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六
乐游原会猎斗春色
油壁车招摇古风光
鸿月入杨府之后,丞相侍人日益多矣。备定其屠处,正堂曰庆福堂,大夫人居之。庆福之前日燕喜堂,左夫人英阳公主处之。庆福之西日凤箫官,右夫人兰阳公主处之。燕喜之前凝香阁、清和楼,丞相处之。时时设宴于此。其前太史堂、礼宾堂,丞相接宾客听公事之处也。风萧官蹦南寻兴院,即淑人秦彩风之室也。燕喜堂以东迎春阁,即孺人贾春云之房也。清和楼东西,皆有小樱。绿窗朱栏,蔽亏掩暎。周回作行阁,以接于清和楼。凝香阁东,日赏花楼,酉日望月楼。桂狄两姬各占其一楼。宫中乐姬八百人,皆无下有色有才也。分作东西部。左部四百人,桂蟾月主之。右部四百人,狄惊鸿掌之。教以歌舞,课以管弦,每月会清和阁,较两部之才。丞相陪大夫人,率两公主,亲自乐,第以赏罚,胜者以三杯酒赏之。头插彩花一枝,以为光荣。负者以一杯冷水罚之。墨笔画一点于额上,以愧其心,以此众妓之才日渐精熟。魏府、越宫女乐,为天下最。虽梨园弟于,不及于两都矣。一日两公主与诸娘陪大夫人,而丞相持-封书,自外轩而入。授兰阳公主曰:“此即越王之书也。”公主展看,其书曰:
春日清和,丞相钧体蔓福。顷者国家多事,公私无暇,乐游原上,不见驻马之人。昆明池头,无复泛舟之戏。递夸歌舞之地,便作蓬蒿之场。长安父老每说祖宗繁华古事,往往有流涕者,珠非太平之气象也。夸赖皇盛圣,丞相伟功,回海宁溢,百姓安乐,复开元天宝间乐事,即今日其会也。况春色未薯,天气方和,芳花懒柳,能使人心骀荔。美景赏心,俱在此时矣。愿与丞相相会于乐游原上,或观猎或听乐,铺张升平盛事。丞相若有意于此,即约日相报,使寡人随生,幸甚。
公主见毕,谓丞相曰:“相公知越王之意乎?”丞相曰:“有何深意?不过欲赏花柳之景也。此固游闲公子风流事也。”公主曰:“相公犹未尽知也。此兄所好者惟美色风乐,其宫中绝色佳人非一二。而近闻所得宠姬即武昌妓名玉燕也。越富美人自见玉燕,魂丧魄褫,以无盐、嫫母自处,可知其才与貌,独步于一代也。越王兄闻吾宫中多美人,欲效王恺石崇之相较也。”丞相笑曰:“我果泛见矣,公主先获越王之心也。”郑夫人曰:“此虽一时游戏之事,不必见屈于人也。”目鸿月而谓之曰:“军共虽养之十年,用之在一朝。兹事胜负,都在于两教师掌握之中,汝辈须努力焉。”蟾月对曰:“贱妾恐不可敌也。越国风乐擅于一国,武昌玉燕呜于九州,越王殿下既有如此之风乐,又有如此之美色,此天下之强敌也。妾等以偏师小卒,纪律不明,旗鼓不整,恐未及交锋,便生倒才之心也。妾等之见笑不足关念,而只恐贻羞于吾府中也。丞相曰:“我与蟾娘初遇于洛阳也,蟾娘称有青楼三绝色,而玉燕亦在其中,必此人也。然青楼绝色只有三人,耐今我已得伏龙风雏,何畏项羽之一范增乎?”公主曰:“越王姬妾中美色,非独一玉燕也。”蟾月曰:“越宫中,粉其腮而胭其颊者,无非全山草木也,有走而已,吾何敢当哉?愿娘娘问策于狄娘。妾本来胆弱,闻此言便觉歌喉自废,恐不能唱曲也。”惊娘愤然曰:“蟾娘于此果真说话耶?吾两人横行于关东七十余州,擅名之妓乐无不听之,鸣世之美色无不见之,此膝未会屈也,何可遽让于玉燕乎?世有倾城倾国之汉夫人,为云为而之楚台神女,或有一毫自歉之心。不然,彼玉燕何足惮哉?”蟾月曰:“鸿娘发言何其太容易耶?吾辈会在关东,所参者大则太守方伯之宴,小则豪士侠客之会,未遇强设固其宜也。今越王殿下,生长于大内,万玉丛中眼目甚高,评论太峻,所谓观太山而泛沧海者也,丘垤之微、涓流之细,岂入于眼孔乎!此以孙吴为敌,与贲育而斗力,非庸将孺子所抗也。况玉燕即帷幄中张子房也,能决胜于千里之外,何可轻之?今鸿娘徒为赵括之大谈,吾见其必败也。”仍告丞相:“狄娘有自多之心,妾请言狄娘之短处,狄娘之初从相公,盗骑燕王千里马,自称河北少年,欺相公于邯郸道上,使鸿娘苟有蝉妍媰娜之态,则相公岂以男子知之乎?且承恩于和公之日,乘夜之昏,假妾之身,此所谓因人成事者也。今对贱妾,有此夸大之言,不亦可笑乎?”惊鸿笑曰:“信乎人心之不可测也。贱妾之未从相公也,誉之如月殿垣娥。今乃毁之,如不值一钱者。此不过丞相待妾过于蟾娘故,蟾娘欲专相公之宠,有此妒忌之言也。”蟾娘及诸娘子皆大笑。
