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读批词上控总成空 入教会平反应有望
却说魏有文急忙要问林瞻启的叔子怎样?林瞻启擦了一擦眼泪,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谁知我进去看我叔子,他老人家还是昏沉沉的,不省人事。我更是发急。明天一日,一点音信没有。挨到第三天,遇见蓝能,说是蒋明允派了一个佃户叫施四德,跟我进城去打官司,明天一早走。就问我是一处走两处走?我实在怕他们罗唆,就说我本来要到城内去买药,只可先走一步罢。蓝能亦没说什么。次日一早,我便急急的进了城,又带了几件衣裳到城里去当,为的是做盘缠,还要还我亲戚的钱,并饭馆、烟馆的帐。那知道到了城里,再碰不到他们。一连就是三天,我可急了。幸而住在亲戚家里,房饭钱是不要,究竟我心上不安顿得很。到得第四天下午,才听见说是他们来了。以为就可以过堂了,那里晓得正接着游起花园来了。”
魏有文道:“是那个请你游花园?”林瞻启笑道:“那里是有人请我游花园,这是他们差人们的切口1。案齐了不审,这些人在城里无事,东走西荡就叫做作‘游花园’。这一下子,足足有半个月,我又不敢回家,又不能再住下去,心里还是记挂着叔子。后来一急。倒急了一个主意出来。我去找了我们学里老师,老师先说不管,后来我答应送他一斗稻子,老师才肯答应去见县官,等到老师回来,才晓得县里大老爷年纪大了,早上的事过午就忘,昨天的事今天更不容提了。这件事还是前月里的,老爷早丢在九霄云外了。老师提起来,老爷才传了稿案去,问明白了,随即吩咐明日一早坐堂。老师又替我托了稿案。果然次日午饭后,老爷坐出堂来,先问了我几句话,我也不很懂得,又见他问蒋家的佃户,佃户是奉了他主人的话,一味的胡赖。两下里搅了有个把时辰,官也烦了,就吩咐都下去,明天再问。到了明天,亦就并不再问,我又去打听行家,这又是什么故事?就有人说是叫做‘拖磨和’,也是差人的切口,就是审而不结的意思。这件事就一拖拖了两个月,我叔子已经死了,算起来,也还在保辜2限内。我只得又去递呈子催,总归是没有一句爽利的话。我催到第二张呈子,倒挨了一顿骂,说是什么实属刁健3。你想我家里人是死了,钱是花了,不能够求老爷伸冤,反倒落了一个实在刁健,这不真正气死人么?我等我叔子的后事办妥了,只得带了钱进府去上控,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被他们逼出来的。那知呈子进去,等了多日批出来,是什么‘仰该县提集两造人证迅速断结,该生迅即回县投质可也。’我以谓这一下子官是一定要吃紧的了,赶紧回到县里投审。可笑县里又玩起花头来了,说是人证未齐,又出了差去传卫家的人。不相干的人闹了一大堆,无奈这县官总是不肯过堂。又听说是明允花了一大笔钱,县官也不肯十分追究,想把大家拖了一个昏天黑地,自然就不了而了的。我看这个情形是没有法子想,想到我叔子待我弟兄的好处,就伤感起来;想到我叔子死的苦,就愤恨起来;想到蒋家的势力,县官的糊涂,就焦躁起来;要是就这么算了,不但死后对不住叔子,并且对不住兄弟。几下里一凑,就打定主意再去上控。是这年九月到了道里,递了一张呈子。好笑得很,他的批语竟同府里一样。我想想是一不做二不休,爽性同他玩一玩罢。这才赶到省城里,告了臬台4的状子,以谓总有一个下落的了。真是奇谈,批出来仍是仰府饬县5,其余的话,也同那道里府里的一样。我气极了,只得续上一张呈子请他亲提,不但不准,又挨了一顿骂。批的是:‘此案前已批仰该府转饬该县提集人证迅速断结,该生理应回籍到县候质,乃复率请提讯,意存尝试,实属刁狡健讼。仰即凛遵前次批示,听候该县集讯,倘再砌词混渎,定予押发。’等语,这真是气破我肚子了。我到了这步田地,以为这案子是没有翻身的了,刚刚我又接到我兄弟的信,又寄来一笔钱,叫我如果告不准,一层一层的尽管告上去。我想莫如到藩台那里告罢。藩台这个衙门,进张呈子可不容易,总得四两银子。我已是到了这个地步,说不得了,只得依着办罢。那晓得这个批又真不容易,足足的候了两个月才批了出来。说是什么‘理应遵奉臬宪批示,回县候质。’这些话。这就是我动身前三天的事。事到如今,除掉告抚状是没有别法了。那里知道我在这里告状,我那县里都知道的。就这个当里,县里的禀帖也上来了,是求着上头把我发到首县,由首县派差把我押解回去,归案审办。又有一件什么公事,是详革衣顶,以为恃符刁讼者戒的话,上头都已批准了。昨天来的人,是我的师兄弟。他在承发房里做写字的,他见了这批,所以连忙来告诉了我,又叫我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是走是走了,这一案终究没个水清见底的日子了。这就是以往从前的事。承你不弃,我是尽情告诉了你,你看这事怎样办法?”
魏有文听他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直气得七窍生烟,拍桌子大骂。林瞻启反倒解劝了一回。魏有文道:“老兄,你家有这样沉冤,竟反不过来,现在倒是人财两失。我看你就是告到部状,也不过如此。我倒有一个顶好的法子,但是不应该出在我的口里,现在也顾不尽许多了。你的功名是考了来的,况且又不过一个秀才,也算不了受国厚恩,现在已是详革了衣顶,更没有什么顾忌。我看你要是能把这件事反过来,除非你老弟去投了什么外国的教,做了教民,方能不怕。蒋明允势力如何大,他总要输给你的了。”林瞻启听他慷慨激昂的说了这句话出来,自己寻思了一会,不觉恍然大悟,连连的作了几个揖道:“承教承教,既是这样办法,我也不必往潼关去了。我原是怕上头拿我,所以我想到潼关一个朋友家去避难,现在我是不怕的了。”当下林瞻启高兴得很,同魏有文促膝畅谈了一夜,到了天亮各自上车分路。魏有文由潼关转赴山西一带,林瞻启自回保安县去料理投教。复去打这糊涂官司。究竟投教后如何情形,做书的也不忍再往下说了。
要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1切口———这里指差役行业用的隐语。结合行文说,指“游花园”;游花园是东走西荡的隐语。
2保辜———古刑律规定,凡打人致伤,官府立限,责令被告为伤者治疗。如伤者在期限内因伤致死,以死罪论;不死,以伤人论曰“保辜”。
3刁健———犹狡悍,刁悍。《儒林外史》第四十四回:“沈大年又补了一张呈子。知县大怒,说他是个刁健讼棍,一张批,两个差人,押解他回常州去了。”
4臬(niè)台———明清按察使的别称。
5仰府饬(chì)县———仰,内时公文用语,祈、请之意;饬,通“敕”,命令、告诫、训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