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书中说到胡宝玉效学咸水妹,留洋人恩特住宿,双双同上牙床,得尝外国的异味,心满意足,体畅神舒。所有中西交涉情形,谅看官们也都知道,无待在下摹绘的了。况这样秽亵的事,非惟说将出来味同嚼蜡,而且有伤风雅,大违醒世的宗旨。所以在下草草表过,就算交代,并非惜墨如金,为宝玉遮掩这一宵丑态。
要晓得淫书害人,比淫画尤甚。一幅淫画,只有一幅的形景,凭你画得活泼神似,终究不能说话,不能行动,分明是一对死人,有何趣味?至于淫书,则笔笔周到,奕奕如生;无微不至,体态逼真。无论一言一动,一笑一啼,以及怎样的恩情,怎样的淫态,怎样的结识起来,怎样的勾搭成事,从头至尾,一一跃然于纸上,能令观者神迷,听者意荡。漫说血气方刚的少年见了这种淫书,要慕色伤身;即老年亦未免动火,势必老不服老,岂非催他上阎王殿吗?昔年苏州有一富家子弟,年纪只有十五六岁,在书房里读书,狠是聪明伶俐。偶然见书架上有一部《西厢记》小说,他就瞒着先生观看,日夜爱不释手,单羡那位莺莺小姐,弄得茶饭懒吃,骨瘦如柴,犯了相思痨病而死。还有一个人,看了一部《红楼梦》,直到临终的时候,犹大叫“黛玉姐姐”不置,你想痴也不痴?若照这样说起来,《西厢记》、《红楼梦》两部书尚且看不得,而况《金瓶梅》、《觉后传》、《杏花天》等各书,岂可入少年之目?宜乎在上者悬为厉禁,好善者劈版焚书,以免贻害世人。我故云淫书之害,甚于淫画,看官们谅不河汉斯言。如今这部《九尾狐》,实为醒世而作。不过借胡宝玉做个榜样,奉劝爱嫖诸公,早醒青楼之梦,勿为狐媚所惑,就是此书的知音了。
闲话少叙,书归正传。且说胡宝玉与恩特双宿双飞,春风几度,早已是日上窗纱。恩特因洋行中有事,未便留恋,惟与宝玉约定晚上再会,匆匆向行中去了。宝玉知洋人性情直爽,留也无用,任他自去。见时光尚早,又睡了一回,方才起身。看钟上已敲十二,梳妆之后,用过了午膳,终觉得身子疲倦,双眼懒抬,仍横在一只外国皮榻上,似睡非睡的养了一回神。忽然耳轮边听得铃声响动,阿金过来唤道:“大先生醒醒罢,康大少来哉。”宝玉连忙坐起,见阿珠已引伯度进房。宝玉即请伯度坐下。伯度先问道:“昨晚恩特喝醉了酒,后来只怕没有回去罢。”宝玉听了,脸上红了一红,答道:“俚吃醉仔,直到天亮快勒醒格,哪哼好送俚转去介?横势奴真金勿怕火,说俚是外国人,就是标致点格中国人,奴也勿动心格。”伯度听这几句话:“明明看中恩特,留他住宿,偏要在我面前假撇清,瞒过这件事,实属可笑得狠。不然,我无心问他,他为什么脸上红起来呢?”故又笑嘻嘻的说道:“我拉这根皮条好不好吗?”宝玉佯怒道:“实梗瞎三话四。奴是坐得正,立得正,那怕搭和尚、道士合(读蛤)板凳,也呒啥要紧。老实勿客气,拳头浪立得人,臂膊浪跑得马。奴搭外国人一淘困,康大少阿曾看见介?”伯度知他装腔做势,毫不动气,仍笑道:“我虽没有看见,却有人告诉我的。而且我善于相面,一见颜色,就知道你的心事呢。”宝玉道:“会仔相面,街浪格相面还要多来!”说着,把嘴撇了一撇。伯度道:“待我相出来,自然你佩服了。”宝玉置之不答。伯度笑道:“我相你一双桃花眼,眼上有两个青圈,好像戴着一副眼镜;神思昏昏,如桃花含宿雨、杨柳锁朝烟的样儿。所以我问你,这根皮条拉得好不好?你不要生气,我是据相法而论。你道对吗?”