郑夫人曰:“狄娘之纤弱非不足也,自是丞相一双眸子不能清明之致也。鸿娘名价不必以此而低也。然蟾娘之言,盖是确论。女子以男服欺人者,必无女子之姿态也。男子以女妆瞒人者,必欠丈夫之气骨也。皆因其不足处,而逗其诈也。”丞相大笑曰:“夫人此言盖弄我也,夫人一双眸子亦不清明,能辨琴曲而不能辨男子,此有耳而无日也,七窍无一,则其可谓全人乎?夫人虽讥此身之贱劣,见我凌烟阁画像者,皆称形体之壮成风之猛矣。”一座又大笑。
蟾月曰:“方与劲敌对阵,岂可徒为戏谈?不可全恃吾两人,贾孺人亦同往如何?越王非外人,淑人亦何赚之有?”秦氏曰:“桂狄两娘若入于女进士场中,当效一寸之力矣。歌舞之场安用妾哉?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也。桂娘必不能成功也。”春云曰:“春云虽歌舞之才,惟妾一身贻笑于人,则不过为妾身之羞,岂不欲观光于盛会哉?妾若随去,则人必指笑日‘彼乃大丞相魏国公之妾也,郑夫人及公主之媵也。’然则此贿笑于相公也,贻忧于两嫡也。春云决不可往矣。”公主曰:“岂以春娘之去,而相公被笑于人,我亦因君而有忧乎?”春云曰:“平铺彩锦之步障,高褰白云之帐幕,人皆日曰:‘杨丞相宠妾贾人来矣。’骈肩接武争先,纵观及其移登筵,乃蓬头垢面也。然则人皆大惊大诧,以为杨丞相有邓都于之病也,此非贻笑于相公乎?至于越王殿下,平生未尝见累秽之物,见妾必呕逆面气不平矣。此非贻忧手娘娘乎? ”公主曰:“甚矣春娘之谦也。春娘昔者以人而为鬼,今欲以西施而为无盐,春娘之言,无足可信也。”乃问于垂相曰:“答书以何日为期乎?”丞相曰,“约以明日会矣。”鸿月大惊曰:“两部教坊犹未下令,势已急矣,可奈何哉?”即召头妓而言曰:“明日丞相与越王,约会于乐游原,两部诸妓,须持乐器饰新牧,明晓陪丞相行矣。”八百妓女一时闻令,皆理容齐眉,执器习乐,为明日计矣。
翌晓天明,丞相早起,着戎服佩弧矢,乘雪色千里崇山马,发猎士三千人,拥向城南。蟾月惊鸿,雕金镂玉,缀花裁叶,各率部妓结束随行。并乘五花之马,跨金鞍蹑银镫,横拖珊瑚之鞭,轻揽琐珠之辔,昵随丞相之后。几百红妆,皆乘骏骢,拥鸿月左右而去。中路逢越壬。越王军容女乐,足与丞相之行并驾矣。
越王与丞相并镳面行,问于垂相曰:“丞相斯骑之马,何国之种也?”丞相曰:“出于大宛国也,大王之马亦似宛种也。”越王日。“然。此马之名千里浮云聪。去年秋陪天子,猎于上林,天厩万马皆追风逸足,而无追厦于此者,即夸张驸马之桃花聪,李将军之乌雅马,皆称龙种,而如此马皆驽骀也。”丞相曰:“去年讨吐蕃时,探险之水,崭截之壁,人不能着足,而此马如蹈平地,未尝一蹶。少游之成功实赖此马之力。杜予美所谓:‘与人一心成大功’者,非耶?少游班师之后,爵位骤崇,职务亦闲,隐乘平轿,缓行坦途,人与马俱欲生病矣。请与大王,挥鞭一驰,较健马之快步,试旧将之余勇。”越王大喜曰:“亦吾意也。”遂吩咐于侍者,使两家宾客厦女乐,归待子幕次。
王欲举鞭马矣,适有大鹿,为猎军所遂,掠过越王之前。王使马前壮士射之,于是众矢齐发,皆不能中。大王怒耀马而出,以一矢射其左肋而殪之一,众军皆呼“千岁”。丞相称之曰:“大王神弓无异汝阳正也。”王曰:“小拽何足称乎?我欲见丞相射法,亦可试否?”言未讫,天鸦一只适自云间飞来。诸军皆曰:“此禽最难射也,宜用海东青也。”丞相笑曰:“汝姑勿放。”即抽箭翻身仰射,中鸦左耳而坠于马前。越王大赞曰:“丞相妙手,今之春由已也。”两人遂挥鞭一哨,两马齐出,星流电迈,神行鬼闪,瞬息之间已涉大野而登高丘矣。按辔并立,周览山川,领略风景,仍论射剑术,淫淫不止。侍者始追厦,以所获苍鹰白鹅盛银盘而进之。两人下马披草而坐,拔所佩宝刀,割肉灸啗,互劝深杯。遥见红袍两官飞鞋而来,一队从人随其后,盖自城中而出也。一人疾走而告只,“两殿宣醖矣。”越王往候幕中,两太监酌御赐黄封美酒,以劝两人。仍授龙凤彩笺一封,两人盥手跪伏开见,以大猎郊原为题而赋进矣。两人顿首回拜,各赋回韵一首,付黄门而进之。丞相诗曰:
晨驱壮士出郊垌,剑若秋莲矢若星。
帐里群娥天下白,马前只翮海东青。
恩分玉醖争含感,醉拽金刀自割腥。
仍忆去年西塞外,大荒风雪猎王庭。
越王诗曰:
躞蹀飞龙闪电过,御鞍呜鼓立平坡。
流星势疾歼苍鹿,明月形开落白鹅。
杀气能教豪兴发,圣恩留带醉颜酡。
汝阳神射君休说,争似夸朝得隽多。
黄门拜辞而归。于是两家宾客以次列坐。庖人进馔,飣饾生香。骆驼之峰,猩猩之唇,出于翠釜。南越荔芰,永嘉甘柑,相滥于玉盘。王母瑶池之宴人无见者,汉武柏粱之会事已古矣,不必强拔,而比之人间之珍品异羞,蔑有加于此者。女乐数千,三匝四围,罗绮成惟,环瑕如雷,一束纤腰,争妒垂杨之枝,百队娇容,欲夺烟花之色。豪丝哀竹,沸曲江之水,冽唱繁音,动终南之山。
