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鸳鸯自贾府抄没后,众丫头陆续去了。因她是侍候过贾母的贴身丫头,众人对她自另眼相看。鸳鸯原有哥嫂同在府里为奴,如今在京城做小本生意,却不愿跟随他们,意欲到南边去。因宝钗怀孕,缺少人照料,便欲等她分娩后再说。如今听说凤姐被贾琏休弃,要返金陵;这里宝钗已生产,孩子已死,宝钗有焙茗、麝月夫妇照料。凤姐原和自己极相投的,今遭休弃,好生惨伤,何不与她作伴,同回金陵去呢!主意已定,便来告知宝玉夫妇。
二人一想,凤姐确也可怜,如今也只有有胆有识的鸳鸯,能陪她一同回去了。便不挽留,只流着泪说道:“有你陪凤姐姐一道,咱们也放心了。”说着,拿出袭人相送的一锭银子,交与鸳鸯道:“且拿了路上添补着使吧!你二人都是女流,沿途又没个人照应,一路千万,小心,且多劝劝凤姐姐,就说我们都念着地,哪里真的便休了。”鸳鸯道:“我也是这想法儿。琏二爷不过一时生气,让她回南边老宅住些日子,那边还有老爷和珍大奶奶,去了也还有个照应。”宝玉道:“你说的很是,回金陵,看看老爷可好。听说他在私塾当了先生,可以糊口,倒比闲着没事儿强。大嫂子和蓉儿媳妇,听说已在乡下务农,可真真儿的难为她们。去了替咱们多问几个好儿。”鸳鸯一一答应着,末了,方道:“这银子二爷、二奶奶留着使吧!二爷宗学里的差事丢了,日后如何过日子呢?不如咱们另想别的法儿。”宝玉道:“不相干的,咱们在京城,总能生出些生活的道儿来。你们在路上,一时没钱,如何是好呢!”鸳鸯还要推辞,宝玉道:“我实无多的资助,姐姐还外道做什么,咱们不过尽一点心,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呢。”
鸳鸯只好收下。便开始打点衣物,不过两套换洗衣裙,一件棉衣而已。收拾停当后,便到小花枝巷来瞧凤姐。
凤姐这里已收拾妥帖,见驾鸯来,又不免落泪,哭了一场。鸳鸯又劝了一会,说:“老爷在那边,回南京看看也好,我早想回那边去了呢!”凤姐苦笑着点点头儿。
平儿见鸳鸯过来。便拿出一枝凤钗来说道:“这是好容易存下仗有的一枝凤钗,你和奶奶拿了路上使吧!恕我不能同你们一道去了。”鸳鸯接了道:“琏二爷也好狠心,就再回不过心来么?”平儿流着泪,叹息道:“这回竟是死了心,任怎么劝也劝不过来。还骂我一孔儿出气,我也没法儿子。”鸳鸯叹息道:“琏二奶奶过去虽然有些不是,事情已过去了,还计较什么。想是为尤家奶奶的事儿吧?”平儿点头儿道:“想不到他竟浮在心里,积了这些年。如今因别的事,便都引发出来了。”两个又叹息了好一会。平儿道:“你和奶奶沿途多加保重;但愿平平安安,到达南京时便好了。就劳烦你沿途多多劝劝奶奶吧!”鸳鸯点了点头儿。
又过了两日,平儿吩咐焙茗,雇来两乘小轿,巧姐儿、板儿、刘姥姥、宝玉、宝钗、李纨、薛姨妈、岫烟、李缔渚人均来相送。人人都安慰她:“暂时去南边玩玩也好,以后住些日子还回来的。”
