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惜春见紫鹃花神庙里出了家,心中甚觉钦羡。又听紫鹃说庙里的老师父待人甚好,心中便已有了主意。
原来惜春早已有心,想,三个姐姐都生长在富贵温柔之乡,如今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况如今家门遭此不幸,自己还能比她们更好么?与其那时陷入尘泥,被入耻笑,何不就在此花神庙中出家为尼,也好保持清白一身。强胜回金陵老宅与尤氏、贾蓉诸人为伍洁净多了。主意已定,便说与贾琏,立志在此地出家,不再回金陵去了。
贾琏开初只当她是说着玩的,笑说道:“四妹妹这念头儿可奇了!莫不是留连此地风光,想在此多耽搁些时日么?”惜春正色道:“二哥哥莫把人看差了。若容得我在此出家时,我谢二哥哥给我一条生路;若容不得,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回去。”贾琏方吃了一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道:“这是哪里的话?年轻轻一个姑娘,白眉赤眼儿的,怎么竟说起出家为尼的话来?妹妹仔细想想:这佛门可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进得去的?”惜春一听,打开头发,用嘴便咬。雪雁连忙去拉,已咬下一束来。惜春哭着说道:“我如今主意已定,若定要逼我,便与这头发同运。凭怎么着,我也再不回去了。”
贾琏无可奈何皱着眉,搓着手,踱来踱去。见惜春意志坚定,难于挽回,又怕回去落不是,遂改了口气。变法儿说道:“妹妹既要出家,我也不阻拦你。只是出来时,老爷原吩咐同去同回的。若果然要出家时,回金陵也还来得及。那时由老爷定夺?想必也肯成全妹妹之志。也比在这里孤零零一人,无人照应强多了。”惜春答道:‘方才紫鹃已说得明明白白,这庙里的师父是再慈悲不过的。我拜她为师,算是终身有了依靠。况这里有紫鹃相伴,林宅也还有人照应,怎说便无照应之人?这原是我的主意,老爷必不怪罪二哥哥的。若回金陵,便许我出家,越发连个结伴的人也没有,还哪里找这么慈悲酌师父去!”贾琏此时只是叹气,仍不应允。
宝玉见惜春意志已定,料难挽回,便从旁劝解道,“如今世道浑浊,便是咱们府里兴盛时,三位姐妹尚且难于保全,更何况如今家道败落,四妹妹越发没个可依靠的了。我的意思,不如还依她出家,保全清白一身,倒也是女孩儿家终结的一个所在。便是回去,老爷也怪不着你的。俗
话说:人去不中留。人各有志,相强也不中用的。二哥哥何不就依了四妹妹的意思。”
惜春只在一旁念佛,道:“到底宝玉哥哥明白,说的话全在理儿。”
贾琏此时无可奈何,只好应允下来。又同宝玉、惜春在花神庙中看了,果然是个清幽秀丽的所在。老师父也果然谦和慈祥,便嘱托了庙里的老姑子,又嘱托了林宅中人和紫鹃。过于数日,待惜春受戒之后,又往庙里看视。
此时,惜春已换了袈裟,法名慧静。见他们来辞行,竟冷若冰霜,毫不理睬。倒是紫鹃,见宝玉登去,似有依恋之意。宝玉的心也如刀剜一般,不断频频回顾。拭着眼泪,方才恋恋的去了。
主仆三人回至金陵,将惜春矢志为尼之事说与贾政。贾政皱起眉头,摇头叹息,嘘出几口长气。尤氏道:“四妹妹原是一个冷人,这主意保不住早打定了的。”
大家叹息了一会。尤氏婆媳弄了乡中野味煮了,又叫贾蓉前面村肆中打些酒来。一家子说不得,只好瓜果、蔬菜、薄酒充饥。尤氏、胡氏均亲自下厨操劳,身边除焦大外,竟无一仆。
贾琏、宝玉自在金陵祖宅住了数日。
当地乡绅在附近办了一所庠馆,便请贾政去教习。每日三餐茶饭,仍与尤氏等一处。宝玉虽不甚放心,却也无可如何。临去前,父子、叔侄自有许多
话说,一时难于尽述。贾琏、宝玉将余留的十几两银子皆留给了贾政,方坐船回京师去了。
话说平儿自贾琏去后,每日领巧姐儿在房中做些针线,倒也还能平安过日。谁知一日巧姐之舅王仁来了,口中大呼小叫,大骂贾琏不义不仁,不该扔下他妹子在狱中将小妾扶正,便要寻贾琏打官司。平儿只好好言安抚,买了些酒肉来款待。
无奈王仁不依,边吃边骂。一面对平儿说道:“你是我妹子的下人,自然知道得明明白白。他贾府兴旺时,哪件好事情不是我妹子办的?如今他娶小老婆,弄出事故来,一股脑儿的都由我妹子一人承担。他倒没事人似的往金陵去了。贾府如今也一个个都没事。虽说穷得叮当响,到底人在青山在。只让我妹子一人背黑锅。这在理数上么?这叫他娘的一个什么?我王仁如今也穷了,自拿不出钱打点,若他也不拿出钱打点我妹子出来,我祖坟都要给他抄三转。”平儿知道他不过来诈钱的,便说道:“奶奶在监里,我们日日打发人去看的,姐儿和我也常去。舅老爷可不要冤枉好人。便是奶奶在狱里,二爷走前,还托了薛二爷,怎说丢下她一人在监,无人料理?”