宝玉虽然被他识破,还想要遮掩强辩。伯度忽走将过来,凑着宝玉的耳朵,错落错落,说了许多话儿。宝玉即微微笑了一笑,把头点了几点。要知伯度所说的话,待在下细细表明,免得看官们狐疑,议我卖什么关子。其实伯度专为自己,欲在宝玉面前买功,故咬着耳朵说道:“我现在所做的买办,出息有限,远不及恩特这爿洋行,每年能多好几万银子。如果你与他往来,我想要靠你的福,托你在他面前吹嘘几句,得能我进了他的行,我真感激你不尽呢!至于我方才的话,不过与你取笑,你不要见气,只当我放屁就是了。”宝玉一听,故不禁点头微笑,说道:“枉恐是做买办格,其实真真是个大滑头。”伯度笑道:“若不是滑头,怎做洋行里的买办?不但向洋人要拍马屁,而且还要吹牛皮,他才相信我,把这个大权交与我呢。”宝玉也笑道:“实梗说起来,搭倪做堂子生意,也差勿多勒海!”伯度被宝玉调侃,也只好付之一笑,又把别话讲了一回,听得钟上敲了五下,方才去了,不表。
仍说宝玉受伯度嘱托,紧记在心。等到晚上十点钟,恩特前来赴约,口衔着雪茄烟,手拿着半瓶勃兰地酒,皮鞋橐橐,走进房来。宝玉起身相接,敷衍说了几句外国话,让他坐下。恩特即将那带来的酒自斟自酌了一回,忽问起康伯度今日可曾来过?可晓得我们两人的事?宝玉趁势说伯度怎样的能干、怎样的知趣,倘使你洋行里用他做了买办,一定包你发财的。恩特道:“只怕他不肯到我行里呢。”宝玉道:“我搭俚说仔,俚呒不勿肯格。”恩特点点头,宝玉知他首肯,也不再说了。其时恩特酒已吃完,兴致倍添,就拉着宝玉的手,同上巫山去游历了,不须细叙。
自此恩特往来无间,中外联欢,将及一月有余。虽外面有人知晓,谁敢出面干预?仿佛挂着洋商牌子,有了靠山一般。然生意比前稍衰,宝玉也不放在心上,越发任意胡为,只图夜间欢乐,怎顾自己声名?所幸那班登徒子,薰莸莫辨,反以亲近宝玉为荣,故尔枇杷门巷,尚不至车马全稀。若换别的妓女,也照这个样儿,早已不堪设想了。
书贵简洁,扫去浮文。单讲那一天傍晚时候,宝玉正与阿金闲话,忽闻楼下叫人钟鸣,知是有客来了。即命阿金出外招接。刚走到楼梯跟首,见上来一位少年,不是别的客人,原来就是无锡清河公子张仲玉。阿金因他是宝玉的心上人,连忙叫了一声“张大少”,招呼进房。那知宝玉自与洋人交好,尝过了海外的异味,久已改变心肠,将仲玉抛至九霄云外。况疏离了几个月,从前的热度已退,故相见之下,并不十分周旋,淡淡的叫声“张大少”,请他在厢房中坐下,略叙了几句寒暄,方懒懒的问道:“张大少,几时到上海格介?”仲玉答道:“我是今天午后才到,现寓在亲戚处。因十分想念你,所以此刻就来看你呢。”宝玉道:“格倒多谢仔。故歇阿要几时转去介?”仲玉道:“还没有定,大约至多一月,就要回去的。”宝玉也不再问,默坐了半晌。仲玉见宝玉这副神色,比前天差地远,大不相同,非但无亲热的言语,并且冷淡异常。“莫非他另有相好,把我讨厌吗?”想到这里,便觉得有些不耐烦了。既而转了一念:“或者他今日别有心事,受了人的气,也未可知。我且耐性再坐一回。”此时仲玉与宝玉默默相对,旁边阿金看他如此,翻有些过意不去,暗叹宝玉恋新弃旧,见异思迁,太觉无情无义。况张公子品格超群,人才出众,的确是多情种子,非寻常俗客可比。即使内才不足,欠缺“毒之具;然照这样的外貌,已是万中选一的了。何以宝玉偏爱洋鬼,甘失情郎,可称得瞎眼的淫货。阿金动了此念,便拿了一只银水烟筒,走至仲玉面前,一头装烟,一头敷衍道:“倪先生一径牵记呀,末长远勿来,倪先生近来末大勿快活,有仔点心事,格落今朝待慢大少。见气,登勒间搭用仔便夜饭勒去。”说着又倒了一杯茶过来。仲玉接杯在手,听阿金这篇说话深有道理,已把疑团消释,并不怪宝玉待慢,将头点了一点,说道:“我就在这里吃饭便了。”要知仲玉胸中本无芥蒂,实指望与宝玉续旧,重联鱼水之欢,万不料宝玉变心,故一经阿金掩饰,即便回心转意。那晓得孽缘已满,合该两下断绝。
