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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蘅芜苑寻踪抒愁怀 潇湘馆咏竹赋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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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荣国府里前前后后热闹了几天。秋菱因久病初愈,没能随宝钗等过来,心里急得了不得。可巧宝钗回来了,秋菱忙问:“可曾到蘅芜苑去过?”宝钗道:“你如今病了,倒多愁善感起来。我原说也去瞧瞧的,见云姑娘跳舞,便没去成。”因把史湘云学舞之事说了一遍。

秋菱道:“这倒还罢了,我只想念着姑娘住过的屋子,如今到底是什么样儿呢?再说也想去看看林姑娘,再听听她讲诗,便是死,也值得了。”说完,眼圈儿一红,低头拭起泪来。宝钗笑道:“你的病已一天好似一天,何苦又好端端伤心起来。你若想那园子时,就进去散散也使得的。闷了去听林姑娘讲讲诗,也能解解烦愁。只是天怪冷的,若去时添一件大毛衣服,再弄出病来,可不是玩的了。”秋菱一一答应着。

次日一早起来,秋菱便忙着打扮好了,回了薛姨妈和宝钗,便进园子。

虽说已是寒冬季节,园子里几处腊梅已傲雪凌霜,迎风开放,真是好一派雪地景色。秋菱许久不进园子,如今看到这满眼皆白的宽阔园林,心里顿觉一阵清爽。心想:比起我们那边,这里可算是一片干净土地了。观望了好一会子,方走到蘅芜苑。

只见往日那绕柱垂檐,盘阶萦砌的藤萝、薜荔、蘅芜、杜若、紫芸、青芷,皆枯干摇落,那枯萎的藤萝挂满积雪,宛如银蛇盘曲,素练飞舞一般。

秋菱站着看了一会。

看屋子的婆子见了笑说道:“什么风把姑娘吹来的?外头热闹的地方不去,偏跑到这冷清清的地方来。”秋菱道:“我原是想找个清静地方歇会子,不知不觉就走到宝姑娘原来住的地方了。”婆子道:“还不快进屋去,外面冷呢,里屋生子火。原是我们取暖用的,姑娘不嫌,且去暖一会儿。”秋菱道:“我倒想自个儿走走,你忙你的去吧,别为我瞎张罗,”婆子道:“既这么样,姑娘替我照看一会,我去去就来的。”秋菱道:“你去吧,这里有我呢!”那婆子欢天喜地走出去了。秋菱大声叫道:“妈妈早点儿回来,找过会子还要看林姑娘去。”婆子大声答应着去了。

秋菱沿超手游廊走了一遭。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栅,绿窗油壁,尽皆依旧。想到原和宝钗住在这里,以后过去了,哪天不来这里走几遭儿。或向宝钗请教,学做诗歌,或同莺儿一起打络子、摘相思子、珊瑚豆儿……如今这日子再也盼不来了。秋菱一会子想到自己凄凉的身世,从小儿没个姓儿名儿的,被卖到薛家服侍了薛蟠,虽说为人粗俗,倒也能体恤抚爱。再说姑娘、太大又是最体下情的,自以为得了依靠。谁知娶了这位太岁奶奶,连太太、姑娘还不放在眼里,自己哪能不受煎熬呢!真实是一片奸心不得好报,反被视如眼中钉一般。如今得下这病,三日好了,两日歹了,竟不能好起来,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固痴痴呆呆地走一会,站一会,看一会,笑一会。好在看屋子的妈妈们都赶热闹去了。秋菱独个儿倒觉自由自在,在玲珑插天的山石跟前站了许久,方进宝钗住的屋子。

