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从贾母那里得知,已订下林黛玉后,竟是变了一个人。自从晴雯死后,宝玉便不大和丫头们说笑,如今竟又变了过来。终日在丫头们跟前赔情下气,喜笑颜开,不是对袭人说:“好姐姐,你头上的花儿怎么没些儿颜色,我替你弄这枝来,你戴上它,让我瞧瞧好不好?”就是要替秋纹梳头。有时还同春燕、碧痕玩双陆,捉蝴蝶玩耍。
袭人见他高兴,便趁机劝说道:“这些日子,你也该理理书了。如今老爷公务事忙,竟顾不上问你,你就得意忘了形了。一旦想起来问,你拿什么去对答呢?”宝玉想子一想,道:“你说的很是,从今日起,我实实该理理书了,”
可巧焙茗来唤他,说:“老爷叫二爷去。”宝玉不觉一怔,忙问道:“又是什么贾雨村么?那禄蠹为什么每次来定要见我?”焙茗道:“倒不是什么贾雨村,像有什么要紧事儿吩咐。”宝玉忙穿上衣眼,跟了焙茗一径来到贾政书房。
贾政叫他坐了,道:“近些日子读什么书?”宝玉站起来答道:“还读《四书》。”贾政道;“我替你害臊死子,一部《四书》,读了这些年!如今都通了么?”宝玉道:“有的通了,有的还解不透。”贾政道:“过两日我因公务南边查看工程,你也跟了去吧!去了还同你讲解来着,”
宝玉一听,只觉头上炸开个焦雷,竟不知如何答应才是。贾政道:“此次南边去,不过两个来月。你如今一天天大了,也该熟悉些外头的事儿。尽在姐妹们队里混,岂不耽误了?我所以要带你同去。已经回了老太太。南边是咱们的老家,你也该看看去!”
宝玉生长这么大,从未出过远门,若说去南边,原也想看看去,只是一则有贾政一路,万事由不得自己。再者,丢下黛玉一人,哪里放得下心。何况自己的亲事虽则老;太太应了,到底还未订下来。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阵冷汗直冒,贾政道:“你怎么了?如今便收拾去吧!后日咱们一道起程。”宝玉痴痴呆呆,答了声:“是。”贾政又道:“你的小厮只带李贵、焙茗、锄药三人,丫头们是不去的。你可明白了?”宝玉点了点头,退了出来,一径跑至王夫人房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王夫人知道大约为出门子的事,因问道:“哭什么?是老爷叫你跟了去么?”宝玉点点头儿。知道王夫人也明白内情,也没指望了。王夫人道:“你如今也大了,跟你老子去见识见识,学些官场中的体统,也是正事。昨晓你老子说了,我也觉得很好。如今已吩咐了袭人,叫她仔细收拾去了。”宝玉拭泪答道:“我从未出过远门,如今又远离了老太太、太太和姐妹们,心里总觉得慊慊的,太太何不告诉老爷就留下我来,下回去也一样的。”王夫人搂着说道:“我的儿,你不用怕,想必见你老子,吓破胆了。其实,恶死的老虎不吃儿,你大胆放心地去好了。吃的,穿的,我叫袭人替你打点齐全,沿途有李贵、焙茗等人照料。到南边看看咱们的老屋不好么?再说林姑娘是苏州人,你也苏州看看去,不过一两月便回来的,怕什么呢?”宝玉一听可去苏州看林妹妹的家乡,心里方高兴了一些。
王夫人又叫了李贵、焙茗、锄药来,千叮咛,万嘱咐,方放了心。宝玉只好过去辞别贾母,便一径到黛玉处来。
黛玉见他以泪洗面,不知是为了何事,因问道:“又什么事儿哭了?”宝玉附掌答道:“告诉不得妹妹,我如今竟要南边去了。”黛玉惊异不已,忙问道:“做什么要往南边去?”宝玉因将贾政的意思说了一遍,竟哭出声来道:“我去求太太,太太竟也叫去,说:还可以去瞧瞧妹妹的家乡苏州和扬州呢。”黛玉不觉滴下热泪,一时间,竟有千言万语,哪里说得出唇。
