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祝伯青,云从龙,王兰、冯二郎,江汉槎五人由南京起程,一路趱赶。到了十二月初旬,这日已至卢沟桥。众人车辆暂歇,进点饮食再行。冯二郎自去路旁解手,忽抬头见一丛人围在那里,人人伸头垫脚的向里望。二郎解过手,也挤入人丛内观看,原来是一个谈相的,搭了一座小小布棚,迎面写着五个大字“知白子谈相”。这先生约有五十多岁,生得骨瘦神清,穿着半旧不新的一身衣服。坐在上面指手划脚的雄谈阔沦,好似江南口音,说一回又伏桌批写一回,忙个不止。二郎听他所谈虽是江湖一派,倒还出言不俗,想必胸中有些学问。一时高兴,也挤进棚内,向知白子举手道:“先生请了。”说着,在他桌畔板凳上坐下,又道:“贱相意在烦先生高明一看,自古达人间灾不问福,先生但相我此去有何关碍,切勿谬奖为幸。”知白子一面起身让坐,即细看二郎举止不凡,高巾华服,又是外省口音,无疑是进京谋干的了。遂欠身陪笑,问了二郎姓字道:“足下既不弃来此谈谈,小子一生极不善趋跄人,但知有吉论吉,有凶论凶,即如那酷喜奉承的,到我这地方也不能如意。诸借左手一观。”
二郎伸出左手,知白子抓住二郎的手,反正细看了一番,赞道:“尊手五行合配,八卦停匀,君臣得位,宾主分明。而且手色血润,掌背有肉,手纹细深。可惜纹理稍乱,不能由诗书进身。好在干宫之纹直透离宫,名曰冲天纹。惟干宫纹根微黑,主难承祖业,当白手起家,而得异路功名。”又向二郎笑指离宫步位道:“如此处有一井字纹,足下即当翰苑清华矣。再足下手指细长而尖,形如削玉,主人绝顶聪慧,一见百明。虽可掌财,无如来去甚易,不能久守。但是女色上,不免过于留心。”遂又哈哈大笑道:“少年心性,自诩风流,都是有的。此皆小子直言,祈勿嗔怪。”二郎听说,脸上一红,也笑了笑道:“先生高明,再请赐教别处部位罢。”知白子道:“请咳嗽一声。”二郎乃“喀”了声,知白子点首道:“声清而长,出自丹田,非他喉舌之音可比。异日必恩邀五马之荣,宠擅一麾之守。妙极,妙极!再合足下全体而论,骨肉停匀,眉目清秀,惟天中有黑痣数点,幼年即妨父母,并主手足无靠。刻下现行山林之运,山林草木森秀,主贵主富。明堂饱满红润,将来运行于此,必定摄篆出守。今年四月,运气亦行在山林边城之间,当得升迁之喜。足下谨记小子数言,留为后验,那时方信非他江湖可比。”二郎笑道:“果如先生所论,再来奉谢。”说着,在钞袋内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两许,放在桌上道:“些讷:留着相金,未免不恭。”知白子忙立起欠身道:“谨领厚赐了。足下究竟入京何事,有何贵干?好在小于已代尊相看过,不妨明示。”二郎道:“实不相瞒,我是进京供职去的。先生所说前事,尽皆符合。但以后能如尊论,则妙极矣。倘有寸进,定当重谢,决不食言。”知白子道:“失敬,失敬!果是一位大老爷,可见小子言尚非谬,日后定然富贵非常。转瞬四月,即有佳兆,若此事应验,则,b后之事即验。如平等中人之相,瑕瑜互见,难免有一二舛错。至于大富贵,极贫贱之相,皆系显而易见,我辈中稍知相法者,多司『辨别。何况小子在江:湖中尚有微名,蒙内城列位王公大人皆深讷:小于,在不弃之列。果然大老爷他日高升时候,不忘小子,但记着杭州徐小谢,外号知白子即是。”