酒半,越王谓丞相曰:“小生过蒙丞相厚眷,而区区徽诚,无以自效,携来小妾数人,欲睹丞相一欢。请召至于前。或歌或舞献寿,丞相如何?”丞相谢曰:“少游何敢与大王宠姬相对乎?妾恃姻娅之谊,敢有僭越之计焉。少游侍妾数人亦有为观盛会而来者,少游亦欲呼来,便与大王侍妾,各奏长技,以助余兴。”王曰:“丞相之教亦好矣。”于是螗月、惊鸿及越宫四美人,承命而至,叩头于帐前。丞相曰:“昔者宁王畜一美人,名日芙蓉大白,恳于宁王,只听其声不得见其面。今少游见四仙之面,所得比太白十倍矣。彼四美人姓名云何?”四人起而对曰:“妾等即金陵杜云仙、陈留少蔡儿、武昌万玉燕、长安胡英口也。”丞相谓越王曰:“少游曾以布衣游于两京间,闻玉燕娘子之盛名,如天上人。今见其面,实过其名矣。”越王亦闻知蟾月两人姓名,乃曰:“此两人天下所共雄者,而今者皆入于丞相之府,可谓得其主矣。未知丞相得此两人于何时乎? ”丞相对曰:“桂氏少游赴举之日,适至洛阳,渠自从之。狄女曾入于燕王宫,少游奉史燕同也,狄女抽身随我,追及于复路之日矣。”越王抚掌笑曰:“狄娘子之侠气,非杨家紫衣者所比也。然狄娘子从相公之日,相公职是翰林,且受王节,则麟风之瑞,人皆易见。桂娘于昔当相公之穷困,能知今日之富矣。所谓识宰相于尘埃者也,尤亦奇也。未知丞相何以逢得于客路乎?”丞相笑曰:“少游追念其时之事,诚可咳也,下土穷儒,驴一童,问关远路,为饥火所追,过饮村店之浊醪,行过天津桥上,适见洛阳才士数十人,大张娼乐于楼上,饮酒赋诗。少游弊衣破巾,诣其座上,蟾月亦在其中。虽诸生奴仆,未有如少游之疲弊者。而醉兴方浓,不知惭愧,拾掇荒芜之词,不知其诗意如何,句格如何,而桂娘拈出其诗众篇之中,歌而咏之。盖座中初约,诸人所作,若入于桂娘之歌者,则赏让与桂娘子其人,故不敢与少游相争。此亦缘也。”越王大笑曰:“丞相为两场状元,吾以为天地间快乐之事,是事之快,高出于状元上也。其诗必妙也。可得闻欤?”丞相曰:“酵中卒尔之作何能记乎?”王谓蟾月曰:“丞相虽已忘之,娘或记诵否?”蟾月曰:“贱妾尚能记之,未知以纸笔写呈乎,以歌曲奏之乎?”王尤喜曰:“若兼闻娘子之玉声则尤悦矣。”蟾月就前以过云之声歌以奏之,满座皆为之动容。王大加称服曰:“丞相之诗才,蟾月之绝色清歌,足为三绝也。第三诗所谓‘花枝羞杀玉人妆,未吐纤歌口已香’者,能画出蟾娘,当使太白退步也。近世之蕀句饰章,抽黄批白者,安敢窥其藩篱乎?”遂满酌金钟以赏鸿月两人与越工宫四美人。迭舞空歌献寿,宾主真天生敌手,少无参差。面况玉燕本与鸿月齐名。其余三人,虽不及于玉燕,亦不远矣。王颇自慰喜而已。
醉甚,止巡,与宾客出,立于帐外。见武士击刺奔突之状。王曰:“美女骑射亦甚可观。故吾宫中精熟弓马者,有数十人矣。丞相府中美人,亦反有自北方来者。下令调发使之射雉逐兔,以助一场欢笑,如何?”丞相大喜,命拣能弓马者数十人,使与越宫娥赌胜。惊鸿起告曰:“虽不习操弧,亦惯见他人之驰射。今日欲暂试之矣。”丞相喜,则解给所珮画弓。
惊鸿执弓而立,谓诸美人曰:“虽不能中愿,诸娘匆笑也。”乃飞上于骏马,驰突于帐前。适有赤雉自草间腾上,惊鸿乍转纤腰,执弓鸣弦,五色彩羽倏落于马前。丞相越王击掌大噱。惊鸿转身还驰下于帐外,稳步就座。诸美人皆称贺曰:“吾辈虚做十年工夫矣。”蟾月内念曰:“吾两人虽不让于越宫女,彼乃四人,吾则一双,孤单甚矣,恨不拉春娘而来也。歌舞虽非春娘所长,其艳色美谈,岂不能压倒云仙辈乎?”咄咄不巳矣。忽骋嘱,则两美人自野外驱油壁车,转行于绿阴芳草之上,稍稍前进矣,俄到帐前之外。
守门者曰:“自越宫来乎?从魏府至乎?”御者曰:“此车上两娘,即杨丞相小室,适有些故,初未皆来矣。”门卒入告于丞相。丞相曰:“是必春娘欲观光而来,行色何其太简耶?”即命召入。两娘子卷珠箔自车中而出。在前者沈袅烟,在后者,宛是梦中所见之洞庭龙女也。两人俱进丞相座下,叩头拜谒。丞相指越王而言曰;“此越王殿下也,汝辈以礼谒之。”两人礼毕。丞相赐坐。使与鸿月同坐。
