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追来之人并非追欧鹤,乃是铁头陀被徐三铜镟打了一身骚尿,其味难当,邪法也不灵了,只得回身就跑。来到后院,遇见欧鹤,转身上房。不料欧鹤用铜锥打来,正值他回身上房之时,竟打在粪门之内,连忙拔出,扔了,遂蹿到外墙。
他又知钦差仍不在此,且受了伤,又淋漓一身尿,只得忙忙回店。仍是高来高去,到自己屋中,悄悄脱下湿衣,换了身上衣裤,躺在床上,打算主意想着对张七夸下海口,怎好空回?只好再往殷家堡走一趟。且按下铁头陀欲再往殷家堡行刺不表。
再说那欧鹤用铜锥打了铁头陀,他也不知铁头陀为何如人也,不知来公馆何事,只当他是追他,忙忙出了公馆墙,回他原住之处,另作事业,下文再表。
话分两处。再接说安大人在白鹤山住了两天,每日客堂用斋,甚是洁净。所住之屋,松篁交翠,轩宇清幽,到此尘念都消。安公子虽是少年富贵,也几欲乐而忘返。
第三日清晨,静一上人取出五封简帖,上面都写着开封的年月日时,密密固封,说道:“破贼之法,都在此几个简帖上,也不怕他邪术。大人须要好好收藏,就如老僧亲自临敌一般。”
安大人忙站起身来,双手接过简帖,谨慎收好,遂即深深下拜,并告辞要即时下山。静一上人也不深留,说道:“怨我不远送了,后会有日。”安大人也不敢再行烦渎,只得辞出,仍是两个侍者送到山门而别。安大人带了从人,匆匆下山,回到邓家庄。邓九公忙出来接着,问了备细,大家惊异,俱说高僧,赞叹不绝。
安大人当日就与邓九公商议说:“仙简已得,必有奇验,早为定策。攻破羊角岭,须趁恶僧出来行刺,不在山中,破他的案巢要紧。”又求邓老翁转请谢标、郝武、韩忠与周得胜共四人,同往军营立功。邓老忙差褚一官骑马,于次日清早往各家聘请,大家都欣然愿往。并闻得安大人亲见高僧,得了仙简,不怕他邪术,都纷纷打点行装,并嘱咐各人妻子,好好管理庄田,以待他日功成名就。那谢琼花又替四人占了大六壬,是个大吉之象。四人与褚一官约定,明早到邓家庄面见钦差,听候行期,留褚一官吃了饭。褚一官饭毕回来,告知他们明早就来。
正说着,庄丁来报,有冯小江亲来下书。安大人吩咐命进见。不一时,冯小江进来,给安大人、邓九公都请了安,又见了褚一官,即忙呈上顾师爷的书信。那信上说的不过是铁头陀环道村公馆行刺之事,并说他走了,必往双流村、殷家堡各处行刺。双流村虽有赵鹏,不是他的对手;殷家堡已命人有了预备。那省城公馆须亲去走遭,趁他不在羊角岭,须早早攻他山寨。若容他回山,就费手了。信上大概言之如此。冯小江又面察师爷,说:“大人必然见着静一上人,若得了他的指教,赶紧攻取羊角岭为妙。若攻羊角岭,必先出告示,使他疑虑不定。现有底稿在此。”说着,由怀中掏出一纸递上来。安大人接来一看,见上面写着:钦差大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山东观风整俗使、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安为招抚羊角岭贼寇事:窃闻圣世有自新之法,王者无不戒之诛。尔羊角岭一带,为患久矣!本钦差奉上命,以彰天讨,本宜督兵荡平巢穴,但思生吾土者,皆吾赤子,不教而杀,恐伤天和。故特告尔等:夫为贼必不能昌,作乱终须受祸,尔宜速为洗心革面,束缚军前,以求恩抚。釜底之鱼,可免生烹;笼中之乌,得保死命。倘或执迷不悟,仍肆梗顽,自当尽戮不贷。今与汝约:初限半月,次限十日,三限五日,共限一月之久,相率至辕门受抚。如过期不至,便当亲提大兵,直临岭下,先擒渠魁,次翦羽翼。然后扫荡各穴,孑遗不留。尔其勿悔。为此特示。
