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祝自新收拾了尤氏、王德两人的骸骨,又想到苏州,嘉兴皆不能存身,若至他处恐怕有人要寻事。他思前想后万念皆灰,猛然记起幼年七八岁时,南海来了个和尚名唤了修,“与我父亲相好。据闻此僧颇有道行,又善于风鉴,父亲将我与他相看。仙说此子人有来头,可惜心路不正,未能终局,倒是与我佛门有点因缘。彼时我父亲亦不以此话为然。而今我闹得进退无路,皆是孽由自作,竞应了那了修之言。可知为人一世的荣枯得失,天公早巳安排定了,岂可勉强得过,倒不如认真归依空门,斩除俗念,大可修行后世,挽补前非。况我父母早故,妻子皆无,我身虽是俗家,与僧家何异”。白此则祝白新的出家念头,更外坚固。
在路行了数日,这一天已至南海,远远望见普陀山耸青迭翠,矗立在南海中央。开发了船户,搬过行李,在岸上觅了住处。次早,卅着一名家丁,雇只小海船向普陀山开去。船至山边泊定,祝自新登岸四围一望,高高下下山坳路径,尽是天生成的奇峰怪岭。又见往来僧人,都是科头跣足,甚至只围了一条中裈,上面赤着身体,在山前汲水砍柴。见祝自新主仆走来,皆围住观望,交头接耳的议论。祝白新问他们可知道了修住居何处?内中有个老年僧人道:“居士问了修师何事?”白新道:“我与他有旧,特来访他的。”那僧人道:“他是小南海的方丈。此人脾气甚为古怪,连我们都不与他交接。你要去见他,可由这条石路上走去,转过山洞那边,就是小南海了。”
白新即照他所指石路,行至尽头有座山洞,穿过去,忽然开朗。山路宽大,平坦好行。约走了半里许,果然迎面一座人寺院,松柏参天,钟声隐约。走近抬头见石碣上斗大的三个字“小南海”。自新跨步入寺,过了天王殿,弥勒殿,中间一条币道,两旁杂树尽是十数人抱不拢来的古木。到了大殿,庙貌整新,堂阶闳壮。莲台上三尊佛像,金璎宝珞,法相尊严。
行出佛殿,又是一方院落,中间五间二殿,两边撢房僧寮客堂等地。见客堂门首站了个和尚,年约三十有余,肚大腰圆浓眉巨掌,上身穿着簇新米色布衲,脚着黄布僧鞋,光汕汕的脑袋,手内拈串牟尼数珠,在那里指点老道人四处打扫。见祝自新人摇大罢的进来,后面又跟着家丁,知道是个路过官绅,忙二笑嘻嘻的趋步上前,合掌道:“大老爷请客堂里用茶。”白新答礼,举步进了客堂,见一顺三间宽大房屋,内中几案净洁,陈设幽雅。又彼此作了揖,和尚清白新在炕上坐了,老道人送上茶来,回身邀着家人至外间奉茶。
和尚问了祝自新姓字居处,白新转问和尚何名,现执何事,!和尚欠身道:“僧人名唤超凡,现执支客一事,与筲理内外杂务。”自新道:“行一位了修大师可在宝剎?”超凡道:“了修即是敝住持,大老爷认识他么?”自新道:“我与他有旧,多年不会,今日特来访他谈谈。少顷烦你和尚办完公干,领我一见。”超凡道:“了修师已杜门二十年不出,大老爷是何年何处与他相识的?”白新道:“说也话长,了修师二十年前曾至嘉兴,在我处耽搁了数日,与先君极为契合,彼时我尚在幼年,曾与了修师晋接过的。今日便道宝剎,特来访他,叙叙旧情。”超凡道:“僧人也常闻他说,二十年前到嘉兴与一祝姓居土相契,想即是人老爷尊府了。他巾那次出山后,即杜门不出。这数年内,连方丈的门都不出了。一切内外各事,皆委僧人力,理。他终日由早至暮,皆在蒲团上默坐,人不问他,他亦不言,甚至三五日都不开口。”