宝玉一想:横竖要去的了,何苦又惹她伤心。便抹千眼泪边说道:“我横竖一两个月便回来了,去南边替妹妹给姑父、姑妈上千坟也是好的,我也趁此看看妹妹的家乡,回来再好好儿地说给妹妹听听,省得妹妹天天念它。”黛玉边拭泪边点头儿说道:“你回来时,将我父母坟上的树叶儿、草叶儿摘几片带来吧,我见着它,就如见到我的父母亲了。再者,苏州的茉莉花篮儿好歹替我捎几个回来。”宝玉一一答应了,又道:“我去了,第一个不能放心的就是妹妹。平时别一个人坐着,或画画儿,或找四妹妹、大嫂子赶围棋去,到老太太那里陪她老人家玩玩也使得。我心里总挂念着妹妹的,太阳一出来,我一睁开眼,必定便想:妹妹只怕也起来了,是在喂鹦哥儿吧!夜晚一闭上眼睛,也定然想:妹妹想已睡了,今晚可做梦不成?但愿咱们都做个相同的梦,梦见在一条船上相见才好玩呢!”说得黛玉破涕为笑了,道:“你第一回出门子,也该处处小心些儿。如今南方天气还热,比不得在自己屋里,事事有人照料。在路上,说不得,全靠自己了。凡事想着些儿,别让舅舅生气,好歹熬过这两个月来,”因解下身上的槟榔袋儿递给宝玉,道:“带着吧,路上累了口渴时,嚼嚼袋里的槟榔,就权当我倒水来你喝了。”宝玉连忙接了,仔细看时,月白色的锦囊上绣着一对五色鸳鸯,知是黛玉亲手所绣,忙系到了里衣里。
宝玉又到紫鹃那里辞行。紫鹃道:“怎么一说去便去了,先前也没听说些儿影子。”宝玉道:“我哪里能知道呢,老爷说去,敢不去么!我求了太太也没用。如今只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好歹劳烦姐姐多操些心儿吧!我给姐姐作个揖儿。”说完果然对紫鹃一揖,紫鹃拉住说道:“二爷不用担心,不说时,我也知道的。我和姑娘比亲姐妹还亲呢,二爷哪里知道姑娘待我的好处。”宝玉辞过了,道:“明日还耳来看你们。”
且说王夫人忙了两日,送走了贾政和宝玉,方了却一桩心事。这日到贾母处请安,见凤姐儿在这里。贾母道:“咱们宝玉从未出过门子,这次跟了他老子去,像耗子见了猫儿似的,怕得了不得。我想:去见识见识也好,只怕下回就不怕了,便没留他。”王夫人道:“老太太想的很是,我也是这意思。宝玉如今也大子,也该学点外头的规矩,将来好歹混个前程,也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贾母道:“可不正是这话,我所以也。叫他去。”凤姐儿道:“宝兄弟从小在姐妹们队里长大的,从小生长在女儿国里,只晓得宝姐姐好大度,林妹妹好才情。偏咱们姑娘又一个个都是好的,莫说是宝玉,就是咱们哪个不夸她们。不是我说林姑娘生来像芙蓉仙子,又知书识礼好才情,叫人如何不疼她!宝姑娘长得像牡丹花仙,雍容大度,最知礼数儿,心地极宽大的。咱们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夸奖她:我恨不得娶她过来作媳妇儿才真有享不完的福呢!”贾母点头儿道:“宝姑娘果然是个好的,这些姐妹们,总没有能赶上她的,将来不知哪个有福分的得了去。论理宝玉的亲事也该提了,等他老子回来,咱们再合计合计,我的意思,竟要亲上做亲的,比说外头的强。”
王夫,人一听,心中暗自高兴,只当贾母说的是宝钗,便说道:“就老太太作主订下来吧!亲上做亲也摸得着些。”
凤姐儿也当贾母指的宝钗,便凑趣儿道:“咱们现放着如此好的姑娘,模样儿也好,德性儿也好,打着灯笼还没处找去!比起外头的,不知强多少倍,不趁早订下来,别人说下去,岂不可惜?”贾母点头儿道:“等老爷回来,订下来吧!林姑娘和宝玉从小儿合得来,两个一块儿长大的,性格儿也知道一些。虽则林丫头体格弱些,哪个不是做了亲便一天天好了起来?我看宝玉和林’/头倒是天生的一对儿。”
王夫人先时听见贾母赞宝钗,又说要亲上做亲,只当贾母也有意订宝钗,谁知这会子竟说订黛玉,不免吃了一惊,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凤姐灵机一动,竟笑着答道:“老太太想得很周全。林妹妹容貌儿自是好得没法儿说,又最有才情,论心地灵巧,百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不挑选林妹妹还挑选谁呢!订了这桩亲事,不光老太太高兴,只怕宝玉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呢!”贾母笑起来道:“既是你也说好,就这么办吧!到时候请几桌客,也热闹热闹,回头再说娶亲的事儿。”王夫人无可奈何,只好点了点头,方同凤姐辞了出来。
