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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淮安城月娘问渡 清江浦婺妇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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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淮安城月娘问渡 清江浦婺妇同舟

世事浮云,行踪飞絮,天南地北悠悠,似春花秋燕,落叶与孤舟。任造化颠来倒去,一凭他行止沉浮。江湖杳,归期难定,白了少年头。韶华能几日,山道水远,到处牵愁。看白萍岸上,红蓼矶头。垂杨外,数声横笛,惊起沙鸥。何处问三阊渔父,尽付与东流。右调《满庭芳》。

单表那世上离合悲欢,人生不定。到了乱世,越发是飘逢断梗一样,忽然而聚,忽然而散,偏是想不到处,又有机缘。即如月娘,原为寻孝哥,误听了信,上东京流落在给孤寺中,幸亏翟云峰念旧,资助盘费,又与他搭了大船上的舱口,顺路到临清码头上,回清河县来,算得是停妥之极。那知这金兵从山东抢下来,要截船上的宫人,只得改路,由黄河口上淮安去了。月娘在那大船上,如何敢下来,只得随船而去,真是由不的人。一个寡妇,领着一个使女,虽是只还翟云峰送的几两银子在身边,知上那里去好,独自沉吟。在船上不多二日,过了黄河,是淮安地方。到了闸口,只见江南一道旨意下来,说是金人有信南犯,恐有奸细过河,只将东京送的宫人点名上船,一应带的闲人,不论男妇,俱赶上岸,不许放过一人,使官兵过船。那月娘一起搭载男女,一齐赶逐,幸亏那官船的太监认得翟云峰,把月娘包袱都送上岸;其余别人,还有空身赶上岸的,好不苦楚。

这月娘和小玉离了官船,守着个包袱,孤孤凄凄,却往那里去好,又没个熟人问问路,如何往山东回临清去。二人河上坐了一回,天色渐晚。那些大小船只上人都坐满了,月娘羞惭,不敢近前去问,使小玉:“你去河边问,有小渔船,咱赁一只罢。”小玉走到河边,要包一只船上山东,那有去的。只见河艄头停着一只小浪船,一个七十来岁的老艄婆在船头上补破袄,小玉问道:“你船可上山东去么?”婆子道:“这船上有人雇下了,淮安李衙里奶奶雇下上东海烧香的,你要那里去?”小玉道:“俺也是两个女人,上山东的。”婆子道:“没有男子么?”小玉道:“没有。只我娘儿两个。要有舱口,多多的谢你些船钱,不拘是谁家雇下的,就在后舱里也罢。”原来小玉随着姑子妙趣上东京坐了一遭船,外边走了二年,也就有些江湖的老气,道:“就是籴米,都讲在一处罢。”婆子道:“我家老公上城里接李奶奶去了,等他来商讲。”说不多时,只见一个老船家领着一个后生,挑着一担行李,望船上来了,近前见小玉和婆子答话,问是做甚么的,婆子道:“是雇船的。我说李衙里雇下了,他说是两个妇人,要顺路回山东去,好不好带在船梢上,也多赚几钱银子,添着好买裳。”老艄公又问小玉道:“你只有两个人,带在后舱,做三两银子罢,还添上一斗米。”小玉道:“多了,连米做二两银子罢。”说了半日,小玉怕天晚了,添上五钱银子,到那里上岸。艄公道:“过了海州,是青口地方,起旱是雇脚,水路有船去的。”小玉回来和月娘说道:“是一个奶奶雇下烧香上东海去的,又没个男客。咱一路搭着,他好不方便,只讲了二两五钱银子,咱今夜就宿在船上,老艄公两口儿倒老实哩。”月娘即同小玉携着包袱被囊上了船来,原来一个席棚搭着四舱,后面是锅灶。艄公白日在岸上拉纤,黑夜在船头上睡,只着这小后生守着行李。收拾了后舱,给月娘小玉安置包袱,一宿晚景不题。

却说孟玉楼从那年嫁了李衙内,升了严州府,后来陈经济去拐骗他,被李通判将衙内赶回原籍真定府,因遇金兵大乱,不敢北回。后来李通判故了,只得在淮安府典了一处宅子住下,一乱三四年。孟玉楼生了一子,叫做安郎。不幸衙内去岁感了时症,五日而亡,止撇下玉楼和安郎。安郎年已五岁,因许下海州清风顶三官殿去还愿,赁了船在清江浦等候,那知天缘凑巧,月娘在此相遇,也是月娘平生贤惠,待众妾有恩,该受此一番接济,这都是他积德,绝处逢生。到了次日天晚,只见一顶小轿、一个丫头,骑着驴儿,孟二舅抱着安郎,从岸上来。这后生接着下了轿,搬上行李。玉楼进舱,下了前舱的帘子,天已昏黑,后舱使芦席隔断,彼此不得见。这月娘只道是秋水片帆孤雁宿,那知道月明千里故人来。