二郎出了人丛,回入店中,见众人正坐着吃饭。王兰道:“你解手怎生去了这半日?我疑你跌下毛厕去,正欲叫人来看你。”二郎笑道:“我即如跌下毛厕,你也不得好处,何苦要诅9艺人。”早有家丁安了杯箸,二郎入座吃饭,遂将知白子相面的话细说。从龙笑道:“好呀!既然知白子说过你准准是一位太守公了,我等倒要早为之计趋承趋承。你日后做了太守,不免念及故人交情,另眼看视。今人说得好,贵人抬眼看,便是福尼临。”二郎道:“在田也学著者香克薄我,况且你们都是科甲出身,我就侥幸做到府官,你们那时早放外省督抚了。窃恐我顶着手本跪在辕门求见,还不睬呢!何必你们把我取笑。”伯青笑道:“罢罢罢!你们斗口,不要夹耳连腮牵上我去。你们做督抚也好,做太守也好我总不希罕,惟愿我做一世的翰林。既不受你们节制,我亦不想去节制人,两无统屈反好。”说得众人都笑了。少顷饭罢,又收拾开车,赶进外城。众人在路时,早议定入京仍借住汉槎府内。俟朝考毕,受职酌即住衙门,不受职的再议住落。到了府前,跟汉槎的家丁先去禀报,只见府内出来二三十名家丁,两边侍立迎接,汉槎邀众人下车入内。
却好江丙谦正在外书房闲坐,家丁上来回道:“少老爷与姑老爷、王云冯三位老爷都到了。”江公听了欢喜,忙站起身来,早见五人走进书房,从龙、王兰上前请安,江公还了礼;二郎上来拜见老师,汀公电拉住了;随后儿婿两人叩见。汀公让王兰,从龙坐了客位,又命二郎、伯青、汉槎坐在下面。内里早:收拾了旁边两进屋宇,让从龙,二郎的眷属居住。伯青先立起代父母请安,江公也转问了祝公夫妇的安。方问及众人何日登程,在路行了几日,又问目下家乡风景若何?众人一一答了。汉槎上前宗道:“母亲命儿子进京,请大人的安。母亲近日身体颇健,又得匀:媳妇孝顺,甚为安乐。叫儿子转禀大人,得空可以告老回乡,享受田园之乐,以娱晚景。又说大人年过花甲,晨夕趋公,辛苦不得,况且位冠百僚,襄理万几,尤非易易。父亲请自酌斟。”江公点首,捻须微笑道:“汝母所言未尝非是,我也想告病回籍,无奈数乞不准,这也是没法的事。只有以此残喘,仰报圣明罢。”回头又对从龙等人道:“诸君少年英俊,正在可畏可羡之时,将来不知有多少作为。我辈老朽,理宜乞归故里,以养衰迈;又虑昏聩从事,辜负圣恩,争奈不克如愿。”从龙、王兰一齐欠身道:“老大人两朝元老,声名闻望朝野咸知。廊庙资作股肱,黎庶仰如父母。晚生等新进衡茅,每多陨越,尚求时加训海,怎么老人人反说起衰朽的话来。”
江公与众人闲谈了半晌,又说到朝中,“自去了刘先达一人,其余老辈诸公,尽是忠贞练干之员,真乃圣朝无阙,谏书日稀之时,你们当效其所为,自然不错”。又问了问汉槎家中的事件。早有家丁们进来请用晚膳,江公起身邀着众人,到了外间。见当中摆了一席,是汀公代众人洗尘的,向汉槎道:“你可陪他们坐坐,我还有日间的公事未清,急须料理。”又向众人道:“今日要大家痛饮至醉方休,我这里即如你们家内一般,切勿客气。”众人谢了,江公方回内书房去。里面也有一席,款待程小姐与小黛二人。程婉容自与小黛进京,一路上谈说得十分契密,婉容要与小黛结个异姓姊妹,小黛起初执意不肯,当不起婉容再三逼迫,只得允了。小黛原是个行户出身,极会趋承人的,所以程婉容觉得饮食坐卧,一刻儿离了小黛都不受用。而且两人都是有才有貌的女子,更外投机,竟比同胞姊妹亲密一层。