二人一同来到王夫人房中,王夫人含怒说道:“你怎么又转风向儿了?老太太一说订林姑娘,你不打破锣,倒夸她好得了不得。如今这事,如何办才好?我心里乱得了不得!”凤蛆笑道:“太太怎么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老太太明说了要订林姑娘,咱们同她顶撞去不成?那时老太太知道咱们的意思,娘娘那里还好再赐婚么?横竖老太太不过才说一说,又不曾正式定下来,太太明日便进宫了,那时娘娘旨意下来,事情便定了,老太太要反对也不能的。人不知鬼不觉地就办成了,何苦来,这会子讨没趣儿去。”王夫人转怒为笑道:“还是你会算计,心性儿灵!明日你也一道进宫去吧,好歹也多一个人出计谋儿。”
凤姐一想:若元妃赐婚,老太太定然疑惑,早不赐,晚不赐,偏老太太说订林姑娘便赐。自己也去,岂不惹嫌疑。便笑着说道:“二爷才同蓉哥儿回来两天,庄子上有许多事儿等着要办,太太只管同老太太去吧!当着老太太,什么也不用提,将要说的话儿写在纸上,使个眼色给娘娘,趁老太太不防,悄悄儿递与了去,人不知鬼不觉,老太太也疑不到这个上头来。”王夫人只好罢了。
果然,贾母、王夫人回来还不到两日,元妃的旨意便下来了。赐“金玉良缘”,宝玉、宝钗结为婚配,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贾母惊呆了,一头坐到椅子上,心中纳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王夫人遏制不住一脸的喜悦,没法儿不笑。凤姐一脸的正经,微微装做吃惊的神色,忙吩咐身边的几个丫头,此事可不能随便说出去,丫头们忙答应;“是。”又说,“哪里有这样大胆子,敢随便去说。”凤姐方回过头,装做吃惊的模样儿,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原来元妃娘娘竟赐宝兄弟与宝妹妹结为婚姻的!”贾母冷笑道;“前日进宫也没听娘娘道一声儿,怎么今日便赐婚了?”
王夫人原一脸的喜色,一听,有些惊慌,忙站起来答道:“前日原同老太太一道进宫的,在风藻宫不过谈了几句家常,领了宴便回来了。老太太没听说。我也没听说,不知元妃娘娘怎么个想法儿,我们哪里能弄明白?”凤姐故意双眉紧锁,屏声侍立。半晌,方说道:“是了,老太太怎么便忘了呢!细想起来,元妃娘娘原早有赐宝兄弟与宝妹妹结为姻眷的意思。宝兄弟从小受元妃娘娘教养,虽是姐弟,原也情同母子、师长,对宝兄弟自是分外关心。还记得省亲那年元妃娘娘赐的东西么?众姐妹的都相同,独宝玉和宝妹妹的另是一样。当时咱们都没理会,如今细细想来,元妃娘娘可不是早相中宝妹妹了?那时宝兄弟、宝妹妹年纪还幼,娘娘不便提起。如今见三妹妹已出阁,他两个也长大起来,该是做亲的时候儿了。娘娘不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提起,想必有让咱们分外吃惊,高兴一下的意思。所以竟事前不透个风儿,出奇不意赐了婚姻。这可是元妃娘娘用心良苦呵!”王夫人道:“细想起来,果然是这样的。”
贾母见元妃赐婚,心中不悦,又不好说什么,深悔当初没及早做主,作成宝黛的亲事。如今后悔已来不及了。因叹息说道;“宝玉和林丫头原一块儿长大的,两个从小儿极好,娘娘哪里知道此事。宝玉临走前,曾来求我定下林姑娘,我已答应了他,如今竟变成宝姑娘。若从南方回来,叫我如何对他两个说去?”凤姐儿故意皱了一会子眉头,方说道:“老祖宗尽管放心,老祖宗忧心的不只宝兄弟,还有林妹妹。其实咱们何尝不想他两个结成一对儿!只是如今圣意难违,咱们再怎么想也不中用。不如另想千万全之计方好。”贾母冷笑道:“我如今已是老了,早背晦不中用了的,还哪里有什么万全的法儿!若有时,早定下他两个的亲事了。如今只求两个冤家不出别的事儿,便是我的福分了,此外还求些什么呢!”