祝自新又问及寺中蹊径,与僧数多寡?超凡道:“自从敝住持不理事后,有几家施主都不来了,还亏僧人极力支持,若似他也置之不理,这一座小南海久经残败了。虽有两处薄田,连岁收成不甚过好,施主们的布施又来得稀少,小寺大小众僧约有百数十人,每日饭食即算是一项巨款。况在此深山穷谷之中,又无人家延请道场,那里来的源源接济款目。大老爷但看佛殿上与两廊内外群房,急欲修理,又余不下银钱来,都零碎被众僧人吃下肚去。前日还与敝住持商议,到各名省地方张贴募化小引,或可遇着那乐善施主慨发仁心,济助修理。好在敝住持唯唯否否,向来不管寺务,他只有随口应答,任我们募化也好,不募化也好。不敢欺大老爷,这几年僧人被那当家二字都累煞了。大老爷既与他相好,自然说得投机的。少停见了他,敢烦大老爷劝说他一番。不要终日只顾修行,一毫外务不问,若大一座小南海,三五年内凋败了也甚为可惜。如专靠我超凡一人,实难布置。他是个寺中领袖,兴败都是他的责任。”
祝自新笑道:“你和尚不须烦恼。我此番来寻了修,实因看汲红尘,意在借宝剎作一栖止。将来不嫌我才拙,我来帮助你和尚一臂何如?”超凡听了大笑道:“大老爷又来说笑话了,好端瑞为何想做起和尚来?阿弥陀佛!我和尚们说起来十分苦恼,较之大老爷一丝一毫都赶不上。我等穿的是布衣粗服,吃的是淡饭黄齑,还要朝钟暮鼓念佛涌经,规矩礼节小有不是,即受监院戒饬。终身奔波劳补,纵能积蓄点资财,到头来仍然一空。肝士们尚可留于亲生骨肉受用,和尚们任他堆金积土,临死反为异姓法子徒孙快沾-人说做和尚修为来世,我看和尚是前生造的罪孽,以致孤独一世。即如大老爷安居的高堂大厦,享用的玉食锦衣。富者奴仆成行,一呼百诺,神鬼都在暗地里趋奉。贵者出仕皇家腰金衣蟒,扬名显亲声闻天下,歌功颂德千载永传。若是官做烦了,即致仕回家,教子课孙登科上进,指日又是一位老封翁了。做和尚的,任他竭力去做到了方丈地步,即如居士们做了大官一样,也不过一寺之内推他为尊,出了山门仍是一个和尚,有何好处?你大老爷们锦绣世界住厌了,反要来做和尚,真正俗话道得好,米箩里跳入糠箩里来。”说毕,又哈哈火笑不止。
祝自新见超凡所说,尽是一派势利言语,不耐烦起来,也随着他笑了一笑,起身道:“烦你和尚,领我去见了修大师去。”超凡即忙也站起来道:“僧人理当引道。”邀着自新出了客堂,又回头吩咐老道人,倘有过午的与那挂单的来,“过午的绐他一顿饭吃,挂单的领他到寮房里去歇。你们作主就是了,不要来禀报。我陪着尊客到方丈内,会当家的去呢。”白新同了超凡,绕过二殿回廊,有一重小六角门,上题“另一洞天”。走进了门,又是一大方院落,当中五间是观音殿。旁有一座小门,匾上写着“曲径通幽”四字。门内即是花圃,中有假山堆砌,穿过石洞,见一顺三间正室,外有弯弯曲曲数间群房,迎面五层阶基。