平日恩特到此总在十点钟之后,今夜突然较早,刚正仲玉用过晚膳,欲与宝玉细诉旧情,忽听下面叫人钟一响,扶梯上皮鞋橐橐,直上楼头。宝玉初不在意,以为此时恩特断不到来;及至听得鞋声,忙慌叫阿珠去看,那知来不及了,恩特早已闯进房中。先同宝玉搀搀手,回头见仲玉坐在那里,一双碧眼对着呆呆的直视。宝玉知事已弄僵,急忙命阿珠、阿金拉着恩特,到对面秀林房中去坐了,然已急得花容失色,粉面通红。仲玉看在眼里,究竟是聪明人,早识其中的缘故,不觉气满胸膛,脸上也起了两朵红云。“怪不道宝玉将我冷淡,原来他与西人交好,用我不着了。你看满房中内用西式,分明讨好西人无疑。”刚想要发作几句,忽见宝玉走出房去,换了阿金过来陪伴。阿金知仲玉着恼,先批解道:“倪先生要保人险,格落外国人到间搭来呀。”仲玉如何肯信?便气烘烘的说道:“我要去了!你家先生保人险也好,与他结识也好,都与我不相干涉呢!”说罢,起身就走。阿金道:“大少再请坐歇,让倪先生来仔勒去哩。”仲玉道:“不必不必,我不要在此打断他的兴头,那个要他送我呢!”阿金知不能留,只得代宝玉相送。仲玉匆匆下楼,一径出门,回到亲戚家去。从此与宝玉断绝,在申住了半月,即便回转无锡,不提。仍说宝玉在秀林房中与恩特叙话,闻得气走了仲玉,不说自己无情,翻说仲玉太不知趣,前来缠扰。可见宝玉一味贪淫,那知什么好歹?阿金说他没有眼睛,信是确论,以致晚年失算,竟无好好的收成结果,实本于此。斯是后话,我且慢表。
当夜宝玉一心讨好恩特,只说方才这个姓张的是一个小滑头,现在打发他走了。恩特却并不介意,只知与宝玉图欢。又过了几天,一日晚上,有人前来叫局,宝玉将局票一看,上面写着胡姓,叫至后马路,谅必是士诚叫我。因前月士诚来打茶围,讲起他的堂房阿叔胡雪岩拟在下月娶讨金黛云,届时我来叫你的局,伴到我老叔家里,方知他家富贵繁华,可称海上第一。何以士诚说起这句话呢?皆为宝玉一向羡慕雪岩,常常提及,虽自恨无缘相见,未蒙雪岩垂青,然私心景仰,有“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之意。所以宝玉从杨四家出来之后,即便改姓了胡。前书也曾表过,兹不复赘。
且说宝玉看过局票,晓得到雪岩府中侑酒,欣然打扮了一回,换了一身极时式的衣裙,修饰得更是娇媚,然后等着阿金上轿前往。不消片刻,早到雪岩门前,举目一望,别有一番豪华景象。怎见得?有赞为证:
彩棚高搭,绣幔遥连;球分五色,锦绕四围。灯影辉煌,密如星点;人声繁杂,聚若云屯。门以内笙箫盈耳,户以外车首充衢。轿子纷纭,尽是官商同妓女;巡捕排到,无非印度与华人。正是:主人未醒繁华梦,宾客同趋富贵家。
宝玉观看未毕,轿子已挤入人丛,在大门前停下。阿金一手提着烟袋,一手扶着宝玉出轿。走进大门、仪门,见茶厅上摆着灯担堂名。大厅天井里搭着戏台,刚正开演。虽然热闹异常,却无闲杂人等围绕。宝玉同阿金走上大厅,见厅上挂灯结彩,宾客满堂,一排的酒席,约有二十余桌,均已坐满,都在那里饮酒猜拳,欢呼调笑;旁侧坐着许多北里姊妹,有的高唱京腔,有的低奏昆曲,调丝弄竹,如入东山之宅。有一首七言律句,以志当日之盛。诗曰:
