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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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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事夥矣,莫奇于女湘。湘姓金氏,能记宿世事。尝为士人子,生时有骨横其胸。遇道士相之曰:“此情骨也,吾能蜕之,不尔,将为历劫累。”家恶闻其说,叱而遗之。

稍长,无他慧,雅善伤心。妍花素月,凄风悄雨,皆断肠时也。魂魄缕缕,常在珠箔镜奁间,然一往情深。初不作登徒之想。尝吧曰:“吾不幸形骸之累,瓜李皆兵,死见氤氲司,求生我蛾眉班中。”苑有海棠一株,爱护甚至,花时作紫罗棚幛,覆蔽其风雨,每戏谓经曰:“汝若憔悴,吾当殉汝!”花落,必泣于树下,且泣且诉。泣诉已,必疾病,岁以为常。父疑花之祟也,伐其树,湘大恸,一踊遂绝。

湘之始死也,皇皇无所向,觉彩霞满天,溪谷绚映如锦绣。有二女使候于途,随至大第中。列幕甚邃,钗光环照,云璈数声,众报夫人出,玉容端丽,服饰如古妃主状,降席徐言。湘窃左右顾盼,未之闻也。侍者潜曳其衣曰:“夫人问汝。”湘张皇失措,莫知所对,满堂粲然。夫人笑曰:“君候信自痴!”俄有侍者执烛导湘度东廓,启月扉,达于曲房。帷榻衾枕甚雅,数婢拥一女子入,坐榻上,哄然遂散。湘交袖侧身,睇不移睛。女推而远之,遂解衣入衾。湘复移灯窥枕,女赧尔微怒,回身内障。湘周视覆盖。恐风露侵其肌也;下帷蔽光,恐华灯烁其目也;敛衣屏息,枯坐枕端,恐扰其酣眠清梦也。

东方白,女觉而起,微语曰:“君貌如冠玉,何无丈夫气?”湘对曰:“得闻芗泽,于愿至足。臣之好色,不在床第间也。”女微笑唾之,湘钯承以襟;须臾,成海棠一蒂,异而问之,女颦曰:“君未识妾耶?君畴昔所爱树,即我也。感君同死,愿生生世世同作多情物!”言次,夫人促召去。命侍者展绣幡招艭之,飞花搅空,著湘衣袂间,不复脱落。旋有暖风一缕起地上,顿觉身轻如叶,飘飘然惟风所向。顷之,触树而止,身乃与树合,而枝叶动摇,无异臂指之使,盖转生为海棠矣。其旁有桃树,则女托焉,于是相呼乐甚。

其地朱阑白砌,苔径横斜,缭以短垣,垣有凿坏,通巨宅。盖某贵绅花圃也。圃中花姊妹咸来问讯,款接甚欢。月明风细,辄游戏清池碧草间,情致殊凄宛也。未几桃始花。绅有女雪燕,绝美好,偕诸婢来观,各折枝簪鬓间,谛视海棠,相谓曰:“何尚未蕊?”湘即欲具蕊,女止之曰:“君花期尚在半月后,何遽也?违候而花,将不寿矣?”湘不听,明日花焉。雪燕不意其猝开,数日竟不至。落矣,又开以待之。三开,雪燕来,惊曰:“何遽若此?”徘徊久之,折数枝,作胆瓶供。湘不胜喜。

次日,绅折简治具召客,花侣闻之皆吊湘。已而车马阗咽,冠履坌集,酒肴洊至,熏腾如毒雾。酒酣赋诗,评赞呶杂,湘不能堪。日暮,各选条折枝而去。于是晚风芆起,落片惊飞。湘叹息曰:“封家姨来何暮也?”是夕遂病,日就槁以死。女感其情,亦从之。见夫人,夫人慰恤之甚厚。复与女同生者数世,事不能详。

一日,夫人谓之曰:“君尝欲现女人身,今当如志。天地绮丽之气,名花美人,分而有之。此行无异登仙也。”湘顿首谢,女导至一楼,以繁香浴之,洒涕而诀曰:“缘深矣,可若何?然情根纠结,何时已乎?请从此判,不复游于人间矣!”言已。遂推湘楼下,乃如自云雾中堕,形顿缩,遂为金氏女湘云。及笄,父母欲婿之,湘坚矢不可。而怜钗惜粉,不异曩时,殊自忘其身之既雌也。尝言作海棠时,被折甚楚,无异创其肢体。雪燕来折,则心悦其丽,不复觉耳。

年二十余卒。卒之前一日,有比丘尼至其家,湘见如旧识,家人皆莫之识。握拂对语,如参悟状。尼曰:“露珠极明,沾之立碎。霜化至洁,触之即消。”湘曰:“究竟何如?”尼曰:“日里霞光,非空非色;镜中花影,是幻是真?”湘点首者再,尼遂去。翼日湘卒。濒卒,历叙其夙因,命瘗诸海棠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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