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扶着紫鹃从邢岫烟处回来,脱下斗篷,换上五彩刻丝绸鼠皮褂,雪雁连忙捧了鸡皮虾米粥来。黛玉因惩罚了那起刁奴高兴,便喝了半碗粥,吃了一块腌鹅脯。紫鹃笑道:“姑娘今日胃口倒好,不知还想吃点什么不吃?”黛玉道:“才吃了咸浸浸的鹅脯,倒想喝一口甜丝丝的汤。”雪雁忙道:“刚才太太打发人送了好些上等的雪梨来,叫加上冰糖熬了给姑娘喝,最是润肺止咳的,我这就削了熬去。”忙净了手削梨去熬。一会子,用宣窑漏空花纹填五彩的碗儿盛了端来。黛玉喝了几口,问道:“雀儿喂了不成?如今天冷了,雀儿也怪冷的,小心些才好。”固逗着鹦哥玩了一会。
紫鹃道:“姑娘累了这半日,还是躺一会子的好。那被子已经暖和了,姑娘歇息去吧!”黛玉由紫鹃、雪雁服侍着躺下了,两个方悄悄儿地退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子,黛玉那边已没有声响了,雪雁方悄悄问紫鹃道:“姑娘今儿哪里去了,难得她回来这么高兴‘若能天天如此,那病还愁不会好么!”紫鹃道:“正是呢!”因把岫烟屋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雪雁道:“是了,咱们姑娘定是怕人家也欺侮来着。你瞧瞧,宝姑娘如今也搬出去了,咱们若遭人欺侮,往哪里去呢?回南边去也没个亲近人儿。”紫鹃才要说话,屋了里已经咳嗽起来。两个连忙闭了嘴,走进屋去。
紫鹃轻轻问道;“姑娘还不曾睡过去么?”黛玉道:“且把帐幔挂起来吧!横竖睡不着的,不如起来坐一会子倒好。”紫鹃道:“还没睡多会子工夫,何不再躺一会?”黛玉道:“你扶我起来,我就在床上坐一会子。”雪雁忙拿大红刻丝大毛衣服替黛玉穿了。
黛玉道:“前几天托宝玉买了《姑苏风景图》,你且拿来我看看。”雪雁从书架上取了来。黛玉摊在膝上随意翻着,因问雪雁道:“还记得咱们的虎丘么?小时候在姑苏,咱们常去玩的。以后去了扬州,渐渐给忘了。”雪雁道:“记不真切了,只仿佛还记得有什么阖闾冢、虎丘寺、剑池之类。”黛玉道:“阖阊冢在虎丘山下。相传吴王闽间葬山下,经三日,白虎蹲踞其上,故名虎丘。虎丘寺世传是阖闾陵,有石穴出于岩下。中有水,池广六十步,水深一丈五尺,世传吴王阖闾葬其下,以扁诸、鱼肠剑各三千殉葬,故以剑来名池了。”雪雁道:“原来有这缘故,怪道叫‘虎丘剑池’。不知上面的字是谁写的,难为它好骨力。”黛玉道:“颜鲁公写的。那‘风壑云泉’四个字的石刻倒是北宋米南宫的字。晋代的王瑚写过一篇《虎丘山记》,说那‘山大势,四面岗岭、南则是山径,两面壁立,交林上合,蹊路下通。’如今这画儿倒画出这意巴来了。这四周的水是白居易来苏州时凿的,溪流映带,别成仙岛,沧波淫溯,翠岭峥嵘。咱们小时候见惯了倒习以为常,如今却无缘再见一面了。”说着,眼圈儿一红,忙用手巾拭泪。雪雁也在一旁呜 6国。
紫鹃笑道:“听姑娘这一说,我倒想看看画儿上姑娘的家乡了,原来是这么个好地方儿。”因凑在黛玉身边指着问道:“这塔倒怪高的,叫什么名字?姑娘说说。”黛玉道:“这叫虎丘山寺塔,是王殉琴台的故址。”紫鹃又翻了几页问道:“这岸上两个大青石头,像鸟儿卧着一般,是什么名胜呢?”黛玉道:“这是停舟试曲之地,名叫凤凰台。”紫鹃道:“原也有些像鸟儿的,怪道取这样一个好名儿。”因又翻了几页问道:“这些挂灯儿真巧,难为他怎么做出来的?”黛玉道:“这叫琉璃灯,原有青白两色,从广东一带传来,如今姑苏的人也会做了。将玻璃碎片捣得如米屑一般,再淘洗干净,倒入炉里重新熔化了,可制成精巧的挂灯、台灯之类,灯盘用金银,也可用铜锡,用彩釉描成风穿牡丹,蝶戏芍药之类,倒是精致的玩意儿,小时候,咱们家一到年节,廊下檐前都挂着,怪好玩的。”