凤姐儿知道贾母实实气恼,哪里还敢说笑。王夫人也屏声侍立,一声儿不敢言语。
又过了好一会子,凤姐方赔笑说道:“我如今倒有一个法儿,不知使得呢,还是使不得?”贾母叹息着道:“事已至此,使得也罢,使不得也罢,你还说出来吧!终得有个法儿安顿他两个。”凤姐答道:“先妃娘娘赐婚的旨意,得瞒住林姑娘,宝玉好在不在家中,如今除咱们几个人,都不用说出去,得先办林姑娘的事儿。只要林姑娘的亲事成了,下面的事就有法儿子。”贾母道:“林丫头从小和宝玉一块长大,偏他两个又合得来,如今还哪里再找一个宝玉儿去?”凤姐答道;“老祖宗怎么竟至忘了?前些日子,咱们家不是添了个宝玉儿么?如今甄太太和甄家哥儿都在京师,咱们何不打发人说亲去?想必甄太太和哥儿都愿意的。再说林姑娘甄太太也是见过的,还配不上甄家宝玉儿不成?咱们只给林姑娘说订的是宝玉,林妹妹必定喜欢,到成婚那夫,就见了甄家哥儿,也自然以为是咱们宝玉的。若日后知道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况甄宝玉原和咱们宝玉模样儿一样,且甄家又极富贵的,事已如此,林姑娘还能再说什么?以后知道宝玉这边是娘娘赐婚,也怨不着老祖宗。老祖宗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等到林妹妹出嫁了,那时咱们宝玉回来,已是无望,不过哭上两场,咱们再宣娘娘赐婚旨意,宝玉对宝妹妹原也极好的,且又是娘娘赐婚,脸上也觉光彩,他不同宝妹妹做亲还指望什么?这么一来,岂不面面儿的都周到了。老祖宗仔细想想;可用这法儿?”
贾母一想,果然只有这样办妥当,亏得凤丫头脑筋儿灵,想得出来,如今可只能这样了。方叹息着道;“多亏你提醒了我,既宝玉已赐婚,林丫头嫁甄家哥儿怕也是喜欢的。明日便打发人给林姑娘说亲去吧!”王夫人和凤姐忙答应;“是。”贾母脸上方渐渐有一丝儿喜色。
凤姐儿见机趁势说道;“不是我说,娘娘这一赐婚,咱们家反增添了两个天上地下也难找到的玉人儿。其实是老祖宗的福气来了。”贾母叹道;“好好的天生一对玉人儿,部给拆散了,还哪里找什么福去?”凤姐笑道:“老祖宗盘算错了。仔细想来,林妹妹若与宝玉做亲,咱们家不过办了一件喜事儿。如今这么一来,老祖宗想想:林妹妹岂不赚进一位宝玉儿,宝兄弟又招进一位宝妹妹,岂不比宝黛成婚多得了两个玉人儿?咱们家不就越发的热闹兴旺了!况且宝妹妹的人品、性格、德行儿老祖宗都知道的,宝妹妹又极孝顺,对老祖宗一片好孝心儿,况如今咱们家,哪年不是寅年吃了卯年的?宝兄弟这边有玉,宝妹妹那边有金,金和玉配成一对,富和贵便都齐全了。想娘娘赐这婚姻,只怕也见到这层意思。况那甄家哥儿也同咱们宝玉一样聪明隽秀,风流潇洒,将来都一齐到老祖宗膝下承欢,才真真有说不完的乐呢!人也有了,财也有了,可不是老祖宗的福气来了么!”一席话,说得贾母高兴了起来。