丞相谓王曰:“被两人征伐西蕃时所得也,近因多事来及率来。必闻少游与大王同乐,欲观盛会而至矣。王更见两人,其色与鸿月雁行,而缥缈之态,超越之气,似加一节矣,王大异之,越官美人亦皆颤如灰色矣。王问曰:“两娘何姓名也?何地人耶?”一人对曰:“小妾袅烟,姓沈氏,西凉州人也。”一人又对曰:“小妾凌波,姓白氏,曾居潇湘之间,不幸遭变,避地西边,今从相公而来耳。一王曰:“两娘子殊非地上人也。能解管弦否?”袅烟对曰:“小妾塞外贱妾,未尝闻丝竹之声,将以何技以娱大王乎?但儿时多事,浪学剑舞,而此乃车中之戏,恐非贵人所可见也。一王大喜,谓丞相曰:“玄宗朝,公孙大娘剑舞鸣于天下,其后此曲遂绝不传于世。我每咏杜子美诗,而恨不及一快靓也,此娘子能解剑舞,快奠甚焉。”与丞相各解赠所珮之剑。袅烟卷袖解带,舞一曲于金銮之前,倏闲辉耀,纵横顿挫,红妆白刃,炫幻一色,若三月飞雪,乱洒于桃花丛上,俄而舞神转急,剑锋愈疾,霜雪之色忽满帐中。袅烟一身不复见矣。忽有一丈青虹,横亘天衢,飒飒寒飒,自动于樽俎之间,座上皆骨冷而发竦。袅烟欲尽所学之术,恐惊动越王,乃罢舞掷剑,再拜而退。王久乃定神,谓袅烟曰:“世人剑舞何能臻此神妙之境?我闻仙人多能剑术,娘子得非其人乎?”袅烟曰;“西方风俗,好以兵器作戏,故妾童稚之年虽或学习,岂有仙人之奇术乎?”王曰;“我还宫中,当择诸姬中便捷善舞者而进之,望娘子勿惮教授之劳。”袅烟拜而受命。王又问于凌波曰:“娘子有何才乎?”凌波对曰:“妾家近在湘水之上,即皇英所游之处也。有时乎,天高夜静,风清月白,则宝瑟之声尚在于云霄间。故妾自几时,仿其声音,自弹自乐而已,而恐不合子贵人之耳也。”王曰:“虽因古人诗句,知湘妃之能弹琵琶,而未闻其曲流传于世人也。娘子若能传得此曲,啁啾俗乐何足聆乎?”凌波自袖中出二十五弦,辄弹一曲,哀愁清切,水落三蛱,雁号长天,四坐凄然下泪。已而千林自撮,欣声乍动,枝上病叶,纷纷交坠。越王大异之曰:“吾不信人间曲律,能回天地造化之权。娘若人间之人,则何能使发育之春为秋,敷荣之叶自零也?俗人亦可学此曲欤?”凌波曰:“妾惟传古曲之糟粕而已,有何神妙之术而不可学乎?”万玉燕告于王曰:“妾虽不才,以平日所习之乐,试奏《白莲曲》矣。”斜抱秦筝,进于席前,以纤葱拂弦,能奏二十五弦之声,运指之法,清高流动,殊可昕也。丞相及鸿月两人亟称之,王甚悦。
驸马罚饮金屈卮
圣王恩借翠微宫
是岳乐游原之宴,烟渡两人未至助欢,王及丞相兴虽有余,而野日将夕矣。乃罢饮。两家各以金银彩缎为缠头之资、量珠以斗,堆锦如阜。越王与丞相,带月色而入城门,钟声闻矣。两家女乐争途选先,珮响如水,香气拥街,谴簪照珠尽入于马蹄,窸窣之声,闻于暗尘之外。长安士女聚观如堵。百岁老翁垂泪而言曰:“我昔发未总时,见玄宗皇帝幸华清宫,其戚仪如此。不图垂死之日,复见天平景象也。”
此对两公主与秦贾两娘陪大夫人,正待丞相之还。丞相上堂,引沈袅烟、白凌渡,现于大夫人及两公主。郑夫人曰:“丞相每言,得赖两娘子急难之恩,幸成数千里拓土之功,故吾每以曾未见为恨矣。两娘之来何太晚耶?”烟波对曰:“妾等远方乡闇之人也,虽蒙丞相一顾之恩,惟恐两夫人不虚一席之地,未敢即踵于门下矣。顷入京师,得闻于行路,则皆称两公主,有关雎乔木之德,化被疏贱,恩覃上下云。故方欲冒僭进谒之际,适值丞相观猎之时,叩参盛事,获承下诲,妾等之幸也。”公主笑谓丞相曰:“今日宫中花色正满,植公必自夸风流,而此皆吾兄弟之功也。相公知之”丞相大笺曰:“俗云贵人喜誉,言非妾也。彼两人新到宫中,大畏公主威风,有此谣言,公主乃欲为功耶?”一座譁然大笑。
秦贾两娘子问于蟾月两人曰:“今日宴席胜负如何?惊鸿答曰:“螗娘笑妾大言矣。妾以一言,使越官夺气。诸葛孔明,以片舸入江东,掉三寸之舌,说利害之机。周公瑾鲁子敬辈,惟口呿喘息而不敢吐。平原君入楚定从,十九人皆碌碌无成事,使赵重于九鼎大吕者,非毛先生一人之功乎?妾志大,故言亦大之,言未必无实也。问于蟾娘,则可知妾言之非妄也。”蟾月曰:“鸿娘弓马之才,不可谓不妙:而用于风流阵,则虽或可称,置于矢石场,则安能驰一步而发一矢乎?越宫夺气所以服,新到两娘子仙貌仙才也,何足为鸿娘之功乎?我有一言当问鸿娘说也。春秋之时,贾夫人虢甚丑陋,天下所共唾也。娶妻三年,其妻未曾一笑。与妻出郊,适射获一雉,其妻始笑。鸿娘之射雉,或与贾夫人同乎?”惊鸿臼;“以贾夫人之丑貌,能园弓马之才赌得其妻之笑,若使有才有色,而且能射雉,则尤岂不使人爱敬乎?”蟾月笑曰:“鸿娘之自夸,愈往而愈甚,此无非丞相宠爱之过,而骄其心电。”岙相笑曰:“我固知蟾娘之多才,而不知有经术也。今复兼春秋之癖也。”蜡月曰:“妾困时或涉猎经史,而岂日能之?”