自新朝内一望,中间蒲团上坐着一位老头陀,午约八旬以外,头上发际通白,高隆鼻准,长眉大耳,俨然一尊古貌古心的老佛,闭着眼,两只手按在膝上跌坐。自新知道是了修,暗暗赞赏道:“看他的形相若此,必有真实道行。”超凡抢先一步,上了阶基,走近了修身畔道:“火师有位远路尊客,特来奉访你的。”了修睁开二目道:“他果真来了,还是个有信的人。”超凡闻说,怔了一怔,笑道:“火师你说的什么话,难道还未醒么?”了修喝道:“你少要乱说,我虽终闩似睡,却都醒眼观人。你虽终日醒着,只怕你尽似睡着一般。”超凡笑的走了开去,低声说道:“他说梦话,还要吆喝着人。”
自新在阶下闻了修所言皆是机锋,即趋进一躬到底道:“大师久违了,弟子不免来迟,有负大师初意。”了修望了自新两眼,也不答礼,点首道:”好好,你竞来了。虽然失足中途,幸喜前因不昧算是有造化的。”说罢,又闭了眼,不言不语。超凡恐得罪来人,忙掇一张坐椅放在蒲团上首,请自新坐下,又轻轻向白新努嘴道:”人约还没有醒透呢,你大老爷恕他昏聩,不必计憎。人凡人老了,性情都与人各别的。”自新道:“理当侍立听敦,何敢汁憎。”超凡执意扯白新入了座,他也在下面椅子上坐了,不转睛的看:旨了修,看一会又暗笑一会。祝自新是端正坐着。肃然起敬。
过了半晌,了修复开眼唤方丈内伺候的道人,“去取个蒲团来,请这位祝眉士坐了,好讲话”。超凡道:“有椅子呢,祝大老爷坐下半刻了。”了修道:“我岂未见他坐在椅子上?那蒲团滋味他却没有领略过。你怎知其中元妙?”道人已将蒲团取来,白新亟起身换坐。了修又对超凡道:“你去罢,恐外面有事待你安排,祝居士自家人不须陪得。”超凡正不耐烦见了修不颠不倒的样子,圆陪着白新不好走开,难得了修叫他出去,遂立起对白新道:”大老爷此间少坐,再请到客堂内盘桓,恕僧人失陪。”白新忙答道:“请便。”少顷,超凡叫人送进一席素肴,了修让白新吃毕,又命取水与自新净洗手脸,吩咐众人尽行退出。
方丈甲只有他们两人,蒲团对坐。约有时许,自新觉得身子行些困倦难以支撑,恨不能睡下才爽利,只好闭目略养神气。甫一交睫,心内即昏昏沉沉,如睡着一般。好似此时仍在苏州尤家做女婿的时候,又似在南京与聂家寻闹,后来与刘蕴同往扬川设汁栽害沈家,忽然又似到了嘉兴和他哥哥分家争产,又觉得他妻子尤氏尚在,与王德成了夫妇,竟不认他,反把他赶出,又将他丈人尤鼐气死。正气恨难解之际,忽见祝伯青等一班的对头,都齐齐走米,争要打他杀他。种种以前的心事,一时都到了日前。不禁如痴如醉,心内或疑是真是假,又十分害怕。猛地头顶上一个霹雳,把祝自新惊得神魂飘荡,吓出一身冷汗。急急睁开二目,仍坐在蒲团上,见对面了修笑吟吟道:“祝居士受惊了。你从前作为,也该明白了。这些冤魂孽债,一时一刻都不能放你过去,任你躲向海角天涯,他们亦有处寻找。若非这半天霹雳,一棒当头,你如何避得过这场恶劫?”