安大人看毕,道:“告示固好,但俟一月,则铁头陀必回山矣。”冯小江道:“师爷说过,一月的限本是诳他,想那贼人有心归降;主就前来了,不等一月。那一月的话,本是缓他,教他松懈,好从小路而入,作捣巢之计。”安大人点头佩服。冯小江又拿出一个封筒,包裹严密,说道:“此是师爷临行时给的,请大人密启。”安大人收了,即叫冯小江外面歇息。那冯爷出来,与褚一官、陆葆安一同坐了,谈些别后事情。那陆葆安告来了,又各带了几个庄丁。饭后禀见大人。天到巳正,恰值开头封柬帖之时。安大人冠带齐备,焚香下拜,方拆开一看,见柬上写着八句词是解:“若问扎营,阳谷县东;若问战期,明月正中;若问计策,须用火攻;若问道路,山后窟窿。”安大人看了,心中大喜,即叫过毕归元来,说道:“你在羊角岭多年,必知山中道路。”毕归元不慌不忙,将一个纸卷呈上。
安大人打开一看,大喜:乃羊角岭前后左右全图也。图中所载,详细已极。那羊角岭之山川形势,与贼人之名字形状、道途之远近曲折,注得分明,画得细致,无所不有。因向众人说道:“毕归元真有心人也。”即命随缘秤出二十两银子赏他。毕归元忙谢了赏。
原来毕归元自有心投降之后,即偷着画一图样,后面注明方向,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方才画成写好,今日果然用着了。
归元遂禀道:“羊角岭地虽不大,却险峻;人虽不多,却精壮。非有善功之策不行。况摆渡口有法水拦阻要路,那羊眼渡下水就沉,更不易破,又有两处作眼的小店。那捣巢之计,恐难万全。小的有一策,未免涉险:小的在羊角岭时,无事即向山后闲游。见一小路,系无心而得,实崎岖不易行走,比大路近十几里。那一条路名羊肠谷,无跬步可容,无只身可过,贼不能守,而我等亦不能人。小的有一日在山后游玩晚了,急欲回寺,想起那小路,非缘绳而上不可。寻了半天,才得了一个山洞,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忽然一派亮光透入,方出洞口,就到青莲寺后,然已走得力尽筋疲矣。后来又词人说,中间还有一处,通着山外,在羊角岭后下坎,离秦封山不远。小的素来好奇,破了一日工夫,带了两个老道,并带了绳子与钩翻枪,实不容易。及至出山,已经日落,是由山里往山外去的。如今是由山外往山里去,大人派人,那时小的可作领路之人。”
安大人点头称是,遂命人把周得胜、郝武、谢标、韩忠四人叫来。四人闻听大人叫,忙一齐进来,垂手侍立两旁。
安大人向他四人道:“现时趁铁头陀不在青莲寺,必须赶紧破山寨。若要快快成功,非捣巢之计不可,尤非行险不可。你四人敢领兵深入么?现在毕归元献计呈图,有一条小路,他情愿带领你四人前去。”周三道:“我等既投在大人标下,生死听命。倘蒙大人不弃,肯指使我等,虽赴汤蹈火,捐弃顶踵,亦当甘受,以报大恩。况此计出之顾师爷,定之静一上人,千稳万妥,百发百中,安有不肯深入之理!望大人委用勿疑。”
安大人道:“你等既敢深入,须听毕归元指示道路,要依他言语,还须打仗之时以一当百,方可成功。”四人得令,退在两旁。
安大人早将褚一官、陆葆安叫来,命他二人带兵五百,虚张声势,假作攻羊角岭,千万不可轻易过他的摆渡口。他虽恃有法水阻住,也不能不派兵防守,此调虎离山计也。哄他在前面张罗,好教他后面中计。二人也领令退下。又教周三等四人也带兵五百,仍命冯小江赴营,一面知会徐参将、田总兵二处,那屠寿年老无用,不必派差。又教随缘传话,明日悄悄动身,大家陆续而行,不必同走,恐露形迹。于是分了三起:大人仍带褚、陆二人与随缘等五六个人一起,冯小江与鲍国恩一起,周三等四人与毕归元一起,次日各走各的。
周三与谢标等五人同出了邓家庄,五人五匹马,庄丁在步下,直奔泰安府阳谷县而来。走了两日,毕归元道:“我有个主意。我虽还俗,面貌不能大改。咱们一同走着,恐其遇着羊角岭的人,倒要误事。不如我一人单走,咱们营中见面。听说咱们山后单立一营,不在大人营里。”周三等点头称是。于是打完尖,出店分手。
