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文礽等走進花園,至挹翠堂,見文鶴背着兩手,正在閒步。上面花架上擺着一排十二盆晚香玉,芬芳撲鼻。見了文礽等,喜道:“你們快來瞧瞧,此花乃是西番貢進來的,本名呌作土馝蠃斯。皇上愛其淸幽絶俗,特賜今名。”衆人齊稱:“好花好花。”文礽道:“花果是好,然名兒不雅也,不能分外出色。今‘晚香玉’三字何等雅馴,卽使不好也變好了。”衆人都稱:“此論確極。我們心中先存了‘晚香玉’三字,便覺此花格外的淸幽,格外的雅艷。”於是衆人依次入席。文圉道:“對名花,飲名酒,不可無詩以賞之。叔祖父以爲如何?”文鶴道:“正欲瞧瞧你們的才調。卽以‘詠晚香玉’爲題,各人作七律一首,刻燭爲限,不成者,罰以金谷酒數。”家人聽知欲吟詩,已把紙墨筆硯端正好了。衆人出席,各自搆思。
一時礽兒吟就,謄寫淸楚,第一個繳卷。文鶴接來一瞧,見上寫道:
玉質瓊枝乍吐芳,肯隨夜合落回廊。
淡摇凉月渾無影,麗染淸風別有香。
花蒂嫩含千朶綠,蘂心微抹一絲黄。
倚欄小摘幽芬襲,簪入雲鬟正晚粧 [36] 。
洪維見有人繳卷,忙着謄寫端正,雙手捧與文鶴。文鶴見上寫道:
捲簾雨過夕陽紅,簾底名花放幾叢。
雲翠淺扶銀錯落,雪香新吐玉玲瓏。
阿嬛醉影瑶臺上,姑射含嬌月殿中。
仿佛藍田攜美種,晚凉灌向小樓東。
這時候,金演也謄就了,先自吟一遍,然後呈與文鶴。其詩道:
密於珠鈿小於篸,卷上疏簾蝶倦探。
樓畔晚粧何綽約,酒邊風骨易嬌憨。
文鶴道:“本地風光,拾來卽是,形容的也還相像。”再看下去,見是道:
淸能得月痕疑碎,澹不生烟氣獨含。
莫向庭前誇抹麗,長安花事勝江南。
接着,便是余續繳卷。詩是:
不須璚樹譜新詞,小朶能含絶世姿。
午枕釵聲微堕後,夕陽花氣半温時。
吹將馥馥偏多韻,望入珊珊未怨遲。
惟有暮雲思獨遠,秋蘭紉佩願同貽。
文鶴道:“藴藉之至,‘夕陽花氣半温時’這一句,尤爲佳妙。”只見文守捧着紙也來繳卷。接來瞧時,見上面寫着道:
如此香宜號夜來,玲瓏小瓣玉爲臺。
素英曾向燕京識,仙質還從姑射 。
人 簾櫳蟾影上,風淸庭院蝶飛回。
鉛華洗盡秋容淡,自倚瑶階傍晚開。
匡顯道:“了不得,你們都繳了卷,我也不得不胡亂湊出來了。”舉筆一揮,遂【隨 】自朗吟道:
雅韻徐流不染塵,濛濛花氣襲吟身。
藍田春暖誰移種,姑射秋凉忽寫眞。
簾幕微通風信息,欄干新透月 神。
夜來縱有淸芬在,燕玉温柔讓爾新。
衆人齊贊:“好淸新格調。”匡顯繳卷後,接着就是文 繳卷。文 的詩是:
柔 綽約傍疎籬,未許鉛華上粉肌。
香遞玉奴回枕後,花開月姊捲簾時。
粧成鬆鬟凉逾好,折作搔頭弱不支。
最是黄昏丰韻勝,夜來猶覺讓君遲。
衆人都已繳卷,只有文圉等六人尚在搜索枯腸。一時文圉也謄成繳卷。文鶴揭開瞧時,見是一序一詩:
蓋聞土馝蠃斯者,西番之名卉也。其狀則綠苞敷豓,翠葉成叢,蘂若粟攢,質如肪截。肖素馨之恬淡,類抹麗之幽嫻。粉瓣圓匀,檀心瑣碎,向晚而芳菲逾溢,先秋而蓓蕾輕舒。踰紫塞以東來,越黄河而西至,用佐篚筐之敬,代將幣帛之誠。於是特賜嘉名,獨超凡卉。比之美玉,號曰晚香。斯誠足邀睿賞於蓂階,愜宸衷於松牖矣。至若騷人亭畔,幽客簷前,素朶輕開,綠趺半吐。安以碧沙文石, 之曲榭回欄,亦復露洗涓涓,烟浮藹藹,映月無色,臨風有香。因之酹以芳樽,嘉其凈豔。旣成短序,並綴蕪詞。
檀心粉瓣幾叢抽,舊自西番入帝州。
香遞淸風飄閬苑,韻摇凉月照瀛洲。
名同小玉 逾潔,花較眞珠趣倍幽。
撲鼻芬芳能却暑,蓂階藹藹暮烟浮。
文鶴道:“作者八人矣。還有五人不曾繳卷,看來要飲罰酒的了。”文圉道:“叔祖容禀,左太冲《三都賦》十年方成,文在乎工,不在乎速,説不定後來居上呢?”