祝自新此时如梦乍醒,知道是了修的神通幻化,指点他迷路的。走下蒲团倒身下拜道:“弟子以前行为,愧悔莫及,只求火师慈悲拯脱,弟子死心实力的,情愿修行补过,再无返悔。”了修道:“难得,难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你一心皈依,我如来佛门广大,何所不容,待到明早再作计较。你且起来,安心到蒲圃上打坐去罢。”自新道:“弟子适才胆已吓裂,不敢打坐了。”了修笑道:“你既悔过向道,那些冤孽因果早经化解,你只管放心打坐。”自新无奈,勉强又坐上蒲团,战兢兢的生恐又惊恶梦。说也奇怪,此时心内觉得了无罣碍,爽适异常,好像从前的那些事都忘却了,定神息气的默坐。
不一会,天色已明,道人等进来洒扫,又摆上早点与祝自新吃毕。了修穿了大衣,领着自新出了方丈,至大殿撞钟擂鼓聚集僧众。一时超凡领了数百僧众上殿,先参拜了佛像,转身见了修合掌,各依次序立定。超凡与僧众皆暗暗称奇道:“和尚有三四年不出方丈,今日何故穿了大衣带着这姓祝的登殿?”了修见僧众至齐,道:“我有一事说与你们知道,我收了个徒弟,即是昨日来的那祝居士。他也是佛门中一个善知识,是以传齐你等,从此你们是一门中人了。”僧众听了,方才明白。超凡忙走过,悄悄向自新道:“祝大老爷,你当真要出家么?阿弥陀佛!我曾说过这和尚是不好做的,你大老爷不要认着儿戏,只怕你出家容易,还俗就难了。”自新也不去理他。
了修叫人点烛焚香,自己拜过佛像,又命自新也参拜过了,遂道:“你既立心皈我佛门,须当谨守佛教清规,屏除一切贪嗔爱欲,不可中道变更致堕恶道。”祝自新道:“弟子蒙大师救脱苦海,正是天人的造化,火师但请放心,弟子永无改悔。若移寸念,誓入轮回不徘翻身。”了修点首道善。叫人唤了名剃发的来,将自新辫发拆开,分成三股盘于顶上,命自新跪在佛前,亲白执刀,先在顶上摩抚祝赞了四句口偈,道:此发娘胎即长成,借他分别俗和僧。
今朝削作空空相,苦恼愁烦悉化尘。
念罢,又在他顶中,亲剃了一刀,然后剃发的代自新一齐剃下,仍分作三股:一股供于佛前;一股设了自新父母灵位,祭毕对灵焚化,还了父母的遗体;一股了修收过。又取出一套僧帽衣履,叫咱新更换,俨然,是一个沙弥了。重复参拜佛像,又与僧众行礼。了修代他取名悔成,以喻悔过成道之意。各事已毕,了修回后,僧众皆散。自新唤过家丁,叫他将行李等物取来,又赏了他们每人五十两银子,好回家去。又将穿不着的在家衣履,尽给了他二人,以尽主仆一场之义。两个家丁洒泪叩别,各自另寻生计而去。
祝自新身畔仍余二千两银子,取了五百交代超凡贴补寺中用度不足。那五百两托超凡查点僧众数目,每人应给少许,以为进见之礼。超凡好生欢喜,与僧众谢了又谢。超凡在贴补款中,干没了若干,随意开了一纸支用账目,搪塞人众。祝白新既得了安身之所,发心悔过,朝夕讽经礼佛,毫无懈念。了修知他不得改变,在附近寺院内,叫他去受了戒,回来即将衣钵传授于他,了修乃退居修行。后来了修活到九十岁外,方圆寂而去。自新亦过到古稀以外,这是他终身结果的下场。所幸他回头甚早,又得了修超脱,未受恶报。所以了修当日,说他与佛门有点因缘。他与刘蕴是同时的恶少年,祝白新犹知悔过,撇手人间。那刘蕴一味的作恶不悛,自己作践的九死一生,受尽苦恼。
