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仁者恩周,欺罔互驱于后。井有人其从之否,任君厮诱。可使之往救,谓诳以理之所有。恻隐存心,嫂溺不妨援手。好意将多金相授,反成灾咎。想孽缘深厚,没福分把他消受。
右调《风中柳》
干白虹赶到京里,才是七月中旬,侯叔子大喜道:“吾兄践言信诺,盖世所无。内监处弟已相约,专候吾兄驾到,便可成议。”干白虹道:“多蒙费心。小弟恐兄悬望,故此星夜赶来。”正说话间,陈与权也回寓来,见干白虹已到,不胜之喜。侯叔子当夜备酒与干白虹接风,直到夜分始散。次日干白虹与侯叔子面谒内监,亲致殷懃,讲至楚军之数,方始成议。
光阴荏苒,不觉早是八月初旬,陈与权忙忙打点入场,三闱完卷,果然中了第四十五名举人,陈与权好不得意。干白虹连忙治酒,款待报人,打发报银去讫。陈与权谒见座师、房考,诸色送礼杯币,尽皆干白虹逐项备办,加意丰华,忙了数日,才拜拜同年,粗完世务。是时陈与权已是贵人,志得意满,分外骄奢。报到南雄府,却拖带妻子乔氏竟风光杀了。连忙在门首竖起四根顶大旗杆,改造门闾,焕新堂构,府县都送了旗匾,好不热闹。
话分两头。却说干白虹当初在南雄城外,把刘天相宦帑周济了穷人,那穷人姓戚,名宗孝,当初也是个乡村富户。父亲叫做戚仲礼,原有万金家产。那万金家产,也不是苦挣来的。那戚仲礼幼时,还没有发迹,常替人摇船,搭个伙计,叫做王八。那王八为人,最是奸猾,兼有机变,在河路上甚觉撇脱,故戚仲礼与他极合得来。
一日,有两个湖广客人,一个姓陆,一个姓杨,来叫他的船,装载广货回去。戚仲礼见是桩好生意,欣然愿往。讲定船钱,发下货物,戚仲礼买些鱼肉,烧了顺风纸儿,连忙开船。一路里见那些广货,足有数千金之外,好不眼热,与王八两个终日垂涎。那王八利令智昏,就起了个不良之心,悄然与戚仲礼商议,要谋他的受用。
一日,陆客人要上岸出恭,便叫戚仲礼泊了船,讨张粗纸上去。王八看这所在,甚是僻静,十分得意。见陆客人上了岸,连忙也要解手,随他去寻茅坑。陆客人道:“不消要坑厕上去,竟是这空地里倒好。”王八道:“空地里有日光照着,罪过得紧。宁可走远了几步,寻个有屋的所在便好。”
陆客人被这一哄,信为实然,反跟着他转弯抹角,走了二里多路,却见一口枯井,约有三丈余深,下面且甚空阔。王八先望里一张,故意大惊小怪道:“这泥坎里不知怎生跌个人在下边,我同你做好事,救了他起来。”陆客人只道果然有人跌在井里,连忙也走上前一步,鞠着身子,睁眼张望,早被王八从背后尽力一推,那陆客人一个翻身,跌了井中去了。随地大呼小叫,因荒僻之地,没人往来,四下又无村庄,那里有人听见!王八向着陆客人笑道:“如今好出恭了么?可安心等一会儿,我就叫你伙计来领你回去。”
说罢,转身就走,把个陆客人气得太阳里火星都爆了出来,着实哭喊,王八竟不睬他。正是:
谁道愚夫智独超,锱铢着眼祸心包。
驱他陷阱还相谑,不怕扬雄会解嘲。
王八急急奔到船头,向杨客人假意慌慌张张的说道:“方才陆相公同去出恭,我在前面走,他后边踹错了一脚,跌在一个枯井里去,再也爬不起来,如何是好?”杨客人大惊道:“怎么恁不小心,竟踹了下去!我同你拿根绳子去挂他起来。”王八道:“人在下面,上面最要用力。我身子懦弱,恐怕济不得事。”杨客人道:“这也说的是。你倒在此守了船,我同你伙计去来。”戚仲礼已是会意,如飞上岸,问明了去处,随他就走。那杨客人虽然船里有许多东西,因伙计跌在井中,不得不去救他,况且扯了一个船家同走,谅来没事。二人上到井边,杨客人一看,果见这姓陆的伙计,正在里头哀哀的哭着。杨客人道:“我来救你了。只是你好端端的走路,怎生就踹了下去?”陆客人惊问过:“你怎丢了船走来?那王八是个歹人,把我推在井里,要想谋我东西哩!”杨客人听这一句,吓得呆了,连话也应不出来。戚忡礼便假意怒道:“我这伙计如此放肆!必然见二位相公有物,起了不良之心。杨相公须速速赶去获住了他,不要反吃他撑了船去,我在此救陆相公起来,随后就来相助。”