紫鹃道:“倒难为他手巧。姑娘喜欢,弄一些来挂着,也好解闷儿。”紫鹃一会又问:“这不是寺庙么了那人也怪,半夜三更不睡,躺在船里听什么呢?那叫茉莉花篮,偏插上山茶、腊梅,不如换个名字倒好。”黛玉道:“你哪里懂得,那是姑苏有名的寒山寺。唐代的张继有一首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画儿就是画这意思。那茉莉花篮不过是个总名儿,其实各色鲜花均可插的。像木香、玫瑰、碧桃、芍药,插在各式各样的篮子上才好看呢。小时候,咱们床上帐子里还挂着。那花儿透出来的香味真叫人心清神怡。我就不大喜欢屋子里熏香的味儿。”紫鹃道:“这值什么呢,明儿咱们也弄了来,挂在姑娘床上,好让姑娘闻那香味儿,看那花朵儿。”
黛玉见紫鹃百般为自己排解,倒觉过意不去,叫紫鹃扶自己起来,坐到几案跟前。紫鹃知道她要看书了,便与雪雁一起退了出去。
那黛玉翻着图画,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哭了一会子,觉得懒懒的,连晚饭也没吃便睡下了。次日一早醒来,便连连咳嗽。紫鹃忙捧过痰盒。黛玉道;“去将纸笔拿来,“紫鹃道,“姑娘才咳嗽来着,多歇会子倒好,又何必再劳神呢?”黛玉道:“尽管拿来吧,不相干的。”紫鹃方取了来。黛玉信笔写了一首《临江仙》词:
梦醒三更更漏永,沙沙竹泪相欺。月流霜重洗花枝。无人知此意,还是旧相思。遥见虎丘吹笛处,淡烟、茅舍、疏篱。一帘幽梦问归期,道:值寒冬日,不是雁回时。
紫鹃走来,见黛玉满脸通红,喘气不止。用手一摸道:“到底病了,烧得不轻呢,我回老太太去。”黛玉一把拉住道:“什么要紧的病,急急回去,别人又说我轻狂了。”紫鹃跌足说道:“谁这么糊涂,嚼这种舌根。姑娘干金之体,如今病得不轻,岂有不回之理。”因吩咐雪雁:“好好侍候。”一径到贾母这边来。
只见黑压压的一屋子人,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尤氏、探春等都在这里,屋子里闹哄哄的,一个个脸上均有喜色。紫鹃忙偷偷问鸳鸯:“到底什么事儿?”鸳鸯道:“咱们二老爷升任工部侍郎了,你说可不是天大的喜庆事儿。”紫鹃道:“当真?可真是喜事儿呢。可惜咱们姑娘病了,你抽空儿告诉老太太一声,请个大夫瞧瞧。”鸳鸯道:“老太太正高兴,何不这会子就回。”因对贾母说道:“紫鹃来说林姑娘病了,请个大夫瞧瞧。”贾母一迭连声叫:“请去!”又问紫鹃:“姑娘到底是什么病?没的叫人悬心。”紫鹃道:“早起原好好儿的,出去逛了会子,吹了风,便发烧了,也不是什么大病。”贾母方点头放心道:“这孩子原比别人弱些。你们好歹多留点神。告诉她好好调养。他舅舅升子,改日还要摆酒唱戏呢,莫让那会子起不来。”紫鹃答应着去了。凤姐忙打发人去太医院请王太医看黛玉的病。
且说宝玉这日一早起来就觉懒懒的,袭人深知是为迎春之故。二则,自从晴雯死了,芳官、四儿去了,宝玉只觉没情致儿,对袭人等也觉淡了好些。今日又恹恹地起来。袭人为了逗乐宝玉,固说道;“自从宝姑娘搬出去了,咱们也没去看看。今日天气倒好,二爷何不约林姑娘瞧瞧宝姑娘去。”宝玉果然高兴起来。袭人忙拿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给宝玉披上,说:“咱们一起走吧!我要到大奶奶那里剪个鞋样子,去了替我问姨太太、宝姑娘、琴姑娘的好儿。”宝玉道:“你们在屋子里也想法儿玩玩,没的闷出病来倒不好了。这里就剩下你同麝月、秋纹几个像样的子。”说着叹息了几声。袭人连忙用话岔开,催他快快地去,方同宝玉一起出了怡红院。