刘蕴自在扬州逃走,不敢回家。一则怕他父亲迫问,二则恐祝自新扳他到案。带了随身几名家丁,连夜逃至杭州,往西湖上看玩景致。又因杭州抚院,是他父亲门生。刘蕴去见抚院,假说他父亲命到天竺进香,便道来渴见世兄请安。抚院即留他住在衙内。过了数日,刘蕴是个没行止的人,受不惯拘束,作辞回家。抚院也不深留,送了一千两银子作老师的调养,外又送了二百两程仪。刘组手内有了使用,当即搬移到十五奎巷内,一所客寓里住下。终日去访花觅柳,自寻快乐。谁知杭州乃省会地方,抚院又功令森严,一班流妓皆存身不下,投奔各处去了。刘蕴逛了三四日,虽有几家私户,皆不堪入目,心内闷闷不悦。
一日,吃过午饭,独自出了寓所,向城隍山来。走未数步,见山脚下僻巷内有一座小小寺院,两扇红门半闭半启,门头上题曰“紫竹禅林”。
刘蕴信步踱入,里面有一个中年道婆,在佛殿上扫地,见刘蕴一人进来,又见他衣服齐楚,知道不是个平等人,忙丢下竹帚道:“老爷请坐用茶。”刘蕴本是色中饿鬼,见道婆年约二十八九岁,生得颇为跳脱,一付容长脸儿,两只水汪汪的双箍俏眼,一对四寸半长脚,扎得硬挣挣如菱角相似。又闻人说,杭州尼庵不减惠泉的场面,遂笑嘻嘻的坐下,道婆献上茶来,转身入内。
少顷,闻得殿后一阵笑声,走出三四个光头女尼,又有两个惜发道姑,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皆生得姿容娬媚,体格风骚。
一齐上前,向刘蕴稽首。刘蕴立起,一一答礼入座。众尼问了刘蕴姓名,知他是金陵富家,来此游玩的,分外起敬。刘蕴亦转问众尼名号,为首的年纪少长,是紫竹庵的领袖,法名皓月;那两个是他师弟,一名海月,一名明月;两个蓄发道站是皓月的徒弟,年齿最轻,一个名唤岫云,一个名唤行云,皓月道:“刘老爷可曾用过午饭?若不嫌蔬菜无味,小尼们备斋奉敬。”刘蕴见他等殷殷款洽,又眉梢眼角暗逗风趣,刘蕴是玩耍中的老手,如何不识孔窍,即答道:“素昧平生,怎好叨扰。无如敝寓离此甚远,腹中颇觉饥馁,只好坐扰,容再补报罢。”皓月连称好说,起身邀刘蕴从殿后一个六角门走入,是三间净室。院落中栽了几株芭蕉,数十竿紫竹,堆了一角假山,甚为幽雅。早有道婆与数名垂发女婢,调开桌椅,摆列素斋,尽是上等果肴,梢美非常。众尼推刘蕴首座,他们挨次坐下。
席间,谈说笑谑毫无忌讳。刘蕴快活已极,接连吃了几杯,假作酒醉,一个呵欠,顺手搭在明月肩上,捏了他一把。明月“扑嗤”一笑,将身子一歪,推过刘蕴的手道:“醉成这个样子,还不要稳重,你倒仔细跌翻磕了脑子。”刘蕴趁势将明月抱起,搂在怀内。明月挣扎不得,又护着痒,笑的团作一堆道:“再闹我就要急了。”皓月等人一笑,尽起身走出,反手关好室门去了。刘蕴乘着酒兴,把明月按在炕上,成就了好事。然后开了门,道婆等进来收去残肴,又送上水来与他们净洗手脸。刘蕴是夜即宿在庵内,师徒几人轮流作乐。
次早刘蕴回寓,爽性将行李等件搬至庵中居住。过了半月有余,连那道婆都勾搭上了。众尼知他腰缠甚裕,百般去奉承他,把个刘蕴乐得恨不能住在此地一世。又得的是不肉疼的银子,落得任意挥霍。众尼将他当个活财星看视,又恐他即回南京,想出多少新奇食玩,逗他玩耍。随刘蕴的一起家丁,也与庵中的女婢们朝夕聚在一处,闹得如花如火,十分亲密,反帮着众尼怂慂刘狈,不要回去。未至数月,刘蕴的囊橐将匮,白知没了使用,此地即难存留。若说回南京去,又割舍不下众尼。左右辗转,反愁烦起来。他贴身众家丁中有个家丁名叫柏成,做事很有算计,刘鲍也最信任他。因心内一时想不出个长策,把柏成喊到一间密室内,与他商议。柏成道:“小的久经代爷划算着了,爷到杭州来是空空两只手,不过抚院大人送了一项银两,爷又大来大往的用,自然完得快。若说此地没有使用,是难存身的。爷如果就这么走了,也要讨人笑话,真正进退皆难3必得仍要大大的使用…宗,然后托辞回家公干,那时他等都识不透我们的底止。爷今日就不同我说,小的正欲来回爷声。”刘蕴拍手道:“我原是这么想所以才同你商量的。”