翌日,丞相入朝于上。太后召见丞相及越王。两公主已入宫在座矣。太后谓越王曰:“吾儿昨日与丞相以春色相较,孰胜孰负?”越王奏曰:“附马完福,非人所争。但丞相如此之福,在女子亦为福乎不为福乎?一娘娘以此问于丞相。丞相奏曰:“越工谓不胜于臣者,正如李白见崔颢诗,而套其气也。于公主为福不为福,臣非公主不能自知,问于公主。”太后笑顾两公主。公主对曰:“夫妇一身荣辱苦乐,不宜异同,丈夫有福,则女于亦有福也。丈夫无福,则女子亦无福也。丞相之所乐,小女亦同乐而已。”越王曰:“妹子之言虽好,非肺腑之言也。自古驸马未有如丞相之放荡者。此由于纪纲之不严也。愿娘娘下少游于有司,问轻朝廷、蔑国法之罪。”太后大笑曰:“驸马诚有罪矣。若欲以法治之,则其为老身及儿女之忧不浅,故不得不屈公法而循私情矣。”越王复奏曰:“虽然丞相之罪,不可轻赦,请推问于御前。观其爱辞而处之可也。”太后大笑。越王代草问目,有曰:
自前古为驸马者不敢畜姬妾者,非风流之不足也,非衣食之不赡也,盖所以敬君父也,尊国体也。况兰阳两公主,以位则寡人之女也,以行则妊姒之德也。
驸马杨少游,不思敬奉之道,徒怀狂荡之心,栖心于粉黛之窟,游意于绮罗之丛,猎取美色甚于饥谒,朝求于东暮取于西,穷燕赵之色,饫郑卫之声,蚁屯于台榭,蚌闹于房闼。两公主虽以樛木之德,不生妒忌乏心,在少游敬谨之道,安敢乃尔?骄侏自恣之罪,不可不惩。毋隐直招,以俟处分。
丞相乃下殿,伏地免冠待罪。越王出立于栏外,高声读问目,丞相听讫纳拱,其辞曰:
小臣杨少游,猥浆两殿之盛眷,骤玷三占之崇班,则荣已极矣。两公主秉塞渊之德,有翠瑟之和,则愿已足矣。而童心尚存,豪气不除,过耽声妓之乐,略聚歌舞之女,此无非小臣狃于富贵,溢于盛满,不知自检之失。而臣窃伏见,国家夸申为驸马者,设有婢妾,若婚娶前所得,自有分拣之通。小臣虽有府中侍妾淑人秦氏?皇上所命,宜不在指论之列。小妾贾氏,臣曾在郑家花园时,使令于前者也。小妾桂、狄、沈、白四介女,或未及释葛时所卜,或奉命外国时所从,而皆在婚礼以前。至若并畜于府中,盖从公主之命也。非小臣所敢擅者也。论以国制,断以王法,宜无可论之罪。圣教至此,惶恐迟晚。
太后览毕大笑曰:“多畜姬妾,不害为大夫风度,容有可恕。而过好杯酌,疾病可虑,推考可也。”越王复赛曰,“驸马府中,不享姬妾。少游虽诿于公主,在其自处之道,实有万万不可者。更以此推问可也。“丞相着急,乃叩头谢罪。太后又笑日。“杨郎真社稷臣也,我岂以女婿待之?”仍命整冠上殿。越王又奏曰:“少游功大,虽难加罪,‘国法亦严,不可全释。宜用酒罚。”太后笑而许之。
宫女擎进白玉小杯。越王曰:“丞相酒量本来如鲸,罪名亦重,安用小杯?自择能容一斗金屈卮,满酌清冽酒而授之。丞相酒户虽宽,连饮数斗,安得不醉乎?乃叩头奏日。“牵牛过眷,织被聘岳,少游以畜妾于家中,被岳母之罚,为天王家女婿诚难矣。臣太醉请退去矣。”仍欲起而仆之。太后太笑,命宫女扶送于殿门之外,谓两公主日。“丞相为酒所困,气必不平,汝等即随去。”公主承命即随丞相而去。
太夫人张烛堂上方待丞相,见丞相大酵,问日。“前日虽宣酝之命,不曾一醉矣。何今过醉耶?”丞相以醉眼怒视公主,久而答曰:“公主兄越王,诉评于太后,勒成小于之罪,小子虽善为说辞,仅得清脱。越王必欲加罪,挑于太后,罚以毒酒。小于若无酒量,几乎死矣。此虽越王含憾于乐原之见屈,必欲报复,而亦兰阳猜我姬妾太多,乃生妒忌之心,与其兄挟谋,而必欲困我也。平日仁厚之心不可恃矣。伏望母亲以一杯酒罚兰阳,为小子雪愤。”柳夫人曰:“兰阳之罪,本不分明。且不能饮一勺之酒,汝欲使我罚之,以茶代酒可也。”丞相曰。“小子必欲以酒罚之。”柳夫人笑曰。“公主若不饮罚酒,则醉客之心必不解矣。”使侍太送罚酒于兰阳。公主执杯欲饮,丞相忽然生疑,欲夺其杯而尝之,兰阳急投于席上。丞相以指濡盏底余沥,吸而尝之,乃砂糖汁也。丞相曰:“太后娘娘若以砂糖水罚小于,则母亲亦当以砂糖水罚兰阳,而小子所饮者酒也,兰阳安得独饮砂糖水平?”招侍女日“持酒槽而来。”自酌一杯而送之。公主不得已尽饮。丞相又告于夫人曰:“劝太后而罚臣者虽兰阳,郑氏亦与其谋,故在太后座前见儿子受困,目兰阳而笑之,其心不可测矣。愿母亲又罚郑氏。夫人大笑,又以罚杯送于郑氏。郑氏离座而饮。