单说周三等四人上路,他们只带了两个庄丁,只为沿途服侍,其余都叫他们奔后营单走。那周三等四人走着道儿,说说笑笑,甚是高兴。谢标道:“三哥,你看今天路上为何有这些男男女女?”周三一看果然,并且都捧着香烛,仿佛要去烧香的样儿。韩七过去问一位老者说:“请问今天是庙里有善会么?在什么地方?”那人道:“离这块不远三四里之遥,有一座承福寺,那里有一位肉胎活佛显圣,舍药救人,故此我们都上那里去烧香还愿。”韩七一想,世上那有肉胎活佛,这明明是谣言惑众。周三与郝武听了,尤其不信。那郝金刚就要去看,倒是周三、谢标忙拦他,道:“咱们有公事在身,并且有限期,若作出事来,误了大事,吃罪不小,总以不去为妙。”韩七道:“庙是必由之路,去只管去,外面看看,不必进去即是了。”
大家点头,说着往前走了一会,方才走到庙前,只见人山人海。这座庙并不靠着村庄,一带密密松林,座北向南。庙门口有两根旗杆,三个山门。正山门关闭,走东角门。若依郝武、韩七,就进去瞧瞧。那周三知道其中有异怪,不肯进去,催着郝武大家离了庙前,仍往前行。这庙中之事,后文再表。
且说周三等四人走到天气将晚,面前一条大岭,上得岭来刚一半,看看日已衔山。岭半边有几个小店。周三道:“众位看天已不早,我前几年走过这条路,往前没有店,就是这岭上的店也是新开的,咱们住下罢!”韩七道:“三哥,既然这么说,只好在这里安歇。”又上了几步,有两个客店,小二来兜揽道:“六位客官,往那边宿头远哩,就我家安歇罢,有好房间,有好槽道。”一面说着,就去庄丁手里夺了包裹,一个便来拢头口。周三等跳下马来,谢标道:“且硼我先自己看看。”
那小二道:“不必看了,只有我家的房屋好。”说着大家同进店来。只见店中院子宽敞,有一棵大槐树。那树下坐着一个黑胖汉子,袒着胸肚,腿上生着老大一个烂疮,敷些药,流脓妇血的难看。他叫道:“客官请进。我起立不便,休罪。”说着,便叫月小二扶着进来,到柜台里。那柜台边有一个妇人在那里做生活,见他们来,便起身接应,道:“客官随我来。”四人看那上面高坡上三阔正房,旁边右首一带厢房,左边好几间槽道,还有一条胡同通后面,那两个店小二牵着四匹马到槽上去,那妇人便引他四人到高坡正房上来,道:“右边这间明亮。”进去看时,上面一张正床,侧素一个小铺,一张柳木桌子,几把椅子。众人看这妇人有三十多岁,生得鼻高颧大,穿一件毛蓝布短衫。此时,庄丁二人已把周三等,刃包裹,都送到房里放了方出去,又见店小二提了一桶面汤进来,问道:“四位客官吃什么?”周三道:“酒肉我们自己有,你去做四众饭来,多打些饼。”韩七道:“你那新出笼馒头先拿些来,一发算钱还你,我只要白面的。
店小二应了。四人洗完了,都把大衣脱去,又泡得了茶,大家喝茶。
须臾,小二把一盘馒头包子端进来,放在桌上,道:“白面黄牛肉的,共四十个。”谢标拿起就吃,那韩七与谢胖子低着头,只顾吃馒头。
二人吃了大半盘,谢标忽然皱了眉头,口里一面嚼着;一面把那馒头拍开,看那里面的馅子。拍了一个,又去拍一个。
郝武看见,问道:“怎么了?莫非有什么缘故?”谢标道:“为何只是肝涅涅的?”郝武终不放心,忙起身进那里面去。只见那间空屋阴阴惨偿的,没有一物。那个土墙门也无门扇,堆些柴草。再看那侧首墙壁上安着木栅,木栅下面有一块木板,阔有尺半,长约丈余,横卧在墙角边。外面一块青石,挨着那板。
郝武看在眼里,他们本是绿林出身,焉有不懂绿林之事?郝武看那石头约有百余斤重,便把这石块搬开,揭起那板来,只听“刮喇”一声响亮,一阵阴风卷起,透进亮光来。原来板的尽头,遮着一个圆溜溜的窟窿,有索头拴着,通出墙那面。郝武低头往洞里一张,大嚷道:“你们快来瞧!”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