只见屋内几案依旧,床帐犹全。秋菱坐在床上,泪珠儿似走珠一般。见几案上犹有书砚纸笔,便提起笔来做了一首诗厂一时,那婆子已回来了,秋菱收拾过诗稿方出蘅芜苑,慢慢往潇湘馆走紫鹃见她来了,连忙迎子去,道:“听说你病了,今日怎么出来的了”秋菱道:“我睡里梦里总忘不了林姑娘教我写诗那些日子。若再能听林姑娘讲讲诗,便是死也瞑目了。”紫鹃道:“这是从伺说起,满嘴里死呀活的,你还年轻呢,史大姑娘也住咱们这儿,方才还和姑娘讲诗来着,你来了正好。”便回道:“秋菱来了。”

史湘云一听已迎出来,见秋菱瘦了许多,忙拉着她走进屋子,黛玉早站了起来。秋菱眼圈儿一红,忙向黛玉请安问好,黛玉道;“几个月不见,你竟瘦了许多。”秋菱怕增添黛玉烦恼,强作欢笑答道:“我如今已大好了,只是心里常惦着姑娘。原来云姑娘也住这里的,可见我来得是时候了。”湘云道:“刚才我们还提到你来着,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你到底已成诗翁了。”秋菱道:“不过跟姑娘们学学,胡诌几句罢了,方才我去蘅芜苑,想到咱们姑娘住着时的光景,也胡乱写了一首诗。二位姑娘瞧瞧,使得使不得?”湘云忙接了念道;寻踪访迹到园门,暗恨闲抛泪有痕。

好鸟不啼池北树,严霜偏浸草南根。

紫藤体弱何堪雪,杜若身轻岂有魂!

犹剩伤心一凹墨,为依啼泣到黄昏。

黛玉一听竟是呆了。湘云叹息着道:“这诗不像你做的,倒像林姑娘做的,可真是林姑娘教出来的了。”黛玉道:“你为何也发此哀音?平时何不多读陶彭泽、李太白、苏东坡的诗呢?那陶彭泽乐道安贫、恬静闲适;李太白飘逸旷达,竟不把功名利禄放在眼里;苏东坡虽壮志未酬,谪居岭南,尚吟咏‘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呢!好歹心里放宽松些,万事便不觉怎么样了。”

可巧雪雁在一旁翻画儿,听了黛玉的话,噗嗤一声笑了。黛玉道:“傻丫头,你笑什么?”雪雁道:“我笑姑娘会劝别人,倒不会劝自己了。若姑娘平时也看开些,那病还愁不会好么?”黛玉叹道:“我已是久病成疾的了。秋菱姑娘不过怄一会子闲气,一时郁结在胸,排解不开,若想开了去,自然好起来的。哪里能同我相比呢?”秋菱道:“姑娘教的,我都记下了。只怕冤家路狭,想解开也不能呢!”湘云笑道:“什么路狭路宽的,横竖我行我素便罢了。切莫学林姑娘一天到晚悲悲戚戚,愁眉苦脸的样子,便不会美人灯似的,风吹吹就倒了。”

黛玉一听,便要来抓湘云,笑骂道;“看我今天撕不撕你的嘴,这促狭鬼再不会有好话儿的,满嘴里混说一些什么!”湘云一边笑,一边躲到秋菱身后,说道:“我劝你不用愁眉苦脸,原本为你好来着。你不谢我,反而捉弄起我来,叫我怎么样呢!”黛玉道:“看你还强嘴呢,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因上前拉住湘云,用手隔肢她的肋窝。谁知黛玉体弱,反被湘云按在椅上,也用手捏她的细腰,笑得黛玉喘不过气来。

恰好宝玉来了,见是如此,早已乐上心头。忙上前拉起黛玉,按住湘云,两个都不断用手膈肢她的腰、胁,笑得湘云乱喊乱骂道:“哥哥、嫂嫂欺负妹子,我找老太太、太太评理去。”黛玉一听,更加用劲捏她。湘云求饶道:“好姐姐,妹子年轻不懂事,饶了我这一遭儿吧!”