文鶴尚未答言,只見家人進報:“懷公公到了。”文鶴慌忙出迎。只見懷太監帶着四個小黄門已自進來。接至補衮堂,懷太監開口道:“有旨,宣文鶴立刻入朝,在謹身殿陛見,欽此。”文鶴接過旨,就 懷太監待茶。懷太監道:“咱欲覆旨呢,不及奉擾了。”説畢,帶着小黄門乘馬自去。
文鶴忙着冠帶入朝,至謹身殿,見殿中只有三五個内監,旣不見皇上,亦不見同僚。詫愕間,皇上已自内而出。文鶴俯伏跪接,傳旨平身。皇帝道:“朕與先生商量一樁要事,先生 坐了講。”遂【隨 】命賜坐,文鶴叩頭謝恩。皇帝道:“今有吴江 秀才吴江秀、卞特立,率同南 隸八府三州秀才,聯名上書, 朕變法。其子目有廢時文、仿西法、造鎗 [37] 砲、購輪船、練海軍、習洋操各款。説什麽‘建國立羣之道,一統無外之世,則以久安長治爲要圖,地醜德齊之時,則以富國强兵爲切計。今歐羅巴洲七十二國,背我自立,三豪被逐(指日京、敬亭、何如 ),聖廟被毁,不虞中國之問罪者,有所恃也。船堅砲利,兵强國富,足以破吾而有餘。而吾亦自知不敵,匿跡銷聲,不敢與較。然天下事萬無中立,不進則退而已矣。吾不往討,彼必入侵,逮敵人寇邊始謀,補救已無及矣。伏祈陛下及時振作,師敵之長,補我所短。洋操、海軍,次第興辦,不出十年,必能雄强大地也’。這種話似乎很有些道理,先生你看可採不可採?”文鶴道:“事關國計民生,臣猝然不敢奏對,可否容臣退歸私第,細思一日夜,再行奏聞?”皇帝道:“卿家礽兒,年雖少,頗有遠見,卿不妨與之斟酌斟酌。”文鶴説了聲:“謹遵聖諭。”隨卽告退。
回第,把召見的事向礽兒説了。礽兒道:“曾叔祖意見若何?”文鶴道:“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我意當駁斥不准,但聖上頗有嘉許之意,是以遲疑未决。”文礽道:“擬駁是也。然小子意思,不因他是夷法而駁斥,實因他無甚功效,卽學得與他們一樣,也未必見得定可以勝人。凡各種藝術是歷進無窮的,我見人家造輪船,忙趕着學習。等到吾學習成功,人家已經又想出別的東西來了。那時候我剛剛學會的東西,豈不又成了廢物麽?因人家是會創造,我只會得學習。我學了這樣,人家又會造出那樣來,所以説,學他人法子,學一世也不會勝人,就是這個緣故。如今只要呌皇上趕緊撥出款子來,等小子造成了飛艦、紙砲、棉花火藥各件。於航行星球之便,只消略費一二日功夫,便可把歐洲征服了。什麽輪船、海軍、洋操,都可以不必學的。我們有了飛艦隊,不論那一洲那一國,有不服我者,就可派飛艦隊去征討,有那一國來入寇,也只要派飛艦隊扺禦。那是萬無一失的。”文鶴道:“話是不差,不知你能夠辦得到麽?”文礽笑道:“曾叔祖尚未信小子乎?”文鶴道:“我同你一起去面聖如何?”文礽道:“很好。”
於是文礽跟着文鶴一同入朝。拜舞畢,皇帝道:“先生已有了意思麽?究該如何對付?”文鶴道:“臣思,學人家的本領,終係有限,終管不見得能夠勝過人家。况自己創造不出一件東西,則學學人家,也可説得。我們旣有飛艦之議,何不竟行撥款製造飛艦?一旦成功,則且飛行他星球,與星球人類相劇戰,區區歐洲,又何足憂?祈皇上睿察。”皇帝道:“飛船乃礽卿所創議,朕曾應允飭户部撥款。果能行之有利,朕必不惜此巨款也。”文礽道:“疑事無成,疑行無名,祈陛下剛斷。”皇帝道:“不是朕躬多疑,一緣款數過巨,二緣卿年過少,三緣事關創造。有此三因,不得不格外鄭重耳。”礽兒奏道:“昔臣曾祖龍,(君前臣名,禮也。 )蒙皇上特達之知,八歲而巡方浙省。臣也不才,希繼祖軌,祈皇上允准。”再把格致之效用,搆造之方法,一一奏知皇帝。皇帝恍然大悟道:“朕聽卿奏,知卿一定成功的。”遂向文鶴道:“煩先生爲朕草一旨,着户部撥款百萬,交付礽卿也。”文礽忙着叩頭謝恩。文鶴遵諭擬旨,一時擬就,呈上御覽。皇上卽命發交户部去。
文鶴、文礽叩頭退出,回到鎭國府。(按:鎭國公府共有兩所,一在京城,一在吴江,此是京城之鎭國府也。 )洪維等詢問入朝 形,文礽一一告知,衆人大喜。當日卽有户部大堂咨文到鎭國府,解到紋銀一百萬兩。文礽寫了回文,蓋了印信。文礽雖無官職,却是個男爵,所以也有印信的。點淸了,省得看官們批駁。那文礽領到款子,便要招集工匠,製造飛艦。
欲知飛艦如何製造,造成後果有功效與否,俱在下文。看官們喝盃淸茶,略待一待,以便士諤再行登塲演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