柏成道:“小的倒有个计较在此,请爷斟酌。难得与抚院有旧,日前小的见抚院也很敬重着爷。明日待小的出去放个风声,寻他两条头路来冲贴着。”刘蕴道:“这也是个计较,怕的答应了人家,抚院不肯徇情,那才白丢人呢!”柏成笑道:“爷真多虑了,难道琐琐碎碎去讨抚院的没趣么?只要小的放开眼睛,寻一个肥户,赚他一宗,过手也要够用一年半载方值得呢!我在外面安排定了,爷即面见抚院,说是老主人差爷来的,须说此人是爷家亲眷,再三求了老主人才应许他,不怕抚院不准人情。否则爷再假老主人手笔,写一封切实拜托的信,此事即万分稳妥。”
刘蕴听了,人喜道:“你就这么做去罢,事宜从速而安详为是。”柏成次日即到各茶坊洒肆内闲坐,夸张他主人与抚院交情甚厚,日前特地差请主人米逛西湖的。”这风声一经传说出去,即有那些专于打听闲事,以及捕风捉影好去兜揽的人,〔走〕拢来与柏成扳谈问答,称羡不已。柏成见有人间他,分外说徘花团锦簇,惊闻骇听。恰好这一日有个晦气进宫的人来寻他了,此人姓冷名桓,山西太原县人,在山西要推他首富。上代亦是书香人家,到了冷桓这一代,他白小不喜读书,说书要把人读迂腐了呢。带了数万银两入京捐纳,馁例得了州官;又闻得浙汀系富足之地,即掣签分省选至杭州,到省已有二年之久。上司知他是个富豪出身,都将赔补的疲缺与他署理。冷桓倒不怕赔贴,只恨边疲缺分地方甚小,不大尊严;须要在那通都大邑冲繁首要的地方做他一任,也好炫耀着自己手段,使上司知道我才凋不凡,非可小知的人,将来才可冀升擢。亦曾钻谋过许多门路,均未能打通。今日相巧冷桓也因无聊,出来闲逛了半天,到这茶坊内少息,听得柏成正在隔桌与人谈论他主人是世族名门,此地抚院是他世兄,又如何敬重他主人。
一番话,正碰在冷桓的心坎上,缓缓的站起,踱过来向柏成举手道:“请了。”柏成见冷桓衣履鲜明,不敢藐视来人,忙立起身,欠身道:“爷请坐。”又亲自奉了茶,问过冷桓姓字,冷桓也问了他主人名姓道:“我有句话要托你奉求你家主人,茶坊内却不便说。我的公馆离此不远,屈你到我公馆里谈谈。”柏成心内明白,知他是米寻找头路的,多分听着我适才所说的话了,暗暗欢喜,假作龃龉道:“我出来的久了,恐家爷要叫唤,改一日再到大老爷公馆里请安罢。”冷桓笑道:“不过三五句话,断不耽迟你,你主人使唤的人山多,那里偏偏问着你。”忙会了茶钱,起身同柏成出了茶坊。走过三四条街巷,柏成见迎面一座高人房屋,外面望去似有十数进的样式,门凳上坐着许多锦衣大帽的家丁,见了冷桓都垂手起立。冷桓道:“这位柏二爷,你们好生管待着,我进去有点事,少停要请他说话的。”又对柏成道:“屈你且坐一坐。”说着,入内去了。众家丁见主人如此优待来人,必是个大头脑,争着上来趋承,邀柏成至门房内吃茶。
柏成又细细问明了冷桓的家世,放在肚内。过了半会,里面走山个小童道:“老爷请柏二爷书房内说话。”柏成起身,随着小童转弯抹角走了好几进房子,方至书房。早见当中设了一席,只安了对面两付座头。冷桓见了柏成,笑吟吟道:“有水酒一杯,屈你小坐谈谈。”柏成道:“小的怎敢陪大老爷用酒,有话即请吩咐,小的要早回去的。”冷桓道:“没有的话,你我切不可拘礼,我还有事要重托你呢,坐了好说话。”走近扯着柏成,硬推他上首坐下。又将酒壶放在自家面前,喝退众仆,将书房门掩上,只留下他两人在内。