秋菱见他们如此好玩,竟将心事忘却,笑得流出眼泪。听湘云这一说,忙劝说道:“云姑娘已求饶了,且罚罚她吧。林姑娘才好了些,没的又累出病来。”黛玉听湘云求饶,方住了手。宝玉也站了起来,瞅着湘云笑。

黛玉道:“今儿算便宜了你,只是这罚可是要认的。”湘云边理头发边笑道:“你两个欺负我一个,这罚,可该罚你两个才是。”秋菱道:“这原星云姑娘惹出来的,第一个当受罚的该是云姑娘。”湘云笑道:“明儿我也收一个徒弟,也好有人帮助说话儿。”黛玉道:“你到底认罚呢还是不认?若不认时,我还又膈肢。”湘云道:“怎么个罚法?”秋菱道:”罚做一首诗如何?”宝玉道:“最好,”湘云道;“就依你们,只是以什么为题呢?”宝玉一想,道;“就以前面的几竽竹子为题。你看它,值此寒冬季节,仍青葱苍翠,咱们就吟咏一下它,如何?”湘云道:“限何韵呢?”黛玉道;“依我说秋菱姑娘背一首诗,诗是何韵就依何韵。”宝玉道:“甚好,就请秋菱背吧。”秋菱信口背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皆自爱,今人多不弹。”黛玉不等背完,忙阻拦遭:“快打回去,这十四寒的韵太宽了些,另背一首吧!”秋菱笑道:“我再背来。”湘云道;“既说以背第一首诗的韵为韵,现已背了,要改也不能的。”黛玉道:“既如此,就依你吧,只是便宜了你。那曹子建七步便能成诗,如今限你二十步做一首五绝,何如?”湘云笑道:“何劳二十步,若说五绝,我如今已经有了。”黛玉道:“咱们说了这会子话,云丫头那里自然已经有了。且念出来咱们听听,若不好时,还得再罚。”湘云念道:

叶绿经霜净,风寒倍觉闲。

满庭深浅色,只看几篙竿。

黛玉道:“十四寒的韵,用到十五删去了。”湘云道:“这原是可通的,”黛玉道:“也还罢了。后面的两句,难为你想得出来。”宝玉道:“风寒倍觉闲。也不错的,把几竿翠竹不畏寒风的高风亮节写出来了。”秋菱道:“方才云姑娘还说:宝二爷、林姑娘两个对付她一个,依我看,也该各罚一首才是。”湘云笑道:“阿弥陀佛。这才真真的是公道话,林丫头还不快七步成诗么!”黛玉一想,信口念道:

叶叶含由恨,枝枝拂画楼。

斑斑皆是泪,抛洒永无休。

秋菱道:“这诗听起来倒挺上口的。还是林姑娘好功力,出口就能做出好诗来。”黛玉道;“什么好诗,信口胡诌罢了。”湘云道:“虽说信口道来,到底出语天然。音韵铿锵1皆婉,好固然是好的,只是过于悲伤些,岂未限韵,算是便宜了你。”

宝玉一听黛玉的诗几乎堕泪,一时竟默默无语。待到秋菱要他做诗方醒悟过来,道:“两位妹妹已做了好的,我哪里还有什么诗呢!”秋菱道:“这是受罚,都要做的。”湘云道:“还依限我的韵敝,若不做时,便罚你三天内不许来见我们。”宝玉吓得,忙站起来作揖说道:“好妹妹,任你怎么罚都行,只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你可怎么忍心呢!”湘云道:“既如此,还不快快吟来。”宝玉沉吟了一会,方道:“我也有了。只是赶不上:二位妹妹的,且念出来请教如何?”湘云道:“快念吧,一首小诗,竟这么婆婆妈妈起来,平时还说嘴呢!”宝玉道:“我做的是一首七绝,好么?”湘云笑道:“有什么不好的,你且念出来再说。”宝玉方念道:

亭亭伫立几千竿,翠袖佳人倚暮寒。

别有幽思谁解得,潇湘琴韵共珊珊。

秋菱道:“好,翠袖蝉娟比得倒新颖,造意全切合这里景象。三首都是好的,竟不落俗套,各有不同的意思。”宝玉道:“你这一评,显出了诗翁本色,也该做一首才是。”秋菱道:“我先前已经做了,如今,就免了吧。”