王仁此时已酒醉饭饱,听平儿这一说,蝗酒醉将桌子一掀,碗菜全都打翻在地。一面指着子儿骂道:“忘恩背义的小娟妇儿,我知道你的心。只当我妹子出不来,你便长长远远地做奶奶子。你做梦呢!我王家的人还没死绝,哪里由得你这下作娟妇儿作威作福!实话告诉你吧,如今先拿二百两银子来!舅者爷自去打点。你贾家不管自己人,我姓乇的也不管不成?若不拿时,我先告官,拿下你这蹄子再说。”平儿见他撒泼无赖,想:如今贾琏不在,事情闹大倒不好了。不如让他去打点打点,若凤姐能早些出来,也省得自己背罪名儿。遂拿出二百两银子交与王仁,道:“舅老爷去打点,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愿奶奶早些出来,姐儿有人照管,我也不得背罪名儿了。”王仁接过银子,眉开眼笑地去了。
从此王仁时来要钱,平儿给了便罢,若不给,便又骂又闹,先后已拿去一二千银子。可凤姐之事他何曾真的去打点?不过上青楼妓馆,每日醉醉熏熏,又在外面抖起昔日的威风来了。
这日王仁路过忠顺王府,只见离府门不远,几个人正在看墙上贴的帖儿,一面唧唧哝哝的。王仁也凄过去瞧,原来是王府老太妃病了,愿出五千银子买一位七月七日所生十五岁的黄花闺女侍候,病方能除。
王仁不禁一呆,心想:巧姐儿今年十五,可不正是这个日子生的!
心中正在算计,忽见贾环、贾芹同着贾府往日的清客卜固休走了过来,一面上前向他请安。王仁吃了一惊,道:“你们都在这里,什么时候约下的?也不告诉我一声。”卜固休道:“正说宋寻舅老爷呢!可巧就来了。如今我在忠顺王府已有一席之地,舅老爷不嫌,请到敝处一叙。”王仁自然应允。
四人一同绕过红墙,转过两个弯,来到后街。进了一处院门,来到卜固休家里。
卜固休吩咐娘子备来一席酒菜。四人一起喝酒猜拳,吃得好不快乐。
眼看杯盘狼藉,四人均有些醉意了,卜固休忽地叹息起来,竟至眼中流泪。王仁诧异道:“卜先生,为何伤心落泪?”卜固休忙与王仁屈膝说道:“只求舅老爷救我!”王仁忙拉了起来,道:“先生有话尽管说吧!”卜固休方站起来,道,“如今我在忠顺王爷驾前承欢,颇得王爷赏识!眼看要做王府牧长了。只因近些日子,忠顺王爷的生母老太妃得了重病,梦见一个神仙托梦与她,说,若得病除,必得一个七月七日所生十五岁的黄花闺女伏侍。忠顺王爷见母亲病重,心忧如焚,不惜重金购此女子。一连七天,消息全无。老太妃病势日笃。忠顺亲王亲自侍疾,终日没好脸子瞧。昨儿传谕我说道:,再加一倍的钱,愿出一万银子购此闺女。平时你交游甚广,就想不出点法儿来么?这王府牧长自让别人做子。’我在贾府时,曾听说令侄女是七月七日生的,取名巧姐,今年恰好十五岁。如今问了两位贾爷,说琏二爷南边去了,舅老爷何不趁此时刻,想些法儿。一万银子,舅爷自得八千,两位贾爷各一千,我不过做王府牧长而已。事成之后,我这里还有银子相谢。”王仁一听,八千银子,哪里还不应承。心想:趁贾琏不在,做成此事,从此远走他乡,也够一辈子快活的。当下大家商量议定:三日内交人,卜固休便兑银子。
