道:“果是我不好。”我又问纫芬道:“纫妹妹,今天如何忽然走到我这书房里来?”纫芬听说,就附着我耳 朵轻轻的说道:“我因是昨天闻得你说要开销我家老妈子的节赏,我估着你身边也没有钱,就是秦年伯肯给你,也不肯给你这许多。这宗开销又万万不能节省,所以我瞒着了我的姊子,把自己几文私房特地拿来,送给你用。”我一听了纫芬这般的话,我心下陡然感激到十二分。我当时对着纫芬说道:“承蒙纫妹妹这般体贴,我怎么好用纫妹妹的钱?”纫芬道:“你休说这种客气话,我和你还有什么客气吗?”说着就立起身,向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来,递给我手里道:“你拿去用罢!”这句话说完,侧着身子往外就走。我见是一张五两头的票子,便追出书房来说道:“纫妹妹,我用不着这么多呢!”纫芬一路走一路说道:“多的慢慢用就是了。”又走了几步,忽然停了脚,回头看着我,以手相招。我连忙走到他面前,问他还有什么说话。纫芬又轻轻的说道:“方才捉松鼠儿的事,切莫要对我阿姊说。”我说:“晓得了。”纫芬才一径回后院而去。
我到了第二天早上,等我父亲出门之后,就教王升把银票换了钱钞,整一整衣冠,走进后院,替顾年伯夫妇道喜。这时顾年伯也上衙门去了,年伯母就留住了我,吃了些点心。随后老妈子们也上来替我磕头,当下我每人赏给了十吊票子。年伯母见了,忙止住我道:“太多了。”我说:“这点点儿不算什么的。”那些老妈子们高高兴兴向我多谢了一声,各自去讫。又见纫芬的姨母抱着个孩子,从里面走将出来,我迎着又要替他道喜。那姨母再三说是不敢当。我就从袖子里掏了香珠、香囊出来,给他那孩子挂在胸前道:“这东西送与小弟弟玩玩罢!”那姨母推却了再四,方才受了。这天纫芬姊妹两人恐怕见了我不好意思,都没有出房来见我。后来到了晚上,才照常上靠边那间书室里晤面的。自此以后,我每天到了半夜,仍旧和纫芬姊妹在一块儿。
过了两天,那天气愈加暑热,夜里时刻愈觉得短了。我每夜在后院里坐不多久,便回卧房。谁知交到六月初旬,顾老伯因为体肥,每夜从外间回来,都要取张藤榻躺在院子里榆树底下,独自一个儿纳凉,有时迟到十二点钟左右才进房去睡,把我与纫芬交通的机关全行隔断。除了下午或早晨进去邂逅一面之外,到了晚间,可怜我就像那断了乳的孩子一般,在自己卧房的窗下走来走去。有时停了脚步,从窗子缝里探看纫芬姊妹的那间卧房,直如海外三山,可望而不可即。这一来,我与纫芬就有六七十天不能聚首畅谈。那七巧之夕,牛女渡河的佳期,和那八月中秋花好月圆的时节,只是一人坐在书房外花阴之下,举杯邀月,印影徘徊,大有“美人不见,无与言欢”之概!好容易盼到中秋以后,玉露生凉,金风送冷,顾年伯不来院子里纳凉了,我才得夜间偷偷儿的依旧在那间书室里与纫芬把晤。
谁知不满三天,纫芬的母亲忽然得了一个极重的伤寒病,日夜寒热不退,甚至狂言谵语,眼睛里见神见鬼。所有请来的医生看了都皱着眉头,说是不好下药。纫芬姊妹都着了急,两人衣不解带的昼夜守候在病人房里。有时听了医生的话,背地里相对啜泣,把两眼哭得桃子般的。我因为夜间找不着纫芬,也时常借望病为由,走进顾老伯房间里去,遇着房里无人的时候,便着实安慰了纫芬两句。