夫人曰:“太后娘娘罚少游,因少游姬妾。而今公主两人皆饮罚酒,姬妾亦安得宴然平?”丞相曰:“越王乐原之会,盖为斗色。而鸿月、烟波,以小击众,以弱敌强,一战树勋,先奏捷书,致令越王怀憾,仍使小子受罚,此四人可罚也。”柳夫人曰:胜战者亦有罚乎?醉客之育可笑!”即招四人,各罚一杯。四人饮毕,鸿月两人跪奏于柳夫人曰:“太后娘娘之罚丞相,实责姬妾之多,非为乐游原之胜也。彼烟、波两人,尚未奉丞相枕席,而与妾同饮罚酒,不亦冤枉乎?贾孺人奉栉于丞相,如彼之久,受恩于丞相,如彼之专,而且不参乐原之会,独免此罪,下情皆菀抑矣!”柳夫人曰:“汝辈之言是也,以一大杯罚春云。”春云含笑而饮。
此时诸人皆饮罚杯,座中颇觉纷纭。兰阳公主彼困于酒,不堪其苦。而惟淑人,端坐座隅,不言不笑。丞相日。“秦氏独醒,窃笺醉客之颠狂,亦不可不罚。满酌一杯而传之。”秦氏亦笑而饮。柳夫人问于公主曰:“公主素不饮酒,酒后之气如何?”答曰:“头疼正苦矣。”柳夫人使秦氏归寝房,仍使春云酌酒而来,把酒而盲曰:“吾之两妇,女中之圣也。吾每恐损福矣。少游酗酒使狂,至今公主不宁。太后娘娘若阐之,则必过虑矣。老身不能教诲,儿子有此妄举,老身亦不可谓无罪。吾以此杯自罚矣。”尽饮之。丞相惶恐跪告曰:“母亲因儿子狂悖有此自罚之教,儿子之罪,岂当笞而止哉?”使惊鸿满酌一大碗而来,执台而跪曰:“少游不从母亲之教,令未免贻忧于母亲,谨饮罚酒矣。”尽吸,大醉不能定坐,而欲向凝番阁,以手指之。大夫人使舂云扶而往之。春云曰:“贱妾不敢陪往矣。桂娘子、狄娘子妒小妾有宠矣。”仍嘱螗月两娘、使之扶去。螗月曰:“春娘因吾一言而不去,妾尤有嫌矣。”惊鸿笑而扶携丞相而去。诸人乃散。
丞相以烟波两人性爱山水,花园中有一亩芳塘、清如江湖。池中有彩闻名映娥楼,使凌波居之。池之南有假山。尖峰上玉,重壁积铁,老松阴密,瘦竹影疏。中有一亭,名日冰雪轩,使袅烟居之。诸夫人及众娘子游花园之时,则两人为山中主人矣。诸人从容谓凌波曰:“娘子神通变化,可得一观乎?”凌波对日。“此贱妾前身之事。妾乘天地之运,借造化之力,尽脱前身,幻受人形,所夺鳞甲,堆积如山,雀变而为蛤之后,岂有两翼可以翱翔乎?”诸夫人曰:“理固然矣。”袅烟虽时时剑舞于大夫人及丞相、两公主之前,以供一时之玩,而亦不肯频舞,曰:“当时虽借剑术以逢丞相,而杀伐之戏,元非当时所可见也。”
此后两夫人、六娘子相得之乐,如鱼川泳而乌云飞,相随相依,如箎如埙、丞相恩情彼此均一,此虽诸夫人圣德,能致一家之和,而盖当初九人在南岳时,其发愿如此故也。
一日两公主相议曰:“古之人,姐妹诸人婚嫁于一国之内,或有为人妻者,或有为人妾者,而今吾二妻六妾,义逾骨肉,情同姐妹,其中或有从外国而来者,岂非天之所命乎?身姓之不同,位次之不齐,有不足拘也。当结为兄弟,以姐妹称之可也。”以此意言于六娘子,六娘子皆力辞。而春云、鸿月尤落落不应。郑夫人曰:“刘、关、张三人,君臣也,终不废兄弟之义。我与春娘,自是闺中管鲍之交也,为兄为弟何不可之有?世尊之妻,本家之女,尊卑绝矣,贞淫别矣。同为大释之弟子,终得上乘之正果,厥初微贱,何关于毕境之成就?两公主遂与六娘子诣宫中所藏观音画像之前,焚香展拜,作誓文而告之。其文曰:
维年月日,弟子郑氏琼贝、箫和李氏,彩凤秦氏,春云贾氏、蟾月桂氏、惊鸿狄氏、袅烟沈氏、凌波白氏,越宿斋沐,谨告于南海大师之前。世之人或有以四海之人而为兄弟者,何则以其气味之合也?或有以天伦之亲,而为路人者,何则以其情志之乖也?弟子八人等,始虽各生于南北,散处于东西,而及长,同事一人,同居一室,气相合也,义相孚也。比之子物,一枝之花,为风雨所撼,或落于宫殿,或瓢于闺阁,或坠于陌上、或飞于山中,或随溪流而达于江湖,然言其卒则同一根也。维其同根也,故花本无心之物,而其始也同开于枝,其终也同归于地。人之所同受者,亦一气而已,则气之散也,岂不同归于一处乎?古今辽阔而生并一时,四海广大而居同一室,此实前世之宿缘,人生之幸会。是以弟子等八人,同约同盟,结为兄弟。一吉一凶,一生一死,必欲乏相随,而不相离也。八人中苟有怀异心,而背失言者,则天必殛之,神必忌乏。伏望大师降福消灾,以佑妾等,使百年之后,同归于板乐世界,幸甚,
两夫人以妹子呼之。此后六娘子,虽自守名分,不敢以兄弟称号,而恩爱愈密。八人皆各有子女,两夫人及春云、蟾月、袅烟、惊鸿,生男子。彩凤、凌波,皆生女。而未尝见产育之惨,此亦与凡人殊。