王仁次日一大早便找到小花枝巷来,一进门便嚷,“不好,他舅娘病了,只想侄女儿!”平儿道:“往日还好好儿的,怎么就病了?”王仁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昨晚上想是吃多了,半夜嚷心口疼,吐了几次,人晕过去了。一醒来,便说想念巧姐儿,叫带子见见去。”
平儿想:舅母生病,想念侄女,也是人之常情。况她无儿无女,平时受王仁的气,如今生病,越发该去看看了。遂叫出巧姐儿,替她梳洗穿戴好了,又封了两封糕儿,叫来一乘小轿,嘱咐她早去卑回,便让她同王仁一起去了。
王仁之妻田氏昨晚已受王仁嘱咐,装病在床。巧姐儿下得轿子,一进屋便听见呻吟之声。屋里冲出来一股霉臭味儿。
原来王仁败落之后,只住得此两间玻房,下雨便漏;其妻田氏靠浆洗度日。
巧姐儿听得呻吟之声,忙进得里屋问:“舅娘怎么样了!”王仁之妻答道:“不好,呕吐头晕,只思念你来。”巧姐道:“我如今来了,舅娘好生养病才是。不知大夫来瞧了没有?”王仁一旁答道;“她只说念你,一太早便接你来,如今还未请大夫,再说咱们家哪里有请大夫的钱呀!”
巧姐儿身上原有些散碎银手,忙拿出些来交给王仁。王仁接了银子,走出门去,倒有些踌躇,便用这钱买了几升米,几斤肉,到草药摊上胡乱抓了一剂药,回来后便叫巧姐儿熬起来,自己自在一旁煮饭。
巧姐儿熬好了药,便端来送至田氏跟前道:“舅母喝药吧!”田氏叫她放下,趁巧姐出去吃饭时,将药倒在了粪桶内,一面又呻吟起来。
听他们在外吃饭吃肉,那味儿悠悠地飘进屋来,直冲鼻子,香得田氏直流唾沫。田氏原在家饥一顿,饿一顿,好久不吃肉了。如今闻此肉味儿,哪里还能忍受。便唤王仁说道:“给我吃些饭菜,我也饥了。”王仁道:“你现有病,如何能吃,且忍耐些儿‘”巧姐道:“舅娘生病,找已熬了稀粥,一会子便端来。”
田氏饿得头昏眼花,待巧姐儿端来稀粥,哪里还顾许多,一口气便喝了下去。巧姐儿吃了一惊,道:“舅娘想是饿了,还有稀粥,我再盛了来。”田氏点了点头。王仁却劈头夺过于碗,道:“她早起还呕吐,如何能吃许多!”将粥倾在锅里,各自洗碗去了。
这里巧姐进屋问候田氏的病。似见房门口有两个人影一闪,王仁放下碗便出去了。巧姐悄悄往房门外一瞧,原来是贾环和贾芹两个,和王仁在远处墙角唧唧哝哝地说话儿。心想;原来是他两个来了,只不进屋,在外面做什么?