贾琏这日,指一事儿回避了,天还来亮,就离开了小花枝巷。众人只当他瞧着伤心,也都不加责怪。
一时,轿子来了,鸳鸯扶凤姐上轿。大家泪眼相看。凤姐开初还强忍着,见巧姐儿一头扑了过来,叫了声:“我好苦命的娘!”抱住凤姐失声痛哭。凤姐的泪水扑簌簌滴落下来,抱住巧姐,不肯放开,众人边抹眼泪边进行劝解。好容易拉开了巧姐儿,搀扶凤姐上了轿子。两个轿夫,便抬上,立时起行。众人见走得远了,犹嘘唏叹息,淌眼抹泪。
那凤姐儿在轿中抽抽搭搭,哭得好生伤情。这晚,离京城已有百十来里,便在村镇找了个招商店儿住宿。凤姐茶饭不恩,犹自哭得好生伤惨。
鸳鸯端了杯热水来,劝慰道:“奶奶想开些儿吧,守着那样的人,有甚意思!我说句不中听话,奶奶便在屋里,也恰如进了活地狱。依我看,回金陵去,有老爷和大奶奶,倒比这里强多了!只怕心里还受用些儿。”凤姐口里答应,心里着实难过。
想凤姐一生好强,最爱体面不过的,如何能受此委屈。况山重水复,亲人远隔,想起那苦命的巧姐儿,哪里能不牵肠挂肚,分外伤情。值此夜静更深之时,招商店里冷冷清清,凤姐儿哪里能睡得着,自在床上辗转反侧,对月长嗟,感伤落泪。一路上虽有鸳鸯劝解,到底没法排开郁闷之情。
凤姐儿原已有个肝气疼痛之病,加上旅途劳累,行至途中,便已卧床不起。鸳鸯遂请店家请来当地大夫医治。凤姐吃了十多剂药,在客栈住了二十来天,方能起来行走。
无奈银钱快用尽了,哪里还有钱坐轿,主仆二人只好步行。沿途买些糕饼、红薯充饥,渴了喝几口葫芦里的水。夜晚,在鸡毛店里住宿。如此走了半个来月,钱已用尽,平儿赠的钗儿已卖来用了。好容易来至凤阳地界。
凤姐彼时又饥又饿,又累又气,只嚷肋间疼痛。鸳鸯便将洗换衣裙选了一套去卖,买了些吃的来奉与凤姐。
凤姐吃了便吐,脸儿发黄。实是无法行走。鸳鸯好容易于风阳近郊寻得一座年久失修,无人居住的破庙,扶凤姐于大殿的一角睡了。无奈这寺庙,残垣断壁,四处透风。如今已是十月,南方已下第一场雪。别说凤姐是病人,就是鸳鸯也觉得十分寒冷,忙去庙外,寻些稻草来铺了,扶凤姐儿躺在稻草上,又拾了些柴草,点起一堆火来。
二人都困了,有这一堆火,暖融融的,便都睡了过去。鸳鸯一觉醒来,已是天明。见地上的雪积了一尺来厚,那大雪还纷纷扬扬地飘着。这时,凤姐犹自昏迷未醒。鸳鸯叹息着,提上篮子,欲上街去行乞。一出庙门,只觉一阵风雪扑面,好生寒冷。鸳鸯打了两个寒颤,忙用袖子一遮,退了回来,可回头一想,若不出去,凤姐醒来,拿什么奉她?况她病势已沉,还能再饿一天么!便咬了咬牙,扎上一块头巾,扑了出去。
好容易向人哀告,讨来半碗剩饭,两块残摸,怕凤姐醒来饿了,忙忙地回来,火边煨着。一时,凤姐醒来,鸳鸯便忙奉了过去。凤姐喝了一碗水,又吃了那碗饭,虽觉有些精神,却仍腰肋疼痛,呻吟不止。鸳鸯又将讨来的馍烤热了,奉与凤姐儿。
凤姐儿边呻吟,边摇头儿道;“实实难于下咽了。”又说;“你也饿了,且也吃一些吧!”鸳鸯此时实是饿极,便不再推辞,大口大口咬来吃了,也喝下半碗水,方觉着肚里受用些。听凤姐呻吟,忙安慰劝说了一会。