可巧焙茗急急跑来,见了宝玉,一把拉住说;“爷还不快快给老太太道喜去,咱们者爷升了呢!”宝玉道:“升了什么?你到底说明白。”焙茗道:“听说是郎什么的,横坚你去就明白了。再一会子老爷回来了呢。”拉着宝玉一径来到贾母屋里,袭人也悄悄儿地跟了来。
这里,贾政已由贾珍、贾琏陪着正在给贾母道喜磕头。贾母哽咽了半晌,方拉起来道:“祠堂里去过了?”贾政道,“已去过了,这里特来给老太太道喜的。”贾母道:“皇恩浩荡,又托祖宗恩庇,贾氏启、算没辱没了门楣。你且歇歇儿去,这边留下珍哥,和风丫头一道,筹划待客之事,好歹体面些,莫叫亲友们笑话了去。”珍、琏、宝玉等都绐贾母道喜磕头,贾母高兴道;“你们可得学你老子、叔叔的样儿,咱们贾家就有望了。”贾珍、贾琏等跪着答道:“孙儿等不肖,反让老太太操心。”贾母将宝玉拉起来道:“同你娘一道跟你老子过去吧,好好眼你老子娘磕头请安,陪着歇一会子,以后的事儿多着呢!”见袭人在旁边,叫也服了过去。
这里,贾母又命鸳鸯拿出三百两银子交给凤姐,办贺喜待客等事。凤姐道:“老祖宗再拿三百两来吧!要不,我昧不下来,还不知赔出来多少呢!”贾母道:“猴儿,看你太欺心,既这么样,这三百两我也不给呢。”凤姐笑道:“者祖宗当着众人说的,再没拿回去的道理。老祖宗不愿再给,我这里也会算计的,先昧下二百两来。明儿客来了,只说老祖宗吩咐:王爷、侯爷、王妃、太君、诰命夫人,如今山珍海味,鸡鹅鱼肉,你们都吃腻了的,特特地为大家准备了素斋儿,想必大家倒真乐呢1叔叔如今调了内任,横竖会送戏文来的,犯不着发愁儿,我只打发来人几串钱也就完了,二百两银子岂不昧下来了么?”贾母道;“既这么样,连素斋儿也不用准备,就说:王爷、侯爷、王妃、太君、诰命夫人,礼品,儿尽管送来吧,横竖山珍海味,鸡鹅鱼肉,你们都吃腻了的,这会子喝杯清茶,看看戏文倒好。我这三百两银子岂不都省下来了?送来的贺礼,咱们收起来,岂不更赚进一笔?”凤姐拍手笑道:“最好,老祖宗想得更加周全。起咱们老爷这会子升了,正该发一笔财不是,咱们再算计算计用什么法儿再捞进一笔。”说得众人大笑不止。
贾母笑得流出眼泪,道;“猴儿,看你倒乖,咱们老爷倒是清正廉明的。依我看,这工部侍郎你去做倒好。工部下面多少工程;就说交通、营造、水利、屯田这几项,每年该进多少?若是你去了,稍微做点手脚,岂不就成陶朱、猗顿了呢!”凤姐正要答话,人回:“夏爷爷打发人贺喜来了,二爷请二奶奶过去。”凤姐一听,知道是都太监夏秉忠,不由得皱起眉头说道:“都是老祖宗闹的,如今财还没进,倒招一笔祸水来,只怕成不了陶朱,倒要成乞食的钱囤了。”众人因不明白什么县乞食的钱囤,都弄得面面相觑。凤姐儿道;“就是那不吃嗟来之食,饿不死的书呆子,名字叫钱囤的,打量我不懂得么?”众人先是发怔,李纨、探春后来一想,笑得前仰后台,指着凤姐儿道:“你说谁是钱囤,可是《札记》上说的?只是那乞食的不姓钱,施舍的姓黔,叫黔敖呢!”尤氏笑道:“想必凤丫头想钱想疯了,将人名儿也想作是装钱的囤子,岂不可笑。”凤姐笑道:“扯你娘的臊,我哪里知道他是钱囤还是什么钱敖呢,我这里没钱才真的难熬呢!”说得众人又都哄然大笑起来。凤姐方辞了出来,扶着平儿去了。
不说贵府这边报喜的挤破了门,贺喜的络绎不绝。单说薛姨妈那里听说贾政升了工部侍郎,忙同宝钗一起过来贺喜,先到贾母这边,再到王夫人那里,可巧贾政忙于应酬出去了。这里只有王夫人和宝玉以及袭人、玉钏儿等几个丫环。一见薛姨妈,忙上前请安问好。