到了第二日,这小后生才和玉楼说:“这船上艄公又搭了两个妇人在舱后,不知是那里人,也要上山东去。”这玉楼也没言语。这船由清江浦闸口到了安东县,水又宽,风又大,扯不得纤,到了夜里大雨如倾盆一般,上边芦席湿透了,下边船板透水,把垫船的草都湿了。到了三更,点起灯来,妇女忙成了一块,只管往外舀水。这月娘后舱高叫:“小玉,起来看看包袱,休要漏湿了!”玉楼半夜闻声叫小玉,好像大娘的声音,早已把舱后芦席揭起,方才见面,忙叫:“大姐姐,你怎么来到这里?”月娘唬了一惊,细看方才认得是孟玉姐,不觉抱头大哭。正是:

世乱年荒逐乱蓬,佳人流落思无穷。繁华过眼容全改,儿女牵肠恨不同。海畔难期千里外,天涯重聚雨声中。谁言歧路愁归处,犹有孤云伴塞鸿。

玉楼和月娘哭罢多时,才问道:“怎么没有孝哥?”月娘听说,放声大哭,才把金兵进城,母子拆散,上东京找了二年不见,翟云峰家送我回临清,不料官船又不走临清,由黄河进了淮安,因此要趁船回山东去。姊妹们得遇着一处,这也是天幸了。月娘又问道:“玉姐因何穿孝?”玉楼才把李衙内父子俱亡的话说了一遍,叫了安郎来给月娘磕头。月娘一见,想起孝哥,泪如泉涌,想道:“有儿的没儿子,没儿的到有儿了。世上的事,那里想去?”这里姊妹同舱而宿。

不则一日,到了海州板浦口,月娘要雇船上山东去,玉楼苦留不肯住,恨不得一步到了家,找儿子的信,那顾得荒乱。使孟二舅先上岸去,问问山东的路,那店家说:“如今金兵得了济南府,立了刘豫为王,不日大兵南侵,休说是两个妇人,就是一队军,也不敢去。”说得月娘面面厮觑,一声儿不敢言语,只是揩泪。这孟二舅也在傍力劝。说道:“姐姐休错了主意。如今人家还往南躲荒,你两个少女嫩妇的,孤另另要走一、二千路,兵慌马乱,把身子保不住。今日遇见,就是一家了。回去那淮安城里,两个寡妇一处做伴,南北大路,少不得有东平府的人来往,捎信给玳安来接。你在这里,还只怕孝哥和玳安不知在那里找你哩。正是远的隔一千,近的隔一砖。将来母子相逢,和今日一样,一个船上,不着两下,还认不出来哩。”玉楼也劝月娘道:“他二舅说的是。不如咱一路进了香,回淮安去。等待安稳了,也常有山东人来往,先捎个信去也好。”月娘听了,无奈,只得依言道:“只是打搅了你。你如今也是一湾死水了。”玉楼道:“姐姐说那里话。想着那时同起同坐,一个锅吃饭,从来不曾错待了我。就是到了李家,也没忘了姐姐的恩。今日天叫相逢,着咱姊妹们做伴。这淮安湖嘴上,还有几间房子,每月讨着租银。公公和他爹的灵柩,寄在湖心寺。还有两顷水田,够咱姊妹们用的。只这等还寻不出个伴来。”说着,把船湾在黑风口里,过了海州城,一路上云台山,清风徐来,雇了两顶小轿,几个脚驴,孟二舅抱着安郎,早望见云台山三官大殿,好不巍峨,但见:

高峰突兀,巨海汪洋,黑风口浪卷千层雪。人渡孤帆,白石渡潮涌几家村。僧归古寺,倒座崖观音名刹,延福观元始天尊。苍松古柏,掩映金阙银台。瑶草琪花,惚恍蓬莱阆苑,南北磊古洞幽深。十八村贤人隐迹,四面灵山福地外,千家烟火蜃楼中。

这玉楼和月娘上得山来,先参了伽蓝,讨了脚力,上得南天门,只见密层层松竹云烟,仙人采药,老衲翻经,钟声香气,飘出林外,真是洞天福地。上的大殿高台,俱白玉石柱,雕作盘龙法身,高大有三丈余高,前后两层回廊围绕,经楼香阁,高出云霄。二人不敢抬头,拜毕,焚了香纸。玉楼道:“请姐姐讨签。”月娘捧签筒在手,暗暗祝诵:“若是母子再得相逢,求个上上!”跪下才摇一摇,早有一签跳在地下,小玉拾起来,是上上十一签:

“君是人间最吉人,由来阴德可通神。明珠会合终须有,紫竹滩头一问津。”

孟玉楼也跪下讨一签,是中吉八十二签。两人谢了签,就有道人请去灵堂斋。饭已毕,捧过缘薄,求二位娘子布施,玉楼留了二两香资,不肯叫月娘另费。月娘不肯,留了五钱香资。随即辞了道人,来到山门口上轿,下山落船,一竟到淮上岸。月娘只得住在玉楼家中,使孟二舅常在外头打听孝哥和玳安消息。

未知何日相会,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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