凤姐按住腰肋,喘吁吁说道,“此地离南京还有一段路程。无奈我们钱已用尽,我如今又得此重病,如何能够行走?横竖这病不会好的了,不如妹妹先回去吧!省得我拖累你。”鸳鸯笑道:“奶奶说哪里话来!我和奶奶一同起身,自然一同回去的。岂有丢下你一个人在此,独个儿去了的道理!我鸳鸯竟成什么样的人了!奶奶只管往宽里想吧!这病自然一天天好起来,”因抬头看了看天气,道:“这风雪大得很呢!我且再去拾些柴草来。”
约一顿饭功夫,鸳鸯果然拾来一堆柴禾,又从地里拾来几块没有挖尽的红薯,便于火上烤熟了,给凤姐儿吃。
有了这堆火,只觉身上暖和。凤姐儿呻吟了一会,便又睡了过去。鸳鸯见这雪越下越大,一时难于出门。好在这里还有几块红薯,这一日也可勉强挣过去了,便倚在火边,不知不觉,渐渐儿地睡了过去。
鸳鸯睡得昏昏沉沉,朦胧中似听有人在说话儿:“这两个女子是谁?倒好生面熟,似在哪里见过。”鸳鸯一头惊醒了过来。见面前站着一个青年男子,正在对自己仔细审视。此人风姿潇洒,器字轩昂,腰间系着一把宝剑。鸳鸯一头翻了起来,仔细审视那人,竟至喜欢得叫起来了,道:“你可是柳二爷?那年赖大家花园子里串过戏文的。”
那人吃了一惊,道:“如此说来,你们是赖尚荣家里的人了!怪道好生面热!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鸳鸯道:“二爷且别先问,先仔细瞧瞧,这睡熟的人,究竟是谁?”
柳湘莲端详了许久,只觉着十分面熟,却一时哪里能想得起来,且凤姐如今贫病交加,又黑又瘦,已失去昔日的风采,哪里还能相认,便对着鸳鸯摇头儿,道:“想是赖尚荣家中一个管事的奶奶吧!”鸳鸯叹息着道;“二爷果是认不出了。她哪里是赖尚荣家管事的奶奶,是赫赫扬扬荣国府当家的琏二奶奶呢1”柳湘莲一听,甚觉骇然,道:“原来是她!为何落得如此光景?”
鸳鸯叹息道;“说末话长,二爷且草上坐吧!待我慢慢儿地说与你听。”湘莲遂于草上坐了。
鸳鸯遂将自已是侍候贾母的贴身使唤丫头,贾府如何被抄家,琏二奶奶如何进监狱,一家子如何搬了家庙去住,如何遭火灾分散,凤姐如何被休,一路乞讨至此等形景,一一说与柳湘莲。
柳湘莲摇头叹息道:“想不到赫赫扬扬的大家,竟一败涂地至此!”因又问了宝玉的情况,知宝玉和冯紫英皆被宗学辞退,已有日后进京看望二人之意。
鸳鸯问道:“听说尤三姑娘没了,柳二爷跟了个道士当了道爷,如今为何至此?”湘莲叹息道:“尤三姐好性烈,又如此绝色标致,可惜我福薄,没法儿消受,一时万念俱灰,偏遇着个道士,听他说子些没来由的话儿,便跟了去。以后方知他哪里有什么道,不过沿街行乞,骗骗人罢了。便离了他浪迹天涯。没法儿过活时,也行那劫富济贫的勾当。以后洗了手,在泉州经营起生意来。今日到此购货,因天大雪,来破庙中避一避,不期遇着你们,既琏二嫂子病成这样,且先到城里住下,找大夫来医治!我这就去叫轿子来,姐姐在此等等儿吧!”