王夫人喜得忙让上炕,道:“你如今竟瘦了,宝丫头也瘦了好些,怎的不过来坐坐呢?没的在家怄气儿。”薛姨妈道;“自从那一位来了,咱们家哪里还能有安静日子过!宝丫头也算是个好的,她还处处找岔儿,如今香菱也改做秋菱了,嫌宝丫头取的名字不好。香菱也没法儿过下去,出来跟了咱们,如今也生病了。”宝玉道:“那大嫂子我是见过一面的,好个模样儿,大约沾染上男人气习,便混账起来。若让她长久作女孩儿,只怕也还是水晶心儿,跟咱们家姑娘一样的呢!”王夫人笑道;“你又说呆话了,依你说这女孩儿竟是永久不嫁的好,嫁了人就混账起来,咱们家这么多位嫂子,哪一位是混账的呢?你且说说!”宝玉一时语塞,弄得丫头们都笑起来。
宝玉不好意思,忙同宝钗搭话去,说:“姐姐搬出去了,竟把我们忘了,就不进来玩玩。”宝钗道:“忘是没有的事,只是妈妈近来不好。我们家的事,你们都知道的,不怕大家笑话,如今竟闹得不成体统了。我也常劝妈妈到老太太、姨妈这里来散散心,无奈家里事情多,竞走不出来。今日姨父升子,是个大喜事儿,不来是不恭的,我劝妈妈趁此出来散散。看着这边热热闹闹的,心里也宽舒些。”宝玉才要答话,王夫人插嘴道:“我的儿,你今儿怎么了?姐弟们谈话,倒这样客客气气起来,反倒显得生分了。不如我们姐儿两个谈谈,你们两个到园子里瞧瞧林姑娘去吧。”袭人等都道:“宝姑娘许久不到园子去了,今儿我们都陪你到园子里玩玩。”
宝钗高兴,宝玉更兴高采烈,一路上问长问短。一会子说:“姐姐这哆啰呢对襟褂子我怎么没见过?这么好样式儿,定是薛大哥特特从南边做来的吧?”一会子又说:“前儿,林妹妹还问到姐姐,说要请莺儿姐姐扎两个花篮儿!”宝钗道:“什么犯难的事,叫莺儿去吧!林妹妹可大好了?我心里总惦着她呢!”宝玉道:“她也惦着姐姐呢!前日还说要来看姐姐。”宝钗道:“难为她想着,姐妹们许久不见,倒倍感思念了。”莺儿一旁插嘴道:“既这么样,姑娘何不再搬进来呢,咱们还住蘅芜苑,姐妹们一道玩耍,岂不比在那屋里受那样的闲气快活些广宝钗叹道;“没有丢下妈妈一个人再搬进来的理。我知道,你和香菱都惦着这园子,平时多来玩玩,也就罢了。”
大家说着,一径到了潇湘馆,都拥到黛玉榻前。宝钗上前拉住黛玉的手说道:“妹妹怎么又病了?还不好好调养,以后酿成大病还了得么?”黛玉道:“我就想你来说说话儿,你倒不肯来了。莫不是有了大嫂子就没咱们了么?”宝钗道:“怎的没了你呢!我睡里梦里还梦见咱们写诗作词那些日子。只是如今咱们也大了,家里的事儿没个撂下不管的道理。你且放宽心,闲了总来看你的。如今可大好了?”黛玉道:“原不过感些风寒,躺了两日,已太好了。”袭人道:“林姑娘还不快好起来,听说舅太太那边要送舞戏儿来呢,倒是新鲜玩意儿,我们这位爷已经急得了不得了!”宝玉道:“谁急了?我不过想,这舞戏是不同于戏文的,必得两个知音方能领略它的妙处。我本愚顽不通,却想一开茅塞,偏生妹妹又生病,岂不少了一个知音呢!故尔叹息了几句,如今妹妹酌病已愈,想来再保养几日,也就能一同大饱眼福了。”黛玉笑道:“我不过是个大俗人,哪里算什么知音。听你们这一说,倒一定要瞧瞧。”宝钗道;“还不快快好起来,还发这样的哀音,难怪这病总不得好了。”
原来宝钗见黛玉枕头上有一本《姑苏风景图》,就随意拿起来翻着,看见里面夹着的玉色素笺上黛玉写的那首《临江仙》词,不免劝慰几句。
黛玉见了,忙道:“宝丫头,还不将那小令还我,怎么也学着乱翻起来。”宝玉听说是小令,忙凄到宝钗近前来看,黛玉便要起床来抢,已咳嗽喘息起来。宝玉忙过来按着说道;“你何必,认真,就让我和宝姐姐看看要什么紧呢?”黛玉喘息着道:“不过一时胡诌几句罢了。”宝玉、宝钗方认真看起来。
宝玉道:“林妹妹又想念姑苏城了。其实,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妹妹又何必定要伤心泪洒江南呢?”紫鹃一听,嗤的一声笑了道;“这倒不像姑娘在填词,倒像宝二爷在吟诗了。”宝钗知道紫鹃有意拿话岔开,便对紫鹃说道:“你不是叫莺儿替林姑娘扎两个花篮儿么?如今就留下莺儿在这里扎吧!”又同黛玉说笑一会。