席间,婉容道:“我们家明日陛见过了,是要另寻公馆的,何能久住在江府。若你我分居开来,即难朝夕相见。不若你我仍住在一处,免我姊妹们疏失了,不知你意见如何?”小黛陪笑道:“我正欲同你商量,我们须要设法同住,难得你思虑得到,岂不好极了。只怕你日后厌烦我们,要撵着我走,那是不能的。”婉容笑道:“我不信你的鬼话,大凡我说一句话,你都说预先想到了,分明你跟着我口气说,却叫我又爱你口才敏捷,又厌你惯使乖巧。你如做了蔑片,倒是个出色的。”小黛脸一红,笑道:“我果真做了总督小姐的门客蔑片,定是前世修来的,有了你这大靠背,还愁做穷司员的家小么!今日你亲口说过了,若厌烦我这蔑片,想丢掉了我,那是不依的。”婉容笑着啐道:“谁同你说这些混话,你又硬来编派我了,我怎敢把一位五品宜人太太当作蔑片,也不怕罪过么!”两人你说我笑,甚为热闹。
外厢从龙等人亦系开怀痛饮,直至三鼓方歇。
次日,众人赴吏部挂号,仍旧各供厥职。二郎签分在刑部试用,小黛已与二郎言定,随了婉容在云从龙府内居住。从龙将左边一进宅子,拨与他夫妇。众人又分头拜谒座师、同寅,忙乱了数日,才觉清闲。
洪鼎材早遣人送信过来,择于十二月十五日招赘,王兰央了从龙等帮同料理。洪鼎材为人向来吝啬,-一文钱都不肯浪用的。今日无奈是他亲生女儿终身大事,谊不容辞,虽说置备妆奁等件,却是节省至再:又诸了伯青、从龙二人做媒保大宾。及期,王兰沐浴更衣换了簇新朝服,乘坐四人大轿,前面一排旗伞执事,随后数顶人轿,是二郎、汉槎与馆中平时来往契合的同年,约定今日同送王兰至洪府入赘。到了洪府,早有几位接亲的出来迎请,王兰与众人下轿入内。所有应行的烦文,毋须细说。
一对新人交拜合卺已毕,送进洞房。外面厅上火开筵席款待众宾,半夜始散。王兰在烛光之下,见洪小姐虽不美貌超群,却山端庄富厚,王兰心内亦觉欢喜。众侍婢上前服侍他们宽了大衣,退出。王兰与洪小姐入帏,成就百年大事。
原来洪鼎材膝前一子一女,其子年方五岁,乳名郁哥,是个庶出。洪夫人只生了这一位小姐,今年十九岁,小字静仪,因生得体重,是以不觉十分俊俏,却稳称一位诰命;至于文字上,倒也讲究。但是秉性酷肖乃父,一味吝啬。大凡妇人家过于吝啬,那个“妒”字就不免了。王兰自幼即喜潇洒,兼又少年科第,文采风流,是个不拘小节的性格。过了十朝半月,与洪小姐即有些两相背谬起来。
王兰以为学问乃妇人可有可无的事,若深通文墨,闺房之内夫唱妇和固是乐事;若没有学问,只要妇道无亏,中馈有节,内助得宜就罢了。至于丈夫的所行所为,自有丈夫意见,妇人家一毫不能过问。那洪小姐心内却另有一番意见,妇人嫁夫作主,要终身靠他的,各事恐丈夫扭于偏见,都要与妻子商量而行。第一件王兰不拘小节,就犯了他的所忌。以为男子白幼读书以图上进,好容易博得一第,须兢兢业业,白守勿失;而且读书人开口都要谈论经济学问,方是道理,不能终日啸傲徉狂,寻春玩月。一则于声名有玷,二则浪费奢侈,宦囊日涩。所以洪小姐开口即引经据典的规劝王兰,始而新婚夫妇,未能驳回,胡乱应了他几声。继而洪小姐日日聒絮,王兰心内大不刷烦。