湘莲刚站起来,忽听凤姐梦中哭喊遭:“琏二爷,快别休我!好歹饶我这一遭儿!我将来变牛变马,好好伏侍你。”说完又睡了过去,只在梦中抽泣。柳湘莲摇了摇头儿,叹息着,一径去了,一会,果然来了两乘小轿。时,凤姐已醒了过来,鸳鸯忙去扶她道:“你瞧瞧咱们遇上谁了?”凤姐忙用手搓揉眼睛,定睛一瞧,面前站着个英俊哥儿。
那哥儿不待凤姐开口,忙上前请安说道:“嫂子还记得我么?如今嫂子生病,且到城里医治去吧!省得在此受风雪之苦。”
凤姐瞧了一会,“哇”的哭出了声来,道,“你可是柳二弟?如今怎么能见着,是在梦中么?”湘莲道:“嫂子请上轿吧!咱们这就往城里去了。好端端的,哪里是在梦中。”
这里鸳鸯、湘莲都来搀扶。两乘小轿一径将二人抬至一家上等的客店。下了轿,便扶凤姐到一间上好的客房躺下。店家早送了一盏银耳羹来,鸳鸯忙喂凤姐喝下。店婆已奉命送来几套单的棉的上等衣裙,一面打水来,与鸳鸯一道替凤姐儿沐浴更衣。
一切收拾妥帖,鸳鸯方去淋浴更换衣裙。出来时,竞换了一个人,虽清瘦些,到底鹅蛋脸儿,白里透出些红晕,行动娴雅,光艳动人,就连凤姐,虽在病中,也显出来昔日的几分本色,湘莲一见,心中好生宽慰。
只一会子功夫,店家的已陪大夫宋瞧,湘莲亲自问先生凤姐病情,吩咐人捡了药,熬好汤药后,又亲自尝了,方才端来。
凤姐好生感激,泪珠儿不断流淌。如今有此落足之地,自强似进了天宫一般,心里虽无比宽慰,无奈悲郁之气久积,加上旅途劳累,病势已成,哪能一时便好。湘莲虽日日燕窝粥、银耳羹送了宋,仍三天好了,两天歹了,并无大的起色。凤姐不时想起旧事,又想念担心巧姐儿,常暗中落泪伤心。鸳鸯、湘莲两个时时陪伴在侧,百般劝解,凤姐儿居、不见愈,日日嚷肝气疼。
湘莲好生着急,亲自去凤阳城中察访,请遍了凤阳城中的名医,一日两三个大夫来瞧。凤姐心里反觉过意不去,说:“别为我白花这些银子了,这病横竖没指望的,二弟何必四处为我奔波?”湘莲只劝她“好生静养,万事儿放开些,只要药投了病,没有治不好的。”
且说柳湘莲和鸳鸯,原是两个冷人。二冷相逢,原可一热。鸳鸯在此危难之际,遇上柳湘莲,开初不过一片感激之惰。以后见他一副侠义心肠,只欲救人于危难而奔波劳累,银子花得水淌一般,毫不顾惜。便渐渐儿地由尊敬生了爱慕之心。想,怪道尤三姑娘中意于他,别的人都不能入她的眼,原来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君子,如能够得他终身相伴时,也算不枉度此一生了。可回头一想,人家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些年,岂有还不曾娶妻的道理。自己是何等样人,与人家相匹配么?怎么能够生出此等邪念,痴心妄想?一时心神不定,坐在凤姐榻前出神儿。
可巧此时柳湘莲进来了。鸳鸯原痴呆呆的,见湘莲进来,脸儿一红,忙站起来让坐。湘莲道:“姐姐何用客气:不知嫂子吃了药,干顺些儿不成?”鸳鸯道:“似平顺些儿,没有嚷疼,倒睡过去了。”湘莲点了点头,自在一张椅上坐下。见鸳鸯含情脉脉,低着头,弄手指儿,心里忽地一动。