大家说说笑笑又评论了一会。湘云和黛玉的头发都散乱了,紫鹃、秋菱都来帮着梳头。宝玉出去子,一时摘来两枝珠砂红梅,分别给黛玉、湘云插于鬓角,又端详了一会子,方说道:“你两个对着镜子瞧瞧,插上这花儿好不好?”湘云仔细端详,有了这花,不仅面庞生春,平增喜色,且阵阵香气袭鼻,芬芳馥郁,沁人心脾,对着镜子笑了起来。黛玉却不愿戴,将它折下来,插于几案上一个小乌泥窑瓷凸花小瓶内。

宝玉瞧见了,轻轻叹息道:“这枝小花儿,原本供你鬓边插戴的。你要供瓶时,我再摘去。何苦来,竟从鬓边取下来?”黛玉叹道:“我这头常要闹病的,没的糟蹋了好花儿!不如供它在瓶里,多看些时日,岂不更好?”

湘云一听,“嗤”的一声笑道:“你也太小器了些,一枝花儿能值几何?就这样爱惜起它来。如今你的病方才好些,脸儿还白得没丝儿血色,我今日偏替你插上它,也压压你的病气儿。”

黛玉听说替她压病气儿,也不勉强推辞,任湘云替她插上,对着镜子一瞧,果然增添了喜色,不觉摇头叹息道:“我这病原是生下来就得下的,岂是花儿能压住的么!只怕今日压它,过不了几日又犯病了。故我生来就没你这样好情致儿。”湘云道:“原要自己解得开些,切莫成日间往病里头想,自然一天天好起来。”黛玉不觉以手拭泪,摇着头儿,只见宝玉又摘得一枝红梅进来,湘云一见,拍手叫喊道:“好香!好艳丽的花儿!”

宝玉兴致勃勃正要说话,却见黛玉忽地转过身,冷笑道:“爷还携了回去,自己供瓶吧!偏是我不配享它,你偏摘了来,我这满屋子的药气,没的把好花儿也熏坏了。”宝玉笑道:“这药气配上这花香,才真真的别有风致呢,我就最爱这药香配上花香的味儿,倒觉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淘洗干净了。”秋菱道:“二爷说的也真真有一番意思。我现也吃着药,回去了也摘些花儿来配上,只怕这病能淘洗干净,也未可知。”湘云拍手道:“甚好,你就园子里摘一枝花儿回去吧!”

黛玉莞尔一笑。秋菱连忙告辞,园子里摘花去了。心里乐滋滋的,朝东北角门走去。想,回去时,不如再劝劝宝钗搬进园子!我也出来跟着姑娘,再不回那边屋子去了。

香菱去后不一会工夫,黛玉这里已传午饭。只见柳家的五儿捧着一个大捧盒来。雪雁忙接来安设。湘云、宝、黛原要过去跟贾母吃的,因贾母吃素,黛玉便留下湘云,吩咐厨房多添些菜。五儿捧出火腿虾米鲜笋汤,一碗鸽蛋,一盘竹笋炒鸡丝,一碟炸鹌鹑,一个糟鹅蛋。一盘奶油卷子,—大碗碧莹莹米饭,黛玉对五儿道:“听说你没了,原来是误传。”五儿道;“得菩萨保佑,病竟好了。姑娘请吃饭吧!”