贾母当初末尝没有虑及宝钗这门亲事。宝丫头心地宽大,做人好,薛家根基也自深厚。可林丫头从小没爹没娘,自己一手将她拉扯大,她同宝玉从小极好。那年林丫头说了声‘去’,宝玉儿就疯疯傻傻,气死了大半个。林丫头更是三灾八病的,知道此事,岂不断送了小命儿,自己终怕弄坏两个冤家。既凤姑娘有这主意,面面儿的也还妥帖。再说咱们家也实实的一年不如一年了。宝玉将来只怕也有依靠些。便林丫头过去,甄家也是极富贵的。也是个好人家儿,想到此,便点了点头儿不言语了。
王夫人见贾母高兴,方放下了心。遂请王子腾夫人去甄家说亲。甄老爷和甄太太听是老太君的嫡亲外孙女,且又是见过的,知道容貌儿好得天仙一般,又极聪明、敏慧、大方、娴雅,且听说是知书识礼的,诗词歌赋,样样皆能,早巳喜出望外,一说即应允下来,还道:“只怕咱们宝玉配不过林姑娘呢!”王子腾夫人见甄太太应允,十分喜欢,忙过府来回覆贾母,贾母也很高兴,甄家择日送过聘礼,凤姐儿都预前布置了,并不张扬,身边的几个人都封了口。黛玉深居大观园潇湘馆内,一时哪里得知。
过了数日,贾母方到潇湘馆来,叫鸳鸯、琥珀外头玩去。黛玉见外祖母亲自走来,不知何事,忙起身迎接,扶贾母在自己坐的椅上坐了,亲自用梅花式描金小茶盘捧了盖碗茶来。贾母拉住道;“好孩子;快坐着吧,不用忙了。”说完竟至落下泪来。黛玉方在旁边倚上坐了。
贾母拭泪道:“我今儿来是为了一件要紧的事。我一生只生下你母亲一个女儿,从小儿宠得她还了得。不幸你母亲竟先我而亡,丢下你这么个外孙女儿,从小儿又三灾八难的,体格儿又弱,叫人操了不少的心。如今你跟着我一天天长大起来,若不说个好的人家,也难见你母亲于地下。今日就说与你吧,你的亲事已订了宝玉,想来你是乐意的,宝玉也喜欢,咱们都没别的话儿。只怕过些日子便做亲了。若日后有不趁心之处,好歹别怨你外祖母,我如今老了,哪里还由得自己!办了你的婚事,也了却我一桩心事儿。”
黛玉羞得满脸绯红,泪珠儿似走珠一般,低下头只不言语,原来黛玉只听说订了宝玉,已放下心,对贾母后面的话,哪里还仔细想去。觉得外祖母为自己从小儿操心,心里着实感激不尽。又想到自己的父母,若还在时,如今怕也喜欢的呢!