原来柳湘莲自从见了鸳鸯,不过一个女孩儿,如此义气,竟不远千里迢迢陪凤姐回金陵去。沿途还乞讨来侍候凤姐,竟毫无些儿怨色,实实是个重义气的好姑娘,心中好生敬重于她。鸳鸯原生得亭亭玉立,绰约多姿,与尤三姐不相上下,湘莲早对她爱慕不尽。只是一则因鸳鸯在危难之中,若自己行为越礼,岂不有乘人危难之嫌;二则。自己原对尤三姐发过誓的,非像她那样的女子不娶,且要为她殉情五年。如今掐指算来,五年已过,自己心中尚慊慊的。今见鸳鸯脉脉含情,心里不免一动,待要说什么,反而觉得拘谨了。
鸳鸯忽地抬起头,对他笑道:“二爷身上带着的,可就是赠与尤三姑娘的鸳鸯剑么?想我的名字也叫鸳鸯,正欲开开眼界,瞧瞧这命名叫鸳鸯的宝剑。”柳湘莲更心猿意马起来。想;偏她的名字也叫鸳鸯,与我的剑名儿相同,莫不是咱们果有一段姻缘不成?忙解下宝剑,送至鸳鸯跟前。
鸳鸯双手接了,先看剑鞘上楼金镶玉、龙吞夔护里面的两把剑,各錾了一个“鸳”字,一个“鸯”字。鸳鸯看着看着,竟情不自禁地将它护至胸前。
柳湘莲瞧在眼里,一时之间,热血狂奔,情思如缕。只觉眼前这个女子,便是昔日的尤三姐,自己睡里梦里渴慕已久的人!不觉心往神驰,镂骨铭心。所谓冷者,不过一时未遇意想中人,一朝相逢,那冷竟成了热,热得无可遏止,竟比常人相爱还热十倍。一时,竟瞧着鸳鸯,呆立不动。
鸳鸯只顾瞧那宝剑,不曾看见湘莲的模样,待将宝剑插入剑鞘,奉还柳湘莲时,湘莲并不去接,只痴痴地瞧着她出神,宛如一座雕刻的石像一般。吓得鸳鸯不知所措,乃轻声唤遭:“还二爷的宝剑,二爷请收下吧!”湘莲方才清醒过来。一时之间,羞得满脸通红,却不去接那口宝剑,反对鸳鸯说道:“姐姐若喜爱这把剑时,就留下来玩吧!姐姐替我收着时也一样的!”
鸳鸯开初只当他不过要她留着,多把玩几天的意思。便道:“已经看过了,二爷还收起来吧!”湘莲忽地把住她的手说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宝剑我可不给第二个人的!”鸳鸯仔细一想,不觉满脸绯红,轻声说道;“我消受得起你这剑么?”湘莲道,“姐姐消受不起,除尤三姐外,再无第二个人可消受了。”
鸳鸯百感交集,心都快跳出来了。可回头一想:自己好糊涂。想他在外头,这么些年,岂有尚未娶亲的道理!不过要自己去作妾罢了。便正色说道;“二爷这剑,自有奶奶保管。我是何人,敢保管二爷这剑?”湘莲叹息说道:“你为何至今还不明白,我哪里有什么奶奶?一心只要为尤三姐殉情。今见姐姐也和尤三姑娘一样,是个烈性讲义气的女子,又如此一个绝色的模样儿。想我便娶你,三姐也定不会见怪的。姑娘若不肯收下此剑,我这里便与姑娘跪下了。”说着,已自跪了下去。鸳鸯急得忙用双手去扶,心里乐滋滋的,竟觉比喝蜜水儿还甜十倍,忙忙地收下宝剑。柳湘莲顿感心花怒放,不觉情思如缕,真不知如何爱她才好。
此时,凤姐忽地从梦中叫喊:“什么‘太虚幻境’,不过骗人的地方,我岂肯随你们去,只怕琏二爷已回心转意,就要来接我呢!”鸳鸯听着,有些心酸,怕凤姐就要醒来,看出些眉目,忙递眼色叫湘莲出去。
凤姐果然一会便醒过来了。鸳鸯忙问:“奶奶梦见什么?我只听说什么‘太虚幻境’。”凤姐摇头儿说道:“记不真切了。只觉着有个和尚和道士,叫我什么地方去报名儿。想是我的寿数已快尽了吧!”说完,早滴下泪来。鸳鸯忙劝慰道:“奶奶久病,心血亏损,自多梦来。梦中的事,哪里信得。奶奶不用理会它也罢了!”凤姐点子点头。鸳鸯端过来燕窝粥,凤姐喝了两口便放下了,一面呻吟不止。