柏成起身谢了坐,冷桓亲与柏成把盏道;“你主人是何阀阅,请教细说一遍。”柏成道:“我家主人是当朝首相,刻下告老在家。到杭州来的这位小爷,乃老主人的大公子,官名是个蕴字,表字仁香,亦系甲榜出身,做过台谏。因老主人致仕,他也告终养在家。老主人放过五次主司,京内大半朝都是门生故旧。现任的杭州抚院大人,即是我老主人会闱门生。日前有禀启到南京问安,顺请少爷来游西湖。不瞒你大老爷说。,我家少爷少年科第,人又风流,极喜玩耍,难得他世兄谆谆相请,禀明了老主人来的。又嫌他衙门里烦杂,特地赁这紫竹庵居住。这庵内当家姑子,前两年住在南京,常到我们府里去,是最相熟的,不然也住不到女僧庵里去。”
冷桓点首道:“如此说来,你主人必然爱友。我不揣冒昧,有一事奉求。”遂将自己署过几次疲缺,甚不惬意,意在寻条头路,不惜重酬,须谋一冲繁地方,施展一番。“不知你主人可肯照看?倘蒙应许,我定当酬谢你二爷进荐之力。可细访我姓冷的,即知不是个吝啬人。”柏成道:“原来大老爷为的这件事,极其容易,并非我夸口,似这样事不用吹灰之力,只愁我家小爷不屑对抚院去说。既承你大老爷见委,又殷殷抬爱,小的回去尽力在小爷面前说项。所喜平时说话,小爷还相信几分,可以斗胆先允大老爷个八分可靠。但是事成之后,大老爷切不可吝惜银钱,那也是坏自家的事。”冷桓忙道:“你二爷但放宽心,我拚着万金使用,分外再送你五百金酬劳何如?”
柏成暗喜道:“这事干妥了,有一年半载受用呢!”便道:“如人老爷肯舍万金使用,包管有成。今晚小的回寓先对小爷说明,明日即去面会抚院,拣那上等美缺,最冠冕的地方,委大老爷去署理。有了消息,小的再来报送喜信,以及该何处使用若于,开一清单来,好早为预备。此时大老爷即取信小的,也断不能先说私项,就是这宗银两,亦非我家小爷受用。抚院大人前可以讨个人情,那衙门里各色人等,何能克苦。俗云:可慢君子,不慢小人。大老爷做官的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不须小的细说。外余若干,却是小的同伙兄弟们领赐了。若是我小爷,再多个万金他也不放在眼里。”冷桓听说更加相信,喜的手舞足蹈,又殷殷懃勤劝柏成用了饭。柏成起辞,冷桓直送至大门外,又谆嘱再三,不可误事。
柏成出了冷家,一路跳跃而回,走入庵内,即将刘鲍扯到外间,把遇着冷桓托他谋为的话,从头至尾细细说了。刘蕴亦甚为欢喜道:“据你说,事不宜迟,明日即当去见抚院。”柏成道:“可不是呢。”刘蕴即叫柏成取过纸笔,又叫他看守外面,不许闲人进来,“说我发家信呢”。刘蕴在灯下写就书信,作他父亲给抚院的口气,无非叙说前番承惠,又说冷桓是他远房表侄,托他各事照应,并将求委繁要地方的话,大概说了一番。所有细情,均着儿子面陈,复恳切委婉的写了几句嘱托话,封好臧于身畔。仍至后面,与众尼作乐。次日,命柏成雇了轿子,来见抚院。到了衙前,投进名帖。少顷,传话进见。刘蕴入内,彼此请了安。抚院道:“世弟去未多时,又至杭州有何公干,老师近日身体还好?”刘蕴欠身道:“家君身体托庇平善,连日足疾少愈,并命问安。特着小弟趋前,有一事奉乞。”说着,双手送过书信,抚院拆开看毕。刘蕴又接口道:“舍亲冷某屈在僚窠,极蒙世兄提拔委以重任。冷某时中信家君,备述世兄爱人以德,刻骨不忘。无如冷某心性务为高远,每多顾盼自雄,家君亦常以是为饬,奈他秉性天成,难以劝改。是以家君作礼来前,何妨俯如所请,以观后效。倘或才可胜任,即冷某之侥幸非浅,如不然渠亦无所怨尤。小弟因忝属世好,故敢冒昧直陈,谅世兄都能原谅。”
