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趣史》
《昭阳趣史》古杭艳艳生编
‘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
史载,赵飞燕出身微贱,只是凭看她的天生国色与轻盈舞姿而进入昭阳宫,受到汉成帝的宠爱,并登上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宝座。这种情况在历史上是不多的,所以,赵飞燕就成了后人说长道短的对象。人们羡慕她的幸运:‘何言飞燕宠,青台生玉辉。’(梁元帝《班捷妤诗》)‘天行乘玉辇,飞燕与君同。’(李白《长信怨》)
也赞赏她的婀娜多姿,所谓‘燕瘦环肥’--被推崇为中国古代美人两种典型的代表。
但是另一方面,赵飞燕又担着不小的恶名,被人们说成是‘祸水’,纷纷指责她持娇夺宠,妖媚惑主、妒嫉残忍,进而说她生性淫荡、放浪不羁。据说,大诗人李白御前供奉时,曾作诗奉迎杨玉环,诗中有‘借问汉宫谁所以,可怜飞燕倚新妆’的句子,将杨玉环比作赵飞燕,奉承其美丽和得宠,不料被人说成是影射,开罪了这位开元天子的宠妃,因而失意长安,并不得不从此‘束发弄扁舟’,终身沦于草野--当然杨玉环没有想到自己身后的遭遇与声名,竟与赵飞燕差不多。
确实,在中国,向来是‘红颜薄命’。古来的美女,生前不说,死后也常成为话柄。妹喜、妲己、褒姒、骊姬、西施、王昭君、绿珠、张丽华、杨贵妃等等,后人或哀其遭逢不幸,或责其误国败家,都是或在诗文、或在人口被指指点点的人物。
宋元以来的通俗小说,更不厌其烦地以这些古代的美女为题目大作文章。赵飞燕也是这类作为话柄人物的美女之一,只是从班固《汉书.外戚传》到明清时的艳情小说《昭阳趣史》,赵飞燕被说得越来越不堪。
《汉书.外戚传》记赵飞燕:‘本长安宫人,初生时,父母不举,三日不死,乃收养之。及壮,属阳阿主家,学歌舞,号曰飞燕。成帝尝微行出,过阳阿主,作乐。上见飞燕而悦之,入宫,大幸。有女弟子复召入、俱为婕妤,贵倾后宫。’
颜师古注曰:‘宫人者,省中侍使官婢,名曰宫人,非天子掖庭中也。’可知赵飞燕实是官婢出身,阳阿公主家的一个女奴。这一点首先使尊奉等级制度的班固,不能容忍,所以他毫不客气地指出:‘赵飞燕姊妹从自微贱兴,逾越礼制,浸盛于前。’
汉人主要从等级、出身、血统等方面出发轻贱赵飞燕,这在当时也还多少有情可原--中国从来就是一个等级社会,直到今天我们也不能完全消灭这种现象。但是,这一点却给后代小说家夸饰其风流韵事,渲染其妒嫉****,提供了一种出发点。
今见最早写到赵飞燕的小说是《飞燕外传》,小说为了给赵飞燕的淫荡寻找血缘根据,不惜对赵飞燕的出身进行了进一步的改造,说赵飞燕姊妹是浪荡子冯万金与江都中尉赵曼之妻的私生女,后流落长安,与射鸟者通,入宫后媚惑成帝,得到成帝的宠爱,成帝最后则因纵欲死于飞燕之妹昭仪合德的怀中,成帝确实是无疾暴卒的,朝野哗然,归罪于赵昭仪,昭仪因此自杀,这一点似乎是于史有征,因此小说家夸饰此事本不足怪。
但是,引人注意的是,在中国小说史上,正是这篇小说第一次出现了比较直露的性行为描写。如写成帝‘每持昭仪足,不胜至欲’以及服春药绝精而死等等,对后世通俗小说的性行为描写影响很大,或可称为中国小说性行为描写之滥觞,诚为茅盾所言:‘此短文简直可称为后世性欲小说的源泉,换言之,即后世的长篇性欲小说的意境,大都是脱胎于《飞燕外传》的。’(《茅盾文艺杂论集》)。
《飞燕外传》旧题西汉末河东都尉伶玄撰,显然出于伪托。北宋司马光在修《资治通鉴》时,误以为是汉人的可信记载,所以在《汉纪》二十三券中引入了《外传》所叙披香博士淖方成的话,说赵飞燕姐妹入宫是‘此祸水也,灭火必矣’(古代按五行谶纬之说,谓汉以火德王天下)。由此可知在司马光时《外传》已经流行。大陆文学作家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疑《外传》为唐宋人所作,大致不差。
不过,根据司马光《通鉴》引用《外传》这件事来看,其时间最晚也不会晚于五代宋初。另外,宋人所作的小说《赵飞燕别传》似也可以证明这一点。《赵飞燕别传》见于宋人刘斧所编的《青琐高议》,署名秦醇撰,从小说内容看,作者是看过《外传》的,而秦醇(字子复,或作子履,亳州人)也大约生活于北宋前期。
《赵飞燕别传》主要写的是赵飞燕入宫后的事,其中写到飞燕姊妹极受宠幸,飞燕****后宫,企图得子固宠,也大多取史载以敷衍。