此时杨客人已吓得没了主意,被这一哄,果然转身飞的赶到船边。只见古岸依然,碧流宛在,那里见个船的影儿!杨客人大跳大喊道:“坏了!坏了!果然遇了歹人,把这一船货物,都撑去了。如今怎么好!”忽然想道:“也不妨事。这戚仲礼现在,他是伙计,虽不同谋,自然晓得去路。只消拿他到官,便有着落。”又转身赶到井边,只见陆客人依然在井中叫号,那戚仲礼己走的影也没了。杨客人呼天不应,抢地无门,只得也放声大哭。陆客人慌问缘由,却知船已撑去,急得眼泪直流。杨客人慢慢的弄了陆客人起来,才去报官捕缉。可怜两人行李全无,分文莫剩,遂至流落无归。王八与戚仲礼约在一个去处下了船,一同回家。那戚仲礼心肠极贪,念头最大,路上暗想:“这许多货物,若与我一个人变卖,也尽够发迹。但是分这一半,就觉不见好了。莫若一发谋死了他,那满载的东西,便稳稳的是我独享,岂不有趣!”
心里算计定了,到广河里,王八偶然小解,被戚仲礼背后一脚,踢入水中,在波涛里现报去了。戚仲礼反不回家,在路上做了些衣服,装做客人模样,另外雇了两个水手,叫他撑船。直到雷州府,竞投了牙行,把这些货物,起在行内发卖。不多几月,尽数卖完,收清了帐,便起身回去。到了家中,买田置产,竟成富家。又趁这几年好运,盘利万金。谁知不上数年,大限已尽,天谴难逃,竟患了个屙白的症候,满身发胀,孔窍闭塞。一日忽然大泻,却放下几担清水,皮肤消索,肢骨如柴。陡见王八走入房来,戚仲礼口中大叫道:“我当初不合见财起意,把你推在水中,今日既来索命,谅不能逃。只得随你去罢!”
恰好说完,气已断了。见者无不称异,方知他先前有此一番亏心之事。有阕《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我则道昧心人终运亨,又谁知淹死鬼来催命。也应思钱财难强求,须信是饮啄皆前定。呀,不管赚杀井中人,只要驱却眼前钉。尽教人意多深险,那知天心常不平。偏生恃有恁惯使强儿性,难凭,谁道是强中更有人。
是时戚仲礼儿子戚宗孝才交十岁,人事不知,父亲死后,一应外边负欠之物,都被人赖去。不上三年,就是一场天火,把家中什物,烧得丝寸无存。田地年年荒旱,赔粮亏课,无所不至。兼之戚宗孝从幼好赌,到二十岁就十分萧索,虽然勉强娶了老婆,那老婆周氏,又不善于作家。再过几年,看看弄到立锥无地,把肥些的田亩尽售与人,只留百多亩荒瘠的,没人要他,自己年年耕种。平日借银惜米,做了工本,及至秋成,竟无颗粒。
一连如此数年,便觉债负山积,官粮拖欠,敲朴捶楚,身无完肤。自分立脚不牢,求生不得,千思万想,没法支撑,夫妇两人,只得俱要寻死。也是命不该绝,恰好干白虹将刘大相宦橐周济了他,戚宗孝将这银子还清官债,完纳官银,剩来做些经纪,就得安饱过日。乡里人家见戚宗孝忽然骤富,虽个个疑心,但查不出他根脚。
一日,戚宗孝到城中闲走,带了银包,思量买些东西回家。却见个人手中拿一座鼎炉,一条汗巾,插着个草标儿,沿街求售。戚宗孝看见,认是穷户人家将出来变卖的,价钱一定相巧,便叫住了待要买他。那人见戚宗孝叫唤,连忙上前说道:“老爹要买么?小的其实没银子用,情愿贱些儿卖与你罢!”戚宗孝道:“这两件东西,你要多少银子?”那人道:“这座鼎炉乃宫中之物,是宋朝遗下来的,内外鎏金,四围嵌宝,实是一件重器。当初原系五十两银子买的,如今但凭老爹吩咐!”