一夕,王兰与静仪小姐闲话。静仪道:“我见你每日除了入馆办事,即去寻那些少年朋友宴聚,可知既浪于费用,又于身心学问一丝无补。若照这样行去,日后也不过得一个狂翰林名目。我劝你不如暇时讨沦书籍,研求经济实学。古人云:开卷有益。他日或放外任,或点试差,电不致遗讥枵腹。为人有一分实学,作出事来即有一分经济。待到花甲以外,功业已立,那时解甲归田,再放浪形骸未晚。”王兰听他一番说话,洵是酸腐习气,俨然一位学究先生。不由得气了起来,冷笑道:“你何以见得我胸中无学问经济?幼年读遍五车即是学问,格致万物即是经济。若待到此时,还终日抱着一本书去看,真所谓临时抱佛脚了。我生平最厌道学二字。自古道:学死于句下者颇多。反是我辈将来的作为,未可逆亿。即我那同年一班朋友中,如祝,云诸人尽是真才实学,闻一知十的人。虽然终日朝政之暇,三五聚谈,不过外面借着吟风啸月之名,其实正可彼此切磋,探讨今古。非比那些拘泥之流,自谓亦步亦趋,中规中矩,殊不知他外貌若似可观,胸内全无实济;一旦临事,手足失措,动辄掣肘。若说用度浪费一节,更属可笑。我辈读圣贤书,当法其所为,岂不闻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既非目不识丁之人,我倒要问你?当日孔门弟子;回也屡空,箪瓢陋巷,不改其常;赐也货殖屡中,结驷连车,周游列国,未闻孔子责备他浪费,又未闻叫他分助同门。是贫者自贫,富者自富,各安其天命而已。何况古来那些有钱的,都不得其死。石崇金谷,而难令终;邓氏铜山,卒成饿殍。可明穷通富蹇,人各有命。我辈何幸,生此升平之世,早年登第,又有中人之产,正好及时行乐,岂可负此天与韶华。且春往秋回,如逝水一般,一去即难复返;古人尚夜游秉烛,以喻一刻千金。所以我于钱财上,决不计其得失。今日是我得之,明日自我失之,此乃循环不易之理。试问得失于我何损?若我命可富,旋失即当旋得,得必倍于所失;我命当穷,强得亦必强失,窃恐终于不得。苟锱铢必较,得失恒思,不过一守财虏耳。较之那拘泥之流,更下一层,真为不堪之小人。当知我王者香,可以穷死狂死,定不落那拘泥吝啬的通套。我以为你是个有才识的人,又生长于世旧之家,断不至俗入骨髓,可与你作一闺房中之知己。孰料清浊不齐,性情各具,你也不得强我之狂豪为拘吝,我亦无计挽你之拘吝入狂豪。从此尔成其为尔,我成其为我而已。”说罢,又冷笑了两声,出房而去。
静仪小姐直气得面如白纸,手足冰颤,半晌方说道:“我从未见这不学无术的狂徒,我劝他的好话,他不独不听,反扳今吊古的奚落我一场,真是熏莸各别。也是我命中注定,只愁将来这个人难有收成,我的终身又倚靠谁去。”不由扑簌簌泪下如雨,起身来至内书房,把王兰与他淘气的话,告诉他父亲,究竟孰是孰非。
洪鼎材闻说,竟痛赞女儿深明大义,不愧我洪家的女儿。可恨王兰那小畜生,忠言逆耳。犹忆当日他入泮之后,我曾回家祭祖,见过他一次。他即大言炎炎,目空一切。我就知他是个佻达之子,尚冀后来可改。而今虽然科名被他骗到了手,仍是当年的积习,即难保克始克终,岂不害了我这巾帼丈夫的女儿么?一面劝慰女儿回房,一面气忿忿的至外间来寻王兰。想他是我的女婿,谊属半子,仙白幼又无父母,我若不大大的教训他一番,他更任性妄为了。