过了几天,顾老伯不知往那里请了一位名医来。那医生居然用了一帖大承气汤,果然病人服了下去一连泻了两次,病势轻减了一半。不想这医生只有攻克的手段,却不能办善后事宜。那伤寒重症虽然好了,奈调理不得其法,变成了浑身筋骨疼痛与气喘咳嗽等种种怯弱之症。纫芬姊妹见病魔尽管不退,只得依旧昼夜服侍在床前。那纫芬的母亲是个没有儿子的人,见我常常进房去问病,倒说我孩子很好,教顾老伯和我父亲说知,要把我认作螟蛉。我父亲因是不好推却,只得允许了。自此,纫芬的母亲便把我当作自己骨肉看待,教纫芬改口叫我哥哥。我便一切毋庸避忌,就是在顾老伯面前,也得公然和纫芬姊妹说话。咦,自从有了纫芬母亲这场病,我与纫芬的情谊越觉亲昵一层了。
更有一桩意外的事情。九月重阳这一天,我父亲带了我到陶然亭去登高,忽然遇着陆伯寅也来到陶然亭。他一见了我父亲,便恭恭敬敬走上前来,叫声“老伯”,随后就与我作了一个揖,彼此请教过名字,便与我十分亲热。当天别后,第二天就寻到我家里来,和我谈得十分投机。他问我:“你家里除老伯之外,还有什么人?”我说:“没有什么人,只有我父子两个人。”他的年纪比我大了两岁,序起齿来,他是叫我阿弟的。他当时就说:“阿弟,你家还有一个海宁的新科翰林名叫顾淇泉的,与你同住么?”我说:“有的。”他说:“老弟,他家有两位小姐,一个名叫漱玉,一个名叫纫芬,你想来总是看见过的。不瞒老弟说,那漱小姐前头与我甚是莫逆,至今仍时常与我有信往来。但是他家的规矩很严,漱小姐寻常总不得出来。他寄我的书信,虽然还可以随笔挥写,至于我复他的书信,却不敢轻易落笔,恐一时寄差了,落在他人手上,或是他父亲手上,怕要断送了他的性命。所以往往信中只好做些暗号儿,以便他脱卸地步。今日幸喜我三生有缘,遇着老弟,将来我与他往来的密信,都要重重拜托老弟,庶几我有什么说话,都可以信笔直书。须得老弟替我打通他家使女仆妇的关节,若要略略花些小费时,归我认账便了。”我当时听他这般说,就把他托我的事答应下来,担在自己身上。过后我与漱玉说了,漱玉晓得我与陆伯寅结了好友,于是待我的情谊也比从前亲昵一层。
有一天晚上,我暗地里对漱玉说:“自从这几个月来,我总没有和纫芬畅叙一回,虽然在你母亲房间里也时常见面,然而总不能尽言。你须要替我想个方法才好。”漱玉问我:“想什么方法?”我说:“年伯母的病尚未痊愈,晚间他房中断不能不要人陪伴的。但是需人作伴,也不必你们姊妹两人一同前去。据我的愚见,你们两个人尽可轮流替换,每人替年伯母作伴一天,一则省些辛苦,二则纫芬回到自己卧房的时候,我也可以前去与他谈谈心。”漱玉因为我与他的意中人陆伯寅常行方便,所以听了我的说话,便也替我方便,当晚就与他母亲说明,依了我的办法。于是自从这晚之后,我依旧半夜三更常常在漱玉那间书室里与纫芬把晤。但是端午节以前,我与纫芬是夜夜在一块儿的。及至入伏之后,我与纫芬是只有日里偶然一面,夜夜都不在一块儿的。过后,过了中秋,虽然日夜都在一块儿,却是终日愁眉泪眼,还不如不在一块儿,省得看着他心下难过。惟有这时最为适我的意,两夜之中,必然晤面一次。况且晤面的时候,从没有一个他人在旁,妨碍我们两人的自由,我们两人尽可以无语不谈,自昏达旦,是为这一年之中我与纫芬最为欢适的时候。后来漱玉疑心我们两人已经有了什么私情,每逢进至房中,遇见我们两人在那里促膝谈心,便急急走避开去。咳,其实我与纫芬彼时的交情,却是以情不以淫,在情性上相契,不在肉欲上相爱。这不但是漱玉不信,就是看官们也未必肯信的。