宝玉—闻,道:“好香!”五儿笑道:“这是我娘亲手做的,味儿例好。不信二爷尝尝。”黛玉道,“你究竟这里吃呢,还是家里吃去?若家里吃,便请回吧!”宝玉笑道:“原奉打算家里吃的,如今闻着这菜。味儿好香,就这里吃,反觉有味儿。不如把我的饭菜也取过来吧!”黛玉道:“我原吃得不多,你便是大肚汉也吃不了这些的,尽够的了,何必再取去。”湘云道:“既如此,也打发人告诉屋里一声,没的让她们等着。”

黛玉正吩咐人说去,五儿道;“我回去时顺便告诉花大姐一声就完了。”宝玉道:“告诉她们,我的那份叫她们吃了吧,不用等我了。”五儿连忙答应着走了出去,这里,黛玉用汤泡了牛碗饭,吃了一个鸽蛋,几片竹笋,几根豆芽,便放下了。湘云累了半日,早嚷饿了。用手拿起鹌鹑腿儿大嚼起来。宝玉细细品尝着槽鹅蛋,说:“你们尝尝,味道真好。”因夹了一团与黛玉,一团与湘云。黛玉挑起来尝了尝,道:“果然好味儿,明日叫柳婶子再糟些来。”

宝玉原觉汤味鲜,喝了两口,也用汤泡了一碗饭,兴致勃勃地吃起来,又还掰了一块卷子。湘云道:“果然你今日吃得倒香。”宝玉道:“自家屋里再吃不出这味儿来的。我看见你嚼鹌鹑的痛快模佯,便也想大嚼一顿。不如以后咱们还都一起痹时倒好。”黛玉道:“自家屋里吃饭还觉没昧儿,若在舅舅跟前,珍馐海味,岂不都成粪土了?”湘云道;“老爷如今升了,自然心里高兴,有什么咽不下去的?”宝玉道:“老爷升不升与我有什么相干?依我说,不如毕生毕世作个野老闲夫,不与禄蠹国贼为伍,方是清静。‘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行我素兮’方快吾心。”湘云道:“你可真是怡红公子,快乐闲人,将来可怎么样呢?其实早晚混个前程也未为不可。只不去做那害国害民的国喊,也便于心无愧了。”宝玉叹道:“‘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人各有志,妹妹又何必要强求呢?”湘云道:“你多早晚才能醒悟呢?其实为官作宦的;名臣良将也多着。管夷吾、鲍叔牙,辅助齐桓公,一匡天下。狐偃、赵衰,随公子重耳流亡,辅他复国:哪一个不:名垂千古,流芳百载?”宝玉深觉刺耳,因说道:“无官一身轻。可知陶彭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方真真返回了自然,比起那名臣良将好多着呢!”黛玉冷笑道:“云丫头若然是个男子,只怕早中举子进士了,偏这位又不愿去,奈何,奈何!”宝玉不觉叹道:“女蝉媛兮,为余太息’。我好端端一个人,哪里便去与禄蠹国贼为伍?”湘云冷笑道:“你自然有为你叹息的人,我哪里配劝你呢?只是你两个说我一个,若宝姐姐在这里时,自有一番大道理的,我哪有闲工夫想这许多去。”说着便站了起来。黛玉才要发话,宝玉忙道:“咱们到老太太那里看看去吧,林妹妹也早该歇住了。”便同史湘云一起辞了出来。

黛玉也不相送。待他们出去了,方点头叹息。反复想着宝玉方才说过的话:“女蝉媛兮,为余太息’,不禁热泪双流,竟觉是无意之中,从肺俯里掏出来的…反覆捉摸,神志竟恍惚起来,晚饭也不曾吃便躺下了,一夜也不曾入睡。次日便恹恹起来,哪里也没情致去了。

那宝玉虽与湘云到贾母那里,心里却担心着黛玉,怕她又生气,哭坏身子。欲回去劝她,又怕薄了湘云,让她耻笑。

正在为难之际,却听贾母问道:“你们在林姑娘那里,吃了什么,好的?我今儿吃素,原要打发人来唤你们的,既在林姑娘那里,也就罢了。”宝玉笑道:“今儿我陪云妹妹在林妹妹那里,倒吃得特别有味儿,明儿还让咱们三人一起吃时最好。”贾母笑道:“云丫头是客,她来了,你自然该陪陪她。昨儿晚上,珍哥媳妇打发人送一篮子对虾来,你们喜欢,拿些到林姑娘那里一同吃!我横竖不大爱这腥的东西。”