时天下异平,民安物阜,广堂之上,无一事可规画者。丞相出则陪天子游猎于上苑,入则奉大夫人,宴乐于北堂。任它光阴之流迈。嘈嘈急弦,催却春秋之代谢,丞相蹑沙堤,而执匀衡者,已累数十年。享万钟之富,尽三牲之养。泰极否至,天道之恒。兴尽悲来,人事之常也。柳夫人以天年终寿九十九矣。丞相哀毁逾礼,几乎灭性。两殿忧之,遣中使勉谕节哀,以王后之礼葬之。郑司徒夫妻亦得上毒而终。丞相悲悼之情,不下于郑夫人。丞相六男二女皆有父母标致,玉树芝兰,并耀于门栏。第一子名大卿,郑夫人出也,为吏部尚书。其次日次卿,狄氏出也,为京兆。次日舜卿,贾氏出也,为御史中承。次日李卿,兰阳公主出也,为兵部侍郎。次日五卿,桂氏出也,为翰林学士。次日致卿,沈氏出也,年十五,勇力绝伦,智略如神,上大爱之,为金吾上将军,将京营军十万,宿卫宫禁。长女名传丹,秦氏出也,为越王子琅琊王妃。次女名永乐,白氏出也,为皇太子妾,后封婕妤。杨丞相以一介书生,遇知已之主,值有为之时,武定祸乱,文致太平,功名富贵与郭汾阳齐名。而汾阳六十方为上将,少游-十出为火将,入为丞相,久居鼎位,协赞国政,过于汾阳二十四考。上得君心,下协人望,坐享丰亨豫大之乐,诚历千古绝百代而所未闻也。丞相自以盛满可戒,大名难居,乃上疏乞退。其疏曰:
臣某谨顿首百拜,上言于皇帝陛下。臣窃伏以人臣之落地面愿者,不过日将相也,日公侯也。官至将相公侯,则无余愿矣。父母之为子而祝者,不过日功名也,日富贵也。身致功名富贵,则无余望炱。然则将相公侯之荣,功名富贵之乐,岂非人心之所艳幕,时俗之所倾夺者乎?人所同艳,而不知盛满之戒,时所共争,而未免灭顶之祸。此广受所以决勇退之志也。田窦所以遭倾覆之灾也。将相公侯虽可荣,而孰如知足乞骸之荣也?功名富贵虽可乐,而孰如垒身保象之乐哉?臣才湔能薄,而躐取高位,功残望蔑,而玷要路,贵已极于人臣,荣亦及于父母。臣之始愿,亦不敢万一于此人,岂以是而期臣哉?况猥以疏避,联结椒掖,视遇异于群臣,思眷出于格外。以藜苋之肠肚,而饫绵裔之味,以莲嵩之踪迹,而处沁水之园。上以贻圣主之辱,下而乖贱臣之分,臣岂敢自安于食息乎?早欲敛连避荣,杜门辞恩,以僭越滥冒之罪,自谢于无地神明。(中略)伏乞陛下,谅臣不堪任事,察臣不愿居尊,特许卷归松梂,以保残夸,俾兔兀龙之悔。当歌詠圣德,感激洪私,以图结草之报矣。
上览其疏,乃以手书赐批曰:
卿勋业溢于钟鼎,德泽被于生是,学术足以资治,威望足以镇国。卿即国家之柱石,寡躬之股肱也。昔太公召公,齿几百岁,而尚辅周室,能致至理。今卿既非扎经所谓致仕之年,则卿虽谢事径退,朕不可许矣。况张壁疆本有仙骨,邺侯老犹不衰,松柏傲霜雪而犹劲,蒲柳值秋风而先零,此其性质之坚脆不同也。卿自有松柏之操,何忧蒲柳之衰乎?朕观卿风采犹新,不灭于玉堂草诏之日。精力尚旺,不让于谓桥讨贼之时。卿虽称老,朕固不信。须回箕山之高节,以赞唐虞之至治,是朕之望也。
丞相以前世佛门之高弟,且受蓝田山道人秘诀,多有修炼之功,故春秋虽高,睿颜不衰。时人皆以仙人拟之,是以诏书中及之。此后丞相叉上疏求退恳。上引见曰:“卿辞一至于此,朕岂不能勉副以成卿五湖高节乎?但卿若就所封之国,非徒国家大事,无可与相议者。况今太后魄驭上宾,长秋已空,朕忍与英阳及兰阳相离也?城南四十里有离富,即翠微官也,昔玄宗避暑之处也。此官窈而深,僻而旷,可台昔年优游,故特赐卿使之居处矣。即下诏加封丞相魏国公爵太史,又加赏封五千户,姑收丞相印绶。
杨丞相登高望远
真上人返本还元
丞相尤感圣恩,叩头祗谢。举家即移接于翠微宫。此官在终南山中,楼台之壮丽,景致之奇绝,即蓬莱仙境也。王维学士诗曰:“仙居未必能胜此,何事吹箫响碧空?”以此一句,可占其绝胜矣。丞相空其正殿,奉安诏旨及御制诗文。其余楼阁台榭,两公主诸娘子分居。丞相日与两夫人六娘子,临水弄月,入谷寻梅。过云壁,则赋诗而写之;坐松阴,则横琴而弹之。晚年清果之朴,令人起羡。
丞相就闭谢客亦已累年矣。仲秋既望,即丞相啐日,诸子女设宴献寿,至十余日,繁华景色,不可言也。宴罢,诸子女各归其家。
俄而菊秋佳节已追矣。菊花绽萼,菜荚垂实,正当登高之时也。翠微官西畔有高台。是日,与两夫人六娘子登其上头,—插一枝黄菊,以赏秋景,相对畅饮,已而返照倒射于昆明,云影低垂于广野。秋色灿烂,如展沾画。丞相手把玉萧,自吹一曲,其声呜呜咽咽,如怨如诉,如泣如思,若荆卿渡易水,与高渐离击筑相和,伯王在帐中,与虞美人唱歌怨别。诸夫人悲思盈襟,惨憺不乐。两夫人问曰:“丞相早成功名,久享富贵,一世所美,近古所罕。当此佳辰,风景正美,菊英泛觞,玉人满坐,此亦人生之乐事。而箫声甚衰,使人堪涕。今日之箫声,非旧日之闻,何也?”丞相乃投玉箫,徒倚栏头,举手指明月而言曰:“北望则平郊四广,颓岭独立夕照,残影明灭于荒草之间者,即始皇阿房富也。