金屋修成贮阿娇,银河今夕鹊填桥。
樽开北海宾朋满,乐奏东山粉黛邀。
大白狂飞花侑酒,小红低唱客吹箫。
庆余堂上群芳集,事羡当平艳福消。其时宝玉已到厅上,一望之间,正不知士诚坐在那里。幸得阿金眼快,用手向西边一指,说道:“胡大少坐勒格搭呀!”于是双双走至西边。士诚也看见了,招呼宝玉坐在肩下。宝玉叫应了一声。又见这席上的客人有三位认识的,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从前杨四相交的朋友,一个叫黄芷泉,一个叫顾芸帆,一个叫侯祥甫。宝玉虽一一叫应,然回想当年,却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老着面皮在旁侑酒。且芷泉、芸帆今日所叫的局仍是陆月舫,祥甫仍是陆昭容。惟昭容吃上了烟瘾,已将花容改变,远不如前;月舫则依然如是。幸得他们不提前事,心始稍安。忽闻士诚问道:“前天张仲玉可曾到过你家吗?”宝玉道:“来是来过歇一埭,勿知访啥格勿快活,坐仔一歇歇就去格,连奴留才留勿住呀。”士诚点点头,明知其故,也不复问,仍与众人猜拳轰饮。
不言宝玉在此侑觞,且将主人略表几句,以清书中眉目。那主人姓胡号雪岩,籍隶浙江,寄居上海。家资号称千万,所有田地房屋、行栈庄号,不计其数。即在杭州所开的庆余堂药铺,也有数十万之巨,可算得江浙第一富翁。而且昔年军前助饷,蒙左宗棠爵相保奏,赏给二品顶戴,钦赐黄马褂,以致官界、商界中人无不趋承恐后,与他往来结识。一时显赫,罕有其匹。惜乎犯了一桩大毛病,生平最喜渔色,虽家中妻妾成行,不下金钗十二,然贪心不足,见了有姿色的妇人,不论孤孀、闺女以及妓女、奴婢,必须千方百计,娶归家中,方才称心。抑且赋性奢华,有日费万钱之概,所以后来有此失败,弄得身死名裂,家破人亡,与古时石崇、邓通一般。但此非书中正文,不便细表。
且说现在的胡雪岩,前月偶涉花丛,看中了金黛云,即便议定身价,拣选吉期,择于今日娶归。虽是纳妾,并无交拜礼节,然排场阔绰,气象奢华,大宴宾客,遍请绅密,可称一时盛举。凡北里姊妹,均艳羡黛云有福。那知后日冰山一倒,金屋同倾,仍旧流落风尘,变作一场春梦,可胜浩叹!盖其情其事,与宝玉不同。宝玉之嫁而复出,因自己贪淫所致,否则与杨四白首齐眉,其后福正未可量;不比黛云红颜薄命,一旦大厦倾颓,失其庇护,不得已重坠孽海,怅名花之遭劫,恨流水之无情,固不得与宝玉相提并论。昔护花生有诗惜之曰:
自古红颜薄命多,名花无主奈如何?
天心未厌风尘苦,复使美人受折磨。
此段情节,与宝玉无关紧要,恕不详述。
仍说当晚宝玉在厅前侑酒,偶然抬起头来,见梁上的堂名匾叫做“庆余堂”,心中甚是羡慕,暗想:“我也改姓了胡,何弗也叫做‘庆余堂’呢?”此时心里虽在那里妄想,嘴里却与士诚调笑。应酬了好一回,见那北里姊妹陆续告辞去了,只剩月舫未走,宝玉也起身向士诚道:“胡大少,对勿住,奴要去哉。明朝请到倪搭来,奴勒浪望格。”士诚唯唯。宝玉因向芷泉等回头了一声,方才同阿金出了胡宅,乘轩而归。正是:
窃取匾名传后日,别将韵事佐新谈。
以后另有一段花丛佳话,藉解宝玉之秽,幸勿以无理取闹视之。待在下暂停一停,再行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