田氏见王仁出去了,肚中饥饿,更想肉吃,见巧姐儿往外边瞧,便叹息道,“你舅舅终日和些不三不四的人一处,想必又赌钱去了。我实饿了,你快将那剩下的肉饭盛一碗来我吃吧,”巧姐儿便去盛了来。田氏大口大口地立时吃尽了。巧姐道:“还要么?”田氏道:“还有时,再盛来吧!”巧姐又盛了来,田氏又立时都吃尽了。还道;“将那肉再盛些。”巧姐诧异道:“舅娘生病,为何能吃许多?”田氏只流泪叹息。巧姐又盛了肉来与田氏吃,一面问道:“舅娘犯的呈饿病么?想必舅舅在外,不管舅娘,致让舅娘忍饥挨饿。”巧姐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忙拿出来,都给了田氏。道:“侄女走得忙,不承望舅娘俄得这般模样。这里几钱银子,舅娘留下,饥饿时买一两块糕饼吃,也不用让舅舅知道。”
田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拉住巧姐说道:“难得姐儿一副好心肠。我受你舅舅的气已非一两日了。如今起他不在,你快快走吧!他若回来,你便走不成了!”巧姐大吃一惊,问:“却是为何?”田氏便将王仁要卖她进王府,眶骗她过来。今晚送她回去时,便将她抬进王府之事,细说了一遍。巧姐道:“难怪才刚三叔和芹哥来,和舅舅在外头贼眉贼眼的。我如今如何是好呢?”田氏道:“快逃出这门去要紧,也不用家去,躲起来让他们没法儿找着。”
巧姐吓得哭泣起来。一面跪下去答谢田氏搭救之恩,一面朝屋外瞧,见王仁等果然不在,忙一溜烟溜出门,转过拐儿,朝前宜奔。又绕过几个弯儿,见前面已是德胜门了。巧姐忙出城门,心里犹突突乱跳,寻至一株树前坐了,真是又急又累,又气又惊,想:如今何处去安身呢?若回去时,必定又找了来,我岂能逃出他的罗网?不如去宝钗、李纨两处躲躲时再说。无奈她从未出过门子,不知路径。正在着急,只见背后过来一辆驴车。巧蛆此时已顾不上有钱没钱。急得追上去喊道:“赶车的,载我走一程好么?我实是走不得了。”
那赶车的停住车转过身来,一时喜得睁圆了眼睛,道:“是巧姑娘么?我外祖母日日念你,叫我接你去玩。只因备办得还不齐备,不敢来接,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巧姐见是同刘姥姥一齐宋玩耍过的板儿,真是喜从天降,忙吆喝说道:“你快别问,快载我到你们村子去吧!到时再细细儿地说与你。”板几见巧姐十分惊慌,知事有异,忙扶她上车,放下车帘,赶着车,飞也似地出了城,一径来到衬里。
进了门,便吆喝道:“姥姥快来瞧,到底谁来了!”刘姥姥忙喘吁吁跑于出来,见是巧姐,一把抱住说道:“我的姐儿,你可想死我了。”巧姐直朝里奔,一面说道:“干娘快别声张,只当我不曾来的一样。咱们进里屋去再说吧。”刘姥姥忙同巧姐儿进了里屋。巧姐儿跪下给刘姥姥磕头说道:“干娘快快救我!”刘姥姥大吃一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巧姐方把王仁勾结贾环等欲卖她进王府为奴之事说了一遍。吓得刘姥姥吐出长长的舌头,缩不回去。好一会子方道;“这可是作孽呀,天地也不容的!姐儿别昔急,先在咱们这里住下来。乡里虽穷,这几年得你母亲和府里帮衬,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粗茶淡饭总还有的。去年,听说你们家抄了,原说接你来散散心,也备办了几样吃的、穿的、用的。姐儿不嫌,就委屈些时日吧!你如今逃走了,想必他们到处寻的,定然不肯放过。我明儿叫板儿进城,打听打听去,你住在这里,咱们都不声张,哪里能寻得见呢!你自安心好了。”巧姐方谢过了刘姥姥。
刘姥姥又叫过家里的人,一一吩咐了:外头谁也别说去。一面为巧姐收拾好住房。虽不是锦帐、绣被,倒也色色全新。板儿替姐儿煮了豌醪糟荷包蛋来。姐几何曾吃过这些,竟比府里山珍海味吃起来还美昧十倍,不免对板儿一笑。板儿道:“如今你再去不成了。过些时候,我教你骑牛吹茁儿。”巧姐道:“上回来还说教我摸鱼儿呢!”板儿拍手道:“可不是么!闲了咱们一起,我同你上山去捉山鸡。”说得巧姐儿笑了起来。青儿也在一旁说道:“那都是男孩子的玩意儿。明儿我教巧姐姐纺棉线如何?咱们一起摘桑叶,养蚕,才好玩呢。”巧姐儿不断点头儿笑,觉得乡里的生活比城里新奇,和板儿姐妹,相处得十分和好。要知巧姐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