宝玉、湘云都喜欢得拍手儿笑。两个忙商计着如何吃这对虾。贾母道:“这腥的东西,不克化,给你林妹妹少吃一点儿,你们也别吃得太多,一会子闹肚子疼,不是好玩的。”两个连忙答应着,陪贾母玩了一会双陆。

贾母已打发人将对虾送到了潇湘馆。宝、湘二人兴致勃勃,急着要去品尝美味。可巧一进园子,便碰到了宝琴。史湘云不由分说,将她拉了,齐到潇湘馆,沿途问她对虾的吃法。宝琴笑道:“这个还不容易,用盐轻煮一下,剥开吃里面的肉,极星鲜嫩不过的。”湘云道:“上回吃螃蟹,还要姜醋呢,难道这对虾不要不成?”大家一路议论着来到了潇湘馆,黛玉一见,道:“罢哟!原来是你们弄了来的。这腥的东西,又耍弄脏我的屋子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且说秋菱从潇湘馆出来,竟将干素间的忧愁忘却,心里乐滋滋的。心想:若咱们姑娘也在,不知多有趣儿。以后还叫姑娘搬出来住的好。我横竖不回那屋里去的了,就索性长长远远跟了姑娘吧。不知不觉已走了回来,正要去插梅花。

谁知她一进屋子,便听见吵闹之声不绝。薛姨妈正在屋里垂泪,宝钗、宝琴在一旁劝解,只听那屋里金桂骂道:“没廉耻的下作娼妇,霸占住了男人就该一辈子霸占住了才是,做什么又刁唆来弄脏我的屋子,你到称快!横竖这屋里是没个大小的,小老婆们连在一起,算计大老婆,上头又有人护着,我还过什么日子!”一边嚷,一面哭闹。屋子里噼噼啪啪,砸碗打盘,不知摔碎了多少玛瑙缸、玉石碗。

宝蟾也在对面屋里大声嚷道:“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好心到你屋里来,你怎么就灌得他吐了,与我有什么相干?可是你有意捉弄他,倒来赖我,我赖谁去?”说着也大哭大闹不止。

原来昨日薛蟠在宁府喝了一夜酒,今早醉醺醺地回来。先到宝蟾房里,宝蟾闻到他身上一股酒臭味直往鼻冲,知道喝醉了,怕他吐了弄脏屋子,就赔笑说道:“爷回来了。奶奶才同你回没回来来着。爷还不快去,仔细奶奶生气呢!”

薛蟠信以为真,便醉醺醺过这边来。谁知金桂抹骨牌去了,没在屋里。薛蟠此时已支持不住,连鞋也不及脱,就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待到金桂回来,见床上榻上吐满脏物,连床被帐子都吐腌臜了,屋子里酒酸臭味冲天。金桂今日本输了钱,心中早已不快,见此情景,哪里还按捺得住,又见薛蟠睡得如死猪一般,心中早已升起一团怒火。忙命两个丫头推醒薛蟠。

那薛蟠被推得半醉不醒,口里犹自呓呓的,道:“我的儿,好歹叫薛大爷亲亲,还会亏待你么广金桂见他如此,更是火冒三士,一面用手绢掩鼻子,一面大声痛骂道:“你这作死的色鬼,不知在那个下作娼妇屋里灌了这些黄汤,倒回来糟蹋我。再不起来时,我用棒子赶了!”