戚宗孝道:“自下生意艰难,须论不得向日的价了。”那人道:“我因欠了些官粮,故此急欲变卖,只要银子真纹,少些儿也说不得。”戚宗孝道:“我都是瓜纹在此,正好与你完官。”那人道:“相求一看如何?”戚宗孝道:“这个使得。”便向腰头挖出银包,在人家柜上解开,拈一锭与他看样。
那人接到手,仔细一看,突然大惊道:“你这银子从那里来的?”戚宗孝道:“是生意中用下来的,好不好,何妨明说,怎么如此大惊小怪!”那人道:“谁人用与你的?这银子共有多少?”戚宗孝道:“银子朝来暮去,那里记得。你问他怎的?”
那人把他衬银包的纸儿也取起来一看,更觉骇然。戚宗孝发极道:“卖与不卖也由得你,如何这等盘问!难道这银子偷你的不成?”那人道:“却有缘故。你尊府住在何处?”戚宗孝见他如此纠缠,又好笑,又好恼,道:“青天白日,撞你这种人,絮絮叨叨是甚么意思?”连忙把银包卷了,放在腰头,转身就走。那人着乖,反不跟他,故意走了那一头去,偷眼瞧戚宗孝走远了一二十家门面,才缩转身来,悄悄尾定了他。戚宗孝却不防他跟着,走了回家,那人远远看他进去,便吩咐邻里好生看守,忙去报官不题。诗云:
疑信关头勘假真,当场相识岂无因。
早知奇货逢人卖,悔杀将金赚与人。
戚宗孝见这人盘问得蹊跷,到了家中,心里疑疑惑惑,不知是甚缘故。停了一会,忽见方才那人,同着五六个青衣捕快,凶凶狠狠走进门来。看见戚宗孝,不由分说,从怀里取出短棍,拦腰几下,打得蹲倒在地,口里骂道:“你这贼囚,做了大伙强盗,却藏匿在这里,累我们三日一比,吃过多少痛苦!今日天眼恢恢,原被我们获着了。”
戚宗孝不知那里帐,只大哭道:“我良善百姓,犯什么法。却来拿我?”一句话还不曾说完,早被方才那人也举起棍儿,兜肩几棍,戚宗孝昏晕于地,众人赶到里头,尽情搜卷一番,方才取大葡萄链子,把戚宋孝锁着,乱拖乱打,拿进城中去了。妻子周氏号天叫地,哭个不止,却没头没脑,又不知是甚么事情,引得过路的人,都蜂拢来看,也都猜解不出。原来卖炉的那人,却是刘天相的家仆,叫做屈四。只因家主遭此一场劫杀,缉获了年余,没些影响,众家人也分头挨捕,或扮客商,或装僧道,或做买卖,沿街窃访,遍地追求。不期冤愆凑值,恰好遇见了戚宗孝,要买他手中之物。那屈四乖巧,就骗他银子出来看样,偏偏这锭银子心里,有个“安”字,屈四却认得这锭银儿是新县解上来的中伙银子,刘天相扣他做俸薪的。又见他衬银包的纸儿,有几行细字,也取来一看,恰又是广肇道驳下来的详文,现有刘天相的关防在上,当初偶然将他封了银子,也是合当败露,戚宗孝把来衬着银包。
屈四等众人,正因寻缉了年余,没有形迹,忽地看见戚宗孝这锭银子,陡然着惊。且又见了纸上的关防字迹,认得明确,只道那戚宗孝定是当日这伙大盗无疑。况戚宗孝又含含糊糊,不说这银子是甚么来路,一发信为真实,但系大盗,恐有防备,一个人不敢拿他,只得暗暗跟到其家,吩咐邻里看守,如飞到府里报了捕役,一同来捉,昏天黑地,锁了出门。这些远近邻里,闻知戚宗孝盗情事发,被捕快拿去,都走来看。只见家里搜得精光,婆子周氏坐在牀上,眼都哭肿。众邻里问他来历,周氏总推不知。邻里笑道:“我说向来你家穷得异常,旧年忽然有这些银子撒漫,定是得着异路财帛,如今果然破败了。”众人都一笑而去。却说屈四同捕役拿了戚宗孝,解到府前,私衙内才是二梆,便带去西廊下锁着,把他家中搜来的赃物,逐一检看,只见一个皮匣里,尚剩百余两银子,尽是宦囊中物,方才那银包也在其内。众人见了真脏,一发没有疑惑。末几,知府升堂,捕快忙把人解进。正是:银在人何在,赃真盗未真。
当初蒙侠士,今日陷平人。
太守坐了堂,众捕役同屈四上去禀道:“旧年打劫刘通判这案,大盗已获着一名,解在台下,求老爷细鞫。”太守道:“可有赃证么?”屈四道:“真赃现在。”便将方才遇见戚宗孝认出安字原银,及纸间印信的话,备细禀明,把银子送上案头,与太守查验。太守逐一看明,便拘齐地方邻里,然后唤戚宗孝上去,问道:“旧年行劫刘通判是你么?”