西望则悲风悄林、暮云幕山者,汉武帝茂陵也。东望则粉墙缭绕于青山,朱甍隐暎于碧空,且有明月自来自去,玉栏干头,更无人倚者,即玄宗皇帝与太真同游之华清宫也。噫!此三君皆千古英雄,以四海为户庭,以亿兆为臣妾,雄豪意气,轩轾宇宙,直欲挽三光而阅千岁矣。而今妥在哉?少游以河东一布衣,恩承圣主,位致将相,且与诸娘子相遇,厚意深情,至老益密,非前生未了之缘,必不及、于是也。男女以缘而会,缘尽而散,乃天理之常也。吾辈一归之后,高台自颓,曲池且湮,今日歌殿舞榭,便作衰草寒烟,必有樵童牧儿,悲歌精叹,往来而相渭曰:“此乃杨丞相与诸娘子所游之处。大丞相富贵风流,诸娘子玉容花态,已瘟寞矣!”人生到此,则岂不如一瞬之顷乎?天下有三道:日儒道,日仙遭,日佛道。三遭之中,唯佛最高。儒道成垒,明伦纪,责事业,留名于身后而已。仙遭近诞,自古隶之著甚多,而终无所验,秦皇汉武及玄宗皇帝可鉴也。吾自致仕来此,每夜着睡,则梦中必参弹于蒲团之上,此必与佛家有缘也。我将效张子房,从赤松子,弃家求道,越南海,寻观音,上义台,礼文。殊得不生不灭之道,欲超尘世之苦海。但与君辈半生相从,而未几将作远别,故怒怆之心,必自发于箫之中也。”
诸娘子前身,皆南岳仙女,且尘缘将尽于此时也。及闻丞相之言,自有感动之心,各言曰:“相公繁华之中,乃是有心,岂非天之所启乎?妾等姊妹八人,当共处深由,朝夕札佛,以待相公之还。而相公夸行,必值明师而遇良朋,得闻大道矣!伏望得道之后,必先教妾等。”丞相大喜曰:“吾九人之心既相台矣,尚何事之可虑乎?我当以明日作行矣。”诸娘子曰:“妾等当各奉一杯,以饯丞相矣,方命侍女洗盏更酌,投筇之声忽出于栏外石迳。诸人皆曰:“何许人敢来于是处乎?”而已有一衲胡僧至前,庞肩尺长,碧跟波明,形貌动静甚异矣。上高台,与丞相对坐曰:“山野之人,谒于大丞相矣。”丞相已知非俗僧,忙起答礼曰:““师父来从何处乎?”胡僧笑曰:“丞相不解平生故人乎?曾闻贵人善忘,果是也。”丞相熟视之,似是旧面而犹不分明矣。忽大悟,顾诸夫人而言曰:“少游曾伐吐蕃时,梦参洞庭龙王之宴,归路暂上于南岳,见老和尚跏跌于法座,与众弟子等讲佛经矣。师父无乃梦中所见之和尚乎?”胡僧拍掌大笑曰:“是矣,是矣!然只记梦中之一见,不记十年之同处,谁谓杨丞相聪明?”高声问曰:“性真,人间滋睐果如何耶?”性真叩头流涕曰:“性真已大觉矣!弟子无状,操心不正,自作之孽,谁怨谁咎?宜处缺陷之世界,永受轮回之咎殃。而师父唤起一夜之梦,能悟性真之心,师父大恩,虽阅读千万尘劫,而不可报也。”太师曰:“汝乘兴而去,乘兴而来,我有何于与之事乎?且汝曰:“弟子梦人间轮回大事。”且汝以梦与人世,分为二也。汝梦犹未觉也。庄周梦为蝴蝶,蝴蝶又变为庄周。庄周之梦为蝴蝶耶?蝴蝶z梦为庄周耶?终不能辨之!孰知何事之为梦,何事之为真耶?今汝以性真为汝身,以梦为汝身之梦,则亦以身与梦谓非一物也。性真少游,孰是梦也?孰非梦也?”性真曰:“弟子蒙暗不能辨梦非真也,真非梦也。望师父说跌,使弟子觉之。”大师曰:“我当说《金刚经》大法,以悟汝心,而当有暂来弟子,汝蛄待之。”言未毕,守门道人入告曰:“昨日所来卫夫人座下仙女八人又到,请谒于大师矣。”大师命召之。八仙女诣大师之前,台掌叩头曰:“弟子等虽侍卫夫人左右,而实无所学,未制妄念,情欲乍动,重谴随至尘土,一梦无人唤醒。幸蒙师父慈悲,亲往挈来。而昨往卫夫人官中,摧谢前日之罪。旋辞夫人,永归佛门。伏乞师父快赦旧愆,特垂明教。”大师曰:“仙女之意虽美,佛法深远不可猝学,非大德量、大发愿,则道不能成矣。惟仙女自量而处之。
八仙女即退,涤满面之胭粉,脱遍身之绮罗,毂取金剪刀,自剃绿云之发,复入告曰:“弟子等既已变形,誓不慢师父之教训矣。”大师曰:“善哉!善哉!汝等八人也至诚如此,宁不感动?”遂引上法座,讲说经文。其经有“白毫光谢世界,天花下如乱雨”等语,说法将毕,乃诵四句之偈。性真及八尼姑皆顿悟本性,大得寂灭之道,大师见性真戒行纯熟,乃会众弟子而言曰:“我本为传遭,远入中国。今既得传法之人,我今行矣。”以袈裟及一钵净瓶、锡杖、金刚经一卷给性真。”遂向西天而去。
此后,性真率莲华道场大众,大宣教化。仙与龙神,人与鬼物尊重。性真如六观大师,八尼皆师事。性真深得菩萨,大得毕境,皆归极乐世界,呜呼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