宝玉道;“林妹妹不是要听老爷前些日子叫我出去作诗的故事儿吗?”黛玉道:“是了,今日我横竖躺着没事儿,你何妨说一说,让我和宝姐姐也都听听。”宝钗忙问;“到底是什么新鲜故事儿?”宝玉欲将黛玉思乡的情思引开,遂将林四娘的故事,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末了,又背出兰、环等人做的诗,宝钗笑道:“这还罢了,兰儿、环兄弟都做诗称扬林四娘的忠义,难道你竟然没有诗么?”宝玉道:“我也胡乱做了一首,可在二位诗翁面前,哪里敢逞能呢?”黛玉道:“你做的好也罢,不好也罢,横竖念出来咱们听听,别在我和宝姐姐跟前耍贫嘴了。打量我和宝姐姐都不懂诗,不配听你的!”宝玉连忙笑说道:“谁说你和宝姐姐不懂诗呢,你们愿听,我自然只好就献丑了。”便将那日做的那首《姽婳词》念了一遍。
黛玉道:“这倒难为你了。虽则还甚平平,到底写出了些意思。我员喜欢的,是‘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然难预定,誓将生死报前王’数句,道出了闺中女儿有情有义,其气概倒是那些须眉浊物所不可及的。”宝钗道:“到底还是‘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两句好。想闺中妇女,不限夫妻之义,竟存保卫王土,报效朝廷的一片忠心,就这点而论,林四娘忠义之志,已属令人可敬了。”宝玉道:“姐姐倒是忽略了前面两句:‘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想这保卫王土之事,自应当是男儿当之。男儿却只顾保全性命,满朝文武亦束手无策,竟让女孩儿身赴死地,血溅疆场。你说这女孩儿应不应该称扬呢。再者,林四娘如此多情重义,明知不可战而战,甘心为知心人赴死,我重她的,正是她是恒王的知己,也为救青州百姓,临危不惧,临难不苟,比起那些身居高位,吃着朝廷俸禄,却只知在庶民面前摆官架子,如狼似虎的官儿,实在不知高出多少倍。”宝钗笑道:“这也罢了,可贵的倒是道出了林四娘一片忠义之心,且文字功夫也不错的。所以,姨父已将这些诗配套成龙,呈献给礼部,备请恩奖,你不喜欢科举仕进,若能以此取得些功名时,岂不也清贵些。”
宝玉一听,甚觉吃惊,不禁问道:“你这是听淮说的?我不过应老爷之命,胡乱作了一首,做什么弄去呈献礼部,报请恩奖?”宝钗笑道:“这样岂不是更好吗?我们都替你高兴呢!你何必问是谁说的。”宝玉跌着脚,不断叹气。
宝钗因怕闹得黛玉心烦,这里莺儿还在替紫鹃扎花篮儿,便自去了。
宝玉却扯着手指儿,来回腑着,垂头丧气,心中甚觉不安。
黛玉笑道:“瞧你,竟吓成这模样儿。其实哪里真的能恩赏呢?上头未必真喜爱这首诗呢!我担心的倒不是什么恩赏,倒是这几句:‘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只怕邀不了赏,还会招来一场祸事!”宝玉不禁哈哈大笑,道:“倒是妹妹见的是了。我只不过说了,几句心头想说的话,哪里顾得上想这些!若真的招来祸事,也只好由它了,”黛玉叹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谁能说得准呢!但愿不招来祸事时便好了。”宝玉不以为意,叮咛了一会黛玉的病。方告辞出来,回怡红院去了。欲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