戚宗孝跪上案前哭禀道:“青天爷爷在上,小的其实是村庄小民,现在南雄城外,种田过活,并不曾做犯法事情。老爷高悬明镜,怎敢半句虚言,求老爷笔下超生,洪恩万代。”太守怒道:“真赃现获,何得尚尔抵赖!只问你当日劫得多少银子,同伙共有几人?执何器械?杀死刘通判是何人动手?怎样分脏?如今伙盗现在何处?可一一招来,免得受刑。”戚宗孝道:“小人实实没有为盗,招出甚么来!”太守道:“叫地邻上来。”
地邻跪上丹墀,太守问道:“你既是地邻,可知戚宗孝平日做甚么勾当?与那样人往来?劫的赃物在家,你们可知情么?须实实说上来,若替他讳饰,就动刑了。”地邻禀道:“小人们虽是地邻,他做歹事如何肯与小人们晓得?他向来原种些田,只因连年荒歉,官粮私债,日不离门。旧年本城失事之后,戚宗孝忽然骤富,小的们也疑心他做了歹事,只因拿不着把柄,未知真假,不敢首他。不想今日才得败露,这些都是真情,望老爷详察。”太守听得明白,又叫戚宗孝上去问道:“去岁失事之日,那些邻里见你骤富,这等看起来,明明是你打劫的,赃真证确,还敢强辩么?”戚宗孝道:“小的若打劫了刘通判,分有赃银,便该灭起踪迹,如何肯把原银出来使用,并将纸上印信露别人的眼目,只求老爷详情,便知真假了。”太守喝道:“你既不曾行劫,这银子那里来的?”戚宗孝道:“小的实有隐情,今老爷下问,怎敢不说。当初小的其实贫穷,求生不得,实欲寻死。方将自尽,忽有一人打门而入,救活小的夫妇两命,丢下这包东西,与小的活命。小的不知来历,误受了他,并不是打劫来的。若有半句虚言,甘愿万死。”太守道:“这个人可认得他么?”戚宗孝道:“当日是黑地里把与小的,不通名姓,悄悄去了,那里认得?”太守拍案骂道:“好胡说!这人既不识面,怎肯与你许多赃银?既与了你,怎又魅然遁去?显系同伙,还敢巧辩,不动刑罚,如何肯招?皂隶与我夹起来!”皂隶叱喝一声,拿下阶前,褪去鞋袜,套上夹棍,着力一收,可怜戚宗孝从未受刑,痛昏在地。再忍不过,只得屈供道:“小的果系行劫刘通判的,总是一死,求老爷免了夹罢!”
太守便叫松了,问道:“当日打死刘通判,是你动手的么?”戚宗孝道:“是小人动手的。”太守道:“你同伙有多少人?如今逃在何处?”戚宗孝道:“同伙有五个人,原是路上约会的,不知住处,也不晓得名姓。”太守道:“既与你同伙,岂不知他姓名去处?再夹起来!”
戚宗孝乱哭乱喊,只得随口扭了几个姓名,并四散去向。太守当堂差了捕快,出境缉获。又问戚宗孝道:“当日既是你为首,分得多少赃物?”戚宗孝道:“小的因是为首,独分了二百两。”太守道:“打死刘通判是什么器械?”戚宗孝本不曾做盗,不知说甚么好,只得胡乱答道:“是棍子。”
太守便要再夹,戚宗孝没法,只得又说是枪。倒是捕快把铁杆子往地下一丢,道:“凶械现在,还想胡赖么?”可怜戚宗孝只得认是铁杆子打死的。当下太守将戚宗孝拟了强盗,已行得财伤人之律,问成斩罪。画了花押,吩咐收监。只因这一案,有分教:
侠士拚生,村夫奋义。
不知戚宗孝后来可能昭雪?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