这年过了九月之后,京城里天时就异常寒冷。到了十月初十这一天,下了一阵微雪。次日晴了,那天气愈加冷了起来,我与纫芬两家屋子里处处都生了火炉。这天晚上,我在纫芬房间里拥炉夜话,到了一点钟光景,两人肚子里都有些饿了。纫芬所穿的大毛衣服还在他母亲房里,因夜深不便往取,冷得来牙齿个个打战,向我说道:“这时候,那里去寻一口酒来御御寒才好。”我听说这话,我猛然忆得四月间曾买了两瓶五加皮酒,要想送与纫芬姨母的,此时还搁在书房里未动,何不去取来与纫芬对饮御寒?便对纫芬道:“纫妹妹想酒御寒么?我还有两瓶酒在书房里放着,待我去取来罢。”纫芬道:“甚好。”我就立起身走出房门,意欲从院子角门里走到书房。谁知一足甫跨出房门,忽见有一个人影儿在窗下一闪。其时北风甚厉,月色又朦胧一片,看不分明。我也不管他是人是鬼,急急的奔到书房取了一瓶酒在手,立刻奔回纫芬房中。
纫芬见我的酒取到了,自己取了一只烫杯出来,就用煤炉上炖的开水把酒烫了一杯,又从书架上小瓷罐内抓了一碗醉花生放在桌上,道:“哥哥,我只有这一只杯子,就两人合饮罢!”我说:“合饮甚好。”当下就围着煤炉,一人一口的开怀畅饮。此时身上既冷,纫芬的脸映着炉内的火光,颜色又十分娇丽,那酒到唇边,不知不觉就喝了下去。须臾之间,两人竟喝了半瓶酒。我那心上的快活与浑身的适意真乃说不出来,觉得党太尉“红绡帐里,浅斟低酌”也不过如此。俄而纫芬有了酒意,两颊上朱霞隐起,一双媚眼对着我笑迷迷的,大有杨太真“沉香亭北”的态度。
我见杯中酒又喝完了,正拟再倒一杯,忽闻得窗外“咕咚”一声响,好似有人失足跌倒的声音。我听了这响声,猛然记得适才窗外瞥见人影儿的事,顿觉毛骨悚然,连忙对纫芬道:“你还要再饮一杯么?”纫芬道:“我已经饮够了。”我就说:“我也饮够了。”当即别了纫芬,匆匆的回到自己卧房里安睡。
我到了次日,想起夜间纫芬窗外那一声响,我异常疑惑。比及晚膳之后,我一人独坐在书房之中,仔细推求究竟前头瞥见的人影与后头听见的响声,是人是鬼,是狐仙是窃贼?又不知当时纫芬也听见那响声没有。岂知我正在疑惑,忽然门帘动处,走进一个人来,只把我吓得心下别别的乱跳。过后细看那人,又岂知不是别人,乃是纫芬的姨母。只见纫芬的姨母走了进来,一口就把书案上的灯吹熄,抢步近前,双手将我紧紧搂住。我吓了一大跳,忙问:“干娘,你到此做什么?”纫芬的姨母搂着我,轻轻的说道:“秦少爷,你不要害怕,我是一晌看中了你,特地来寻你谈谈心的。记得当初我才搬进这房子的时候,闻得我姊子说起你,是个翩翩美少年,我就特地来探过你两次。后来见你和纫芬十分亲密,我不敢前来搀杂,只替你在我姊子前竭力回护,让你成就了美事。就是近来这两晚你与纫芬那种恩爱的情形,那一次不看在我眼里?只可怜我是……”说到此处忽然咽住了不说。停了一会,又搂住我说道:“我这般待你,可否恳求你把那待纫芬的美意赏给我一次?”说着,就立起身来拉着我的手,不由分说拉我到杨妃榻上,伸手来解我的衣服。我不觉发热异常,意欲叫喊,忽闻得外边的大门敲得殷天的响,乃是顾年伯回来了。那纫芬的姨母听得,连忙将手一松,叹了一口气,三脚两步急急的出了书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