贾母又攥住黛玉的手说道:“好孩子,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里更烦乱了。”说毕,又掉下泪来。黛玉忙用绢子替贾母拭泪,贾母楼着黛玉哭个不住。半晌方哽咽着道:“我如今去了,你好歹别伤心,将来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那宝玉儿也实在是个好的,你好好儿地过日子吧!爱惜身子要紧。这哪里都能由我呢,你将来便知道了。好生保养吧,到头来做不了亲,反不好办呢!”说完方站起来,又替黛玉拭干眼泪,方点了点头儿去了。
黛玉直送贾母出了潇湘馆,见她扶着鸳鸯去了,待不见了影儿方回到屋里来。一时之间,涕泪交流,又哭又喜。
紫鹃、雪雁都知道:此次老太太来,定下了黛玉的婚事,都喜欢得了不得。
黛玉叫雪雁去传香烛、瓜果侍候,晚饭后,先沐浴更衣。叫雪雁、紫鹃设了香案,摆上瓜果,方关上房门,独个儿焚香跪拜,敬告父母在天之灵。不觉悲喜交集,啼痕满面,哭诉了一番。未了,道;“如今女儿已有着落,明年清明,定同宝玉回乡扫墓,那时必定重修坟茔,让父母双亲在泉下不至受饥挨冻,也是女儿的一点儿孝心。”祷告完毕,又哭了一会子,方命紫鹃、雪雁进来撤去香案瓜果,坐到椅上,默默无语多时。紫鹃、雪雁收拾停当,都过来向黛玉道喜磕头。黛玉红着脸儿说道:“什么吉庆事儿,别向外头打牙儿去,叫人家听见笑话咱们。其实,我哪里愿订什么亲呢,倒宁愿守着父母的坟墓过一辈子,偏者太太又作主,哪里能由得咱们呢!”雪雁笑道:“这下可好了,姑娘从今后再不寄人篱下。我们当丫头的,平时总像矮别人一头似的,如今也算出了头了。”紫鹃道:“咱们也不枉伏侍姑娘一场,见着姑娘有今天,心里也高兴!姑娘还睡了吧!夜已深了。天气已凉起来,坐久了着了凉,做不成亲怎么好!”说得黛玉红着脸打了紫鹃一下手儿,道:“你又胡说了。”方由她们伏侍睡下,两个方出去了。
黛玉这里哪里能睡过去,见月色阑珊,竹影摇动,于床上辗转反侧,想到若宝玉在家,听到此消息,不知喜欢到何种地步。如今怕还在途中风尘仆仆赶路呢!今晚不知在哪个驿站或招商店里住宿。只怕见月色如许,一时也难于入睡,保不住还为此事悬心儿,或凭窗远眺,或引颈遥望,吟诗作赋,抒写愁怀,亦未可知。黛玉这里只顾想宝玉如何在外面思念自己,哪里能够入睡,不觉信口吟来,赋得《青玉案》词一首;疏帘淡月潇湘暮,竹影动,风初住。靖夜悠悠谁与共?天涯海角,佳音如许,无限思量处。闲愁暗恨何情绪,选做伤心泪无数。洒向谁边千百度?吴山、湘水、虎丘、南浦,更向归来路。
黛玉索性披衣起来,用粉红色笺儿抄了,反覆吟咏一会,方才去睡,五更天才渐渐睡过去了。次日醒来,一见鹦哥儿,便连忙喂去,想到宝玉曾说过;每日一早醒来,定会问:妹妹可曾起来,想是在喂鹦哥儿么?不禁微微一笑,道:“瞧见了么?我果然在喂鹦哥儿了,你不用担心的。”
不说林黛玉思念宝玉不止。单说贾琏回来后,贾珍、贾蓉因感激贾琏为庄子上的事忙碌奔波,也够辛苦劳累的,常备了酒席,请贾琏过去饮酒作乐。
一日,贾珍不在;贾琏对贾蓉道:“我也疲劳了,有甚法儿乐一乐么?”贾蓉一听,知道贾琏的意思,便笑道:“叔叔若高兴,我倒有个好的去处,只是碍着婶娘,哪里敢领叔叔去呢!”贾琏一听,已是心花怒放,忙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最疼爱叔叔的,想是尤二姑娘的事吓破胆了。其实,咱们外头的事,她哪里管得着呢?行动谨慎些,哪里便知道了?”贾蓉笑道;“我父亲相好上一个叫小翠香的,打量我不知道呢!他和薛大叔日日往那里去。趁他一走,我便也到一个去处,虽不是知名的青楼名妓,其实比知名的还强,又是一个僻静所在,所以我日日去,至今无人知道。二叔有意时,小侄便同叔叔走一遭儿。贾琏眉开眼笑说道:“好孩子?带叔叔去吧!往后我买个绝色丫头谢你如何?”贾蓉道:“就怕婶娘知道了又落不是,哪里敢望谢呢1”贾琏道:“看你,竟吓得这模样儿!那醋坛子能对付咱们,咱们便不能对付她么?她若司住你,只说我来办了事便去了。往后咱们竟各自走各自的去,便知道时,也各不相干。咱们也不用带小厮,我日后也少来这里,哪里便能知道!”贾蓉方放了心,两个一径寻欢作乐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