惟竭力渲染飞燕姐妹的淫荡,以坐实女人是害人败事的‘祸水’的观点。不过,这篇小说的文学色彩比较强,其中姊妹二人为了维护家族富贵的处心积虑,以及飞燕设浴争宠的描写,笔致都颇生动。
其他如写飞燕为了求子,‘多以小犊车载少年子与通’,以及写飞燕假托怀孕,密搜民间子冒充一节,对于古代宫闱****黑暗的揭露,也是有概括意义的。
作者在《别传》卷端写了一段小序,自称本篇发现于李生家的墙角破筐,自己补缀成篇。明代很有识见的学者胡应麟没有识破作者的狡狯,猜测本篇是六朝人的作品,实际正入作者之彀中。
当然,胡应麟之推崇这篇小说,并不完全在于误以为它出于六朝人之手,而是认为,除了文风古朴以外,《别传》在描写上,比《外传》要好得多。他特别欣赏篇中描写赵昭仪沐浴的‘兰阳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等句,以为百世以下读之,也令人心动。
从小说美学的立场看,《飞燕别传》确实比《外传》要高明的多,以至在文言小说衰微的宋代,可入‘杰作’之列。以后南宋皇都风月主人编的《绿窗新话》著录之《赵飞燕私通赤凤》、《汉成帝服慎恤胶》两篇,都直接翻演《别传》,明人《西汉演义》大段描写的赵飞燕的故事,情节也受《别传》的影响。这种陈陈相因直到《昭阳趣史》:
小说称飞燕前身是海外青邱山上的一个燕子精,其妹合德前身是松果山上的九尾野孤精。二妖均修炼多年。一日野狐精变为美貌妇人,下山等候路人,要骗取男子的真阳以成正果。恰燕子精变为男子也下山来,要取女子的真阴以成正果。两精交合,燕精因功力不及狐精而被吸去真阳,于是纠集同类找狐精寻仇。燕、狐大战,昏天黑地,北极佑圣真君从此经过,命邓天若收缚二妖,交玉帝处置。玉帝罚二妖下凡做万民之母,以求正果。
下面接写飞燕姊妹投胎,成为冯万金与姑苏主的私生女。飞燕本名宜主,因聪明美丽、身体轻捷,人称飞燕。冯万金和姑苏主死后,飞燕姊妹无所依托,因移居长安,遇射鸟儿相助,遂与其苟合。为避人欺侮,二人躲进侍郎赵临所居的洪福巷住,有人引荐进入赵府,被赵临夫妇认作干女儿,在赵府学习歌舞弹唱。汉成帝驾临赵家,爱飞燕舞姿,带飞燕入宫,封婕妤。
成帝宠爱飞燕,贬许皇后为庶人,立飞燕为后。随即合德也被荐入宫,也被封为婕妤,成帝感到于合德身上可以得到更大的性满足,因终日与合德缱绻,受到冷落的飞燕难耐寂寞,就暗中召进射鸟儿,重叙旧欢,又私燕赤凤,选若干美少年进宫,以供咱己淫乐。成帝与合德纵淫,因合德给成帝服春药过量,致成帝精尽而亡;合德畏罪呕血而死。哀帝即位,册飞燕为皇太后。平帝上台,贬飞燕为考成皇后,旋废为庶人,飞燕自知难免于死,自缢而亡。
小说以因果报应结尾:飞燕、合德魂归天上,玉帝因责二人于世间****,罚合德为巨鼋去北海受千载冰寒之苦;罚飞燕为猛虎,到冷靖山苦熬饥饿。二人恐惧万端,求救于如意真人。原来汉成帝即如意真人下凡。如意真人想起与二人旧日之恩情,因在玉帝面前为二人求情,玉帝改罚二人在如意真人院受戒三百年,再求正果。
《昭阳趣史》拼凑多种写赵飞燕姊妹故事的小说以成篇,仅于小说开头、结尾强悍上一些因果报应的情节。其所追求的实际是借小说以泄欲,所以极力夸张飞燕姊妹之淫行,对性行为进行夸张的秽亵描写。
说穿了,在《昭阳趣史》中,作者仅仅是把飞燕、合德作为其展示性行为的一种寄体。黄摩西《小说小话》说其‘不脱通常艳情小说之习气’,甚是。其中写赵飞燕放荡,如与诸少年之淫行,较之其他小说更甚。小说虽然在因果报应的框架下展开,却缺乏最起码的历史意识和善恶是非的观念,对女性也缺乏同情心。
本书前有一篇《趣史序》,其中说到:‘向刻《王妃媚史》,足为玉妃知己,苦不工以写昭阳之趣,昭阳于九原宁不遗恨于君耶?
乃爰辑其外纪题曰《昭阳趣史》。’
《玉妃媚史》是写唐明皇与杨贵妃荒淫故事的小说,现存清乾隆辛巳年(1761)的翻刻本,系据《太平广记》及《绿窗新话》等书所说杨玉环逸事敷衍而成,也专意于艳情描写,与唐五代至宋元以来有关杨贵妃的笔记、传奇、戏曲、说唱等作品相比,格调显得十分低下。
清初刘廷机《在园杂志》曾将《玉妃媚史》与《肉蒲团》、《绣榻野史》、《浪史》等相提并论,谓之‘流毒不尽’。根据这篇序言,可知《玉妃媚史》与《昭阳趣史》为一人所作的姊妹篇,由此大略可以窥见作者之识见与心理。
《昭阳趣史》以抄本和清刊本流传,刊本全称《新编出像赵飞燕昭阳趣史》,有图二十一幅,其中第十一幅有题‘辛酉孟秋写于有况居’,似刻于明天启元年(1621)。也有明刻本存世,现藏于日本私家。与《玉妃媚史》一样,《昭阳趣史》亦署,‘古杭艳艳生编’,不详其为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