且说王兰回到自己的书房内坐下,心中嗷嘈万分道:“可恶这蠢妇,一点情趣不解,只有唠唠叨叨学他老子那一派酸腐悭吝的性格。难道我王者香,顶天立地的男儿,还受妇人挟制不成?也是我命运不佳,偏生娶了这么一个妻子,与我意见不合。非是我自负的话,从龙、伯青等一班同年好友中,当推我豪迈第一,其次方数伯青。他们皆闺房和好,志合性同,又闻得有才有貌。想他们燕尔私情,何等快乐,真乃三生有幸!我这一个宝贝,貌仅中人,才亦平等,那倒也罢了。古云:娶妻重德不重色。又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但那腐儒的脾气,令人可厌,细想我王者香,真真不及伯青等人闺房之福。又想到南京洛珠等人,他们虽是青楼,亦系才貌兼优,大家风范,间或也劝我巴干功名,不过偶尔规谏,终不似这蠢妇逐日哓聒不休。非独他远逊江,祝、程家各位小姐,连柔云他都当退避三舍。我此番回至南京,定然接取柔云来家以作偏房。好在如今已娶过这蠢妇,还怕谁人支派我停妻纳妾的罪么!”正在闷闷不乐,忽见洪鼎材走进,无奈起身侍立。
洪鼎材即在王兰的座位上,坐下道:“你也坐了,我有话与你诽。适才贤婿与小女角口,我已尽知其细。若论你们夫妻闺帏之事,我也无须过问。惟闻小女劝你的话,未尝非理,何以贤婿不以为然,反着实排揎他一番,甚为不解。我看贤婿亦是个聪明人,当知读书求名埋头一世,皓首穷经终身潦倒不知凡几;如贤婿弱冠以外,即连翩直上真非容易。由此再加磨砺之功,将来在朝则为干臣,出治则为良吏,前程万里,未可限量。若一味荒废学业,以为有名可恃,窃恐损多益少。至于浪费资财,更属不可,贤婿虽然多金,不知做京官的毫无出息,做一年即要赔累一年,如再使得挥霍未知节省,更难支持。况且那些同年们见你手内宽裕,落得与你交接,待把你弄得与他们一般穷法,就不来睬你,又去寻别的主顾去了。我做了十数年京官,这些滋味我都领略过的。纵然贤婿平日使用惯了的,也该念及祖宗当日置力、不易,我能守着基业,才是肖子。若是外人,即不虑及于此,无如小女要终身倚赖贤婿,自古夫荣妻贵,一息相通,他怎生不愁烦呢!未免言浯重复也是有的,想你也不能怪他琐碎。我并非袒护小女,来责备贤婿,既为一家,有活何能不说。”
王兰听洪鼎材所言,与他女儿无二,都说他的不是。心内早腾腾火发,也不顾洪鼎材是他丈人,立起身来将双眉一扬,冷笑了一声道:“岳父训诲,言言金石,小婿感激不尽。惟小婿天生的怪癖,自幼窗下即喜放浪,全不以科名为念。今番侥幸得此微名,在他人以为荣宠,在我却毫不介意。人生蜗名蝇利,如泡影昙花,一时现相,转瞬仍属子虚。论到经济学问上;只要读书得间,胸中明白,遇事敢作敢为,做几件出色惊人的事,即是平日读书之功。若整日捧着一本书,任他经史诸家一览无余,泥于胸中格格不化,也不过是个书蠹书痴的名目而已,有何益哉?非是小婿说句放肆的话,那读书不求甚解的意思,小婿倒领会得。至于浪费资财,更属微末,可知金银身外之物,得失何异?纵有敌国之富,亦未闻名传后世,徒惹得一身铜臭,不若随手用去,倒还干净。