抚院道:“令亲冷某为人尚好,又有老师谆嘱,愚兄定当为伊谋一要缺,可以威重行权,以畅其欲。但是一时恐未能如愿,因新任藩司是个旗员,性情很为古怪,若竟对他直说,他定然不行,反要疑愚兄其中有不实不尽。况州县例归藩司升降调补,彼有专贵,愚兄虽是他上司,却不好过于屈他。总在我心上,容冉报命。”刘蕴打了一躬道:“诸祈世兄作成。”随即起辞回寓。
柏成道:“看来这件事,有九分稳当。我先去送个实信与冷家,叫他把银两预备齐全,一得了消息就要兑付。能再说通了,先取些过手更妙。”刘蕴道:“好!”众尼见刘蕴去拜本省抚院,更加倍敬畏。
柏成到了冷家,也不用通报,一径直入,至书房见了冷桓。遂将抚院的话,又描摹粉饰了多少,竟是指日即可委缺的光景。冷桓听了,喜不白禁,千恩万谢。早间冷桓暗暗差人去打听消息,果见刘蕴主仆进了抚院衙门,谈了好半晌才出来。又听得柏成说的活灵活现,焉得不信。柏成又道:“你人老爷亦要预备着那项使用银两现成,这些事是闪电穿针,不可怠慢的。”冷桓道:“我的银子早已备了,如有一实在消息,你二爷即着人来发就是了。”柏成想了想,也不好说先付的话,怕冷桓起了疑心,反为不美。遂作辞出外,心内好生快活。这宗买卖一丝力气未费,稳然得了若干,我却不可浪吃浪用,带回去置备些田地,也可做个小康人家。又到城隍山各处,戏耍开心去了。
刘蕴在庵中亦百般得意,叫备了一席上等酒肴,与众尼任情酣饮取乐。正说笑得高兴,忽抬头见柏成满头大汗,慌慌张张的进来,对刘蕴招手道:“请爷至这间来说话。”刘蕴也很吃了一惊,出席随着柏成到后面,忙问道:“你怎么了?”柏成拍手咂嘴道:“不妙,不妙!冷家的事不妥了。”这句话,把刘蕴如提入冷水里相似,急说道:“你有话快说罢,不要吓我了。”
柏成跺足道:“我才从城隍山回米遇见一个朋友,先与我做过伙计的,去年他进京跟了一位部曹官儿。我问他来此何干?他将我扯到僻静地方,说此地抚院被京中一个御史弹奏,参他私鬻外官,贪婪无厌,又拿着他一封私书为凭。现在放了两个钦差,悄悄的到杭州来抄抚院的家产,锁提入京治罪。又恐抚院得了风声把赃银运至他处,所以此事甚为机密,一路上改装破站来的,早间即进了城,连鬼都不晓得。我的朋友就是跟那位部曹来的。又说这件抄家差事,很有点沾润,因和我至好才肯告诉我实话,又因我是个局外人,断无走漏。你老人家听着抚院的自身尚在不保,那冷家的事不是没指望了么!”
刘蕴急得搔耳挠腮道:“这怎么了,冷家的事成不成也没甚希罕,我因待他这一宗款日好弥缝亏空呢!好几天的用度,都是庵里垫给的,若没了来款,真真是大笑话。”柏成也急的在地下团团的转,猛然笑道:“我倒有个脱空计策在此,因要济急,也顾不得丧心。我的朋友说,明口五鼓才发作呢,今日一夜,要知会合城文武官员等人,所以才耽搁到明早的。我想既然事甚机密,冷家也不得知道,好歹待我去撞个木钟,骗他过来。我们准备连夜溜走罢了。”遂附着刘蕴耳畔,低低说了-遍。喜得刘蕴拍手叫好道:“你快去,不可迟误,做成了我愿与你对分。”柏成笑道:“且慢欢喜,俟做成了再说太平话。”刘蕴又连连催促柏成出门去了。刘蕴回到席间坐定,心内却万分着急,不知柏成此去如何,脸上又要装做没有事的样儿,恐众尼看出他破绽。究竟柏成至冷家没的是条刊『么脱空汁策去哄骗他,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