薛蟠睡昏昏地像是听见金桂在吆喝,吓得酒醒过来。连忙一头翻起,见衣被床帐全弄腌腊,自己鞋也未脱。吓得不断向金桂作揖赔不是,道:“奶奶莫生气,昨晚珍大哥拉住多喝了几杯,我回来到宝蟾屋里,听说奶奶叫我,便过来了,不承望弄旺了床帐。我这就叫人换去。”

这里几个丫头早巳动手在换。薛蟠故意大声吆喝:“我带回来的彩绣蚊帐呢?还不快快换上!用这个做什么?那上好的百合熏香哪里去了?还不拿了来熏上!”金桂下死劲啐了一口骂道:“没廉耻的下流东西,不知安着什么坏心,竟要捉弄死我才罢。”因想着宝蟾对薛蟠所说的话,便知她怕弄脏屋子,有心将他推到自己屋里来,十分气恼不过,更千娼妇,万小老婆地痛骂不止。宝蟾哪里肯让,也回骂哭闹不已。

薛姨妈实在听不下去,便要出去劝止。宝钗、宝琴拉住说道:“由他们闹去吧,咱们只当没听见,何苦平白找气生去。”薛姨妈道:“你们听听还像话么?这是兴旺人家过的日子么?我但凡一口气不来,眼不见倒好,偏生又还活着。不知是哪辈子作下的孽,从小儿死了你爹,好容易捧凤凰似地把你们拉扯大,指望娶下一房好媳妇便有依靠了。谁知这么命苦,娶下这不晓事的冤家,竟要把这个家搅尽了才罢。别人听见像什么话儿?”宝钗道:“谁家屋里没个吵嘴角逆的事,妈妈竟不必放在心上的好。”

秋菱回来,听见夏金桂夹枪带棒的乱骂,也在一旁垂泪不止。宝琴在一旁劝她。

那金桂打了杯盘,又打碗盏,撕破帐子,又撕衣裙。还亲自带领几个丫头要去打宝蟾,宝蟾把门关了,由她们打门,只是不开,在房里呼天叫地地哭闹。薛蟠没奈何,早已躲得无影无形,接连几夜不回家,不知往哪里住宿去了。

秋菱着了气,病又翻了,一日重似一日,更加瘦了下来。薛姨妈也闹气疼躺下了。薛蝌日夜奔跑,请太医看望二人的病。

时值年下节日,金桂竟收拾好穿戴等物,带着随身的丫头老婆子,雇来一辆车,回娘家去了。也顾不上等夏家来接,也不回薛姨妈一声。待她已离去了,方有婆子来回。

薛姨妈一听,更又增添烦恼。宝钗道;“她回娘家去也好,省得成日间吵闹不休,妈妈也好清静些时日,”薛姨妈道:“正经的走,我难道阻拦不成?这样闹着气不明不白走了,成个什么体统?知道的还罢了,不明白的,倒像咱们亏待了她似的。”宝钗道;“这也顾不得了,要说呢,只好由她。这也怪她是非不明,咱们何必管这许多去!”母女两个叹息了半日。

这里,秋菱的病只不见妤。夏金桂走后,薛姨妈倒一天天好了起来。

金桂去至娘家,可巧年节下,她远房一个表哥叫钱富的来了,也是户部里挂了号的皇商,多年不走动了。如今路过京畿,竟有一桩买卖找到夏家来。见金桂出落得水灵灵的如花朵儿一般,早已魂不守舍起来。因拿出几样贵重钗环,送给金桂。金桂自是喜欢,夏奶奶也留着过了年去。

金桂见钱富衣着华丽,风流潇洒,竟比薛蟠胜了一筹,早巳喜在心上。见钱富不断拿眼睛瞟她,也频频送秋波过去。钱富道:“听说妹妹大喜了,为何不同妹夫一起归来?”金桂笑道:“他哪里是个人呢!若他也像个人,我也不回来了。”钱富一听,更喜欢不迭。可巧,夏奶奶有事出去了。钱富便轻声问道:“妹子一个人回来,不冷清么?”金桂笑而不答。那钱富假做送茶过去,轻轻捏她的手。从此钱富竟在夏家住了下来,两个人好得如胶似漆,竟把薛蟠丢在脑后。薛蟠汀发人接也不回来,只说夏奶奶怕姑娘受欺负,留下过了年再说。薛蟠长吁短叹,无可奈何,每日只在宝蟾房中安宿罢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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