次日一早,柳湘莲进来看视,见凤姐脸色金黄如纸,腹内积水日增,已不进饮食。忙请来三位名医会诊。三位大夫均摇头儿,道:“左不过这两天了。我等无能,请另请医术高明的吧!”都不处方,一拱手,告辞去了。
凤姐近几日,均昏昏沉沉,疼痛难当,腹胀不已。知已不久于人世。那日苏醒过来,有些清醒,鸳鸯忙端过药来。凤姐只摇头儿,因唤鸳鸯扶她坐起,叫柳湘莲也到跟前,流着泪,说道:“我自从被休,上得路来,劳鸳鸯姐姐百般照应,患难中相扶,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危难中,又遇着柳二弟,一副侠义心肠,待我比亲嫂于还强十倍,方能有这么好个落是的所在。可惜我福薄,无缘消受,如今竞要别你们而去了。”
鸳鸯等听说要去,都呜咽哭泣。凤姐泪水直流,也不去拭它,一面说道:“如今我只十桩心事委决不下。鸳鸯从小儿伏侍老太太这么些年,又出生入死照看我。我去了,她孤身一个女子依靠何人?柳二弟原是最侠义不过的。你两个性情儿相投,模样儿也天生成的一对。不知二弟可娶亲不成?若已娶亲,就将鸳鸯认作妹子,日后替她择个好人家,我也放下一桩心事。若还不曾娶亲时,栽替二弟作主,你两个就此拜堂,成就这段姻缘吧!我便死也无憾了。不知二弟肯屈从否?”湘莲道;“自尤三姐弃世,我便弃了虹尘,流荡至今,未曾娶亲。如今嫂子作主,鸳鸯姐姐又极类尤三姑娘。能得此知己,湘莲三生有幸,就全凭嫂子作主吧!”
凤姐十分喜欢,忙命湘莲去布设。
湘莲请了店家、店婆来帮忙,一时传来’一队鼓乐,点上花烛,店家唱礼,店婆扶鸳鸯拜堂。又拜了凤姐三拜。凤姐哈哈大笑,仰过头去,便已气绝。
湘莲这里早已有岳,忙吩咐店婆打水来与凤姐净身。店里几个伙计抬过棺木,即日入殓,就在当地择了一块坟山,吹吹打打,将凤姐送上坟地安葬。鸳鸯、湘莲均披麻戴孝,在凤姐坟前痛哭了一场,又将凤姐之灵送回南京,看望过众人,方回泉州去了。
只道一对夫妻能够快快乐乐,和睦度日。谁知柳湘莲劫富济贫,剪径山林之事发作,被官府捉拿了去,丢进了监狱。
鸳鸯这里,着急万分。四处求人。又日日拿好酒好肉,监狱里看望湘莲,柳湘莲握住她道;“没料到如今弄得如此!反而连累了你,我心中好生不安。难为你奔波操劳,还日日为我做来好饮食。”鸳鸯道;“这能算什么!为你奔忙,正是我心甘情愿的。但愿你能早日出狱,我们夫妻一处,再不分离,便累死、饿死时,也自心甘。”柳湘莲感动不已,说:“你真真是我难得的知己。只如今我们已是穷了,别尽为打点我,花那些不相干的银子。将来你可如何过活!”鸳鸯道:“你也想得太多了!是人重要,还是银子重要?到了哪山,再唱哪山的歌!只要人出得来,哪怕倾家荡产呢!”哪里肯听柳湘莲的。只叫他好生将养歇着,别多担心外头的事。回去时,将店里的货物变卖,拿了衙门里打点。一年多柳湘莲方放了出来。
鸳鸯高兴万分,亲自去接。待回到家中,柳湘莲见财货已是荡然无存。知是鸳鸯为救自己出狱花去了,十分感念不尽。便开十小小店儿经营起小奉生意来,鸳鸯还替人浆洗些衣服,勉强度日。柳湘莲与鸳鸯相约,待赚得些盘费时,回京城去看宝玉、冯紫英等。鸳鸯欢喜得直点头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