每见一等贪婪不足的人,以至损人利己,无所不为,反作了若干罪孽,他临死的时候,试问可能将这些黄白财物带至冥司去收赎罪名么?还有一等悭吝不堪的人,分文不舍得使用,必至生出不肖子孙,倾荡家产,所谓悖而入亦悖而出。小婿即要用所当用,不作无益之用,即将祖父遗留家业用得罄尽,也不算是个败子,亦不是个不肖之子,皆因我命该如此,是天作孽,非我自作孽。小婿虽不才,这点点小见识,不能在令嫒小姐之下。那知令嫒一相情愿,每日逼着我要入那腐吝的门路,小婿却不敢从命。令嫒也是位知书识理的千金,小婿将话取譬他听是有的,亦未与他口角。从来一说必有一辩,不能只派他说,不容我辩。岳父再请回后细问令嫒,究竟小婿怎生排揎他的?岳父焉能听信一面之词,说小婿的不是,何能使人中心悦而诚服。”说毕,仰面又呼呼的冷笑了几声,喝命小童随着,火踏步出外访祝、云等人去了。可怜洪鼎材直气的目瞪口呆,瘫在椅上动撢不得,眼睁睁看着王兰扬扬而去。过了半晌,方拍桌大骂道:“该死的小畜生,万分可恶,还亏他是个读书的人,如此不明道理。我是他的妻父,他半分都不把我放在眼内,任性强词夺理的抢白我。这还了得,明日倒要请几位老辈与他叙说。”又叹道:“这小畜生定见是不可改悔的了,岂不误了我女儿终身。早知如此,我决计不招赘他入门,情愿养我女儿一世,想他是大贤大德的女子,也没有什么抱怨。你今日既赌气走了,也无面目再来见我。果真不来,倒省却我多少烦恼。”
正自言自语的生气,忽见洪夫人走进,笑道:“什么事,翁婿的淘气?方才姑爷的话,我在窗外约略听得几句,那孩子向来是个不受拘束的,祖上又留下若大家业,自然是使用惯了,一时怎生改得过来?女儿虽然劝谏他是正经,也未免言语过激,须知是新婚夫妻,彼此都摸不着脾气,、不比那共过三年五年的心腹。姑爷虽是性急,想女儿说得也烦絮。你该两边抚慰,使他们夫妻和好,慢慢的再米劝说姑爷才是。你怎么也动了气,单说姑爷不好,那孩子定然疑你护着自己女儿,偏心去责备他,所以才别气走了。难道走了就罢了么?仍然要把他找回来的,反传闻得人人皆知,成了笑话。非是我说,不是女儿气走了他的,倒是你丈人把女婿气走了。”一番话,说得洪鼎材追悔起来,讪讪的道:“我也不管这些闲事,听你们去办罢。”起身出外去了。
洪夫人又到静仪小姐房内,狠狠的说了他几句,叫他以后劝说丈夫,“须婉言规谏,不可凭着自己性子。女婿亦是个少年人,性格也是不平正的,若彼此存了意见,即难和谐到老”。一面又叫人去请了姑爷来,“说我有要活与他相商,即不愿在我家内,说明了再去未迟”。晚间王兰果然回来,洪夫人带慰带劝的说了一番,又说:“女儿年幼,诸事仍望姑爷原谅。我女儿劝说亦无他意,不过想贤婿好而更好,他自家面上的风光。若你们参商起来,也叫我二老难处。”王兰闻洪夫人说得在理,也没有言语。洪夫人又亲自送王兰进房,安慰了他们数句方去。从此王兰与静仪小姐虽然和好,终觉得各存意见,面和心违。
转眼腊尽春回,已交朝考的日期。伯青来约了王兰早为预备,同一班新旧词林去考,人人揣摹纯熟,个个贾勇争先,都望名列前茅,好得差试。未知伯青,王兰等人朝考优劣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