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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李逵打死殷天赐 柴进失陷高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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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批 :此是柴进失陷本传也。然篇首朱仝欲杀李逵一段,读者悉误认为前回之尾,而不知此已与前了不相涉,只是偶借热铛,趁作煎饼,顺风吹花,用力至便者也。

吾尝言读书者切勿为作书者所瞒。如此一段文字,瞒过世人不为不久;今日忍俊不禁,就此一处道破,当于处处思过半矣,不得以其稗官也而忽之也!

柴皇城妻写作继室者,所以深明柴大官人之不得不亲往也。以偌大家私之人,而既已无儿无女,乃其妻又是继室,以此而遭人亡家破之日,其分崩决裂可胜道哉!继室则年尚少,年尚少而智略不足以御强侮,一也。继室则来未久,来未久而恩威不足以压众心,二也。继室则其志未定,志未定而外有继嗣未立,内有帷箔可忧,三也,四也。然则柴大官人即使早知祸患,而欲敛足不往,亦不可得也。

嗟乎!吾观高廉倚仗哥哥高俅势要,在地方无所不为,殷直阁又倚仗姐夫高廉势要,在地方无所不为,而不禁愀然出涕也。曰:岂不甚哉!夫高俅势要,则岂独一高廉倚仗之而已乎?如高廉者仅其一也。若高俅之势要,其倚仗之以无所不为者,方且百高廉正未已也。乃是百高廉,又当莫不各有殷直阁其人;而每一高廉,岂仅仅于一殷直阁而已乎?如殷直阁者,又其一也。

若高廉之势要,其倚仗之以无所不为者,又将百殷直阁正未已也。夫一高俅,乃有百高廉:而一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阁,然则少亦不下千殷直阁矣!是千殷直阁也者,每一人又各自养其狐群狗党二三百人,然则普天之下,其又复有宁宇乎哉!呜呼!如是者,其初高俅不知也,既而高俅必当知之。夫知之而能痛与戢之,亦可以不至于高俅也;知之而反若纵之甚者,此高俅之所以为高俅也。

此书极写宋江权诈,可谓处处敲骨而剔髓矣。其尤妙绝者,如此篇铁牛不肯为髯陪话处,写宋江登时捏撮一片好话,逐句断续,逐句转变,风云在口,鬼蜮生心,不亦怪乎!夫以才如耐庵,即何难为江拟作一段联贯通畅之语,而必故为如是云云者,凡所以深著宋江之穷凶极恶,乃至敢于欺纯是赤子之李逵,为稗史之《梼杌》也。

写宋江入伙后,每有大事下山,宋江必劝晁盖:“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如祝家庄、高唐州,莫不皆然。此作者特表宋江之凶恶,能以权术软禁晁盖,而后乃得惟其所欲为也。何也?盖晁盖去,则功归晁盖;晁盖不去,则功归宋江,一也。晁盖去,则宋江为副,众人悉听晁盖之令;晁盖不去,则宋江为帅,众人悉听宋江之令,二也。夫则出其位至尊,入则其功至高,位尊而功高,咄咄乎取第一座有余矣!此宋江之所以必软禁晁盖,而作者深著其穷凶极恶,为稗史之《梼杌》也。

劫寨乃兵家一试之事也。用兵而至于必劫寨,甚至一劫不中而又再劫,此皆小儿女投掷之戏耳;而今耐庵偏若不得不出于此者,盖为欲破高廉,斯不得不远取公孙;远取公孙,斯不得不按住高廉;意在杨林之一箭,斯不得不用学究之料劫也。

此篇本叙柴进失陷,然至柴进既陷而又必盛张高廉之神师者,非为难于搭救柴进,正以便于收转公孙。所谓墨酣笔疾,其文便连珠而下,梯接而上,正不知亏公孙救柴进,亏柴进归公孙也。读书者切勿为作书者所瞒,此又其一矣。

玄女而真有天书者,宜无不可破之神师也。玄女之天书而不能破神师者,耐庵亦可不及天书者也。今偏要向此等处提出天书,而天书又曾不足以奈何高廉,然则宋江之所谓玄女可知,而天书可知矣。前曰:“终日看习天书。”

此又曰:“用心记了咒语。”岂有终日看习而今始记咒语者?明乎前之看习是诈,而今之记咒又诈也。前曰:“可与天机星同观。”此忽曰:“军师放心,我自有法。”岂有终日两人看习,而今吴用尽忘者?明乎前之未尝同观,而今之并非独记也。著宋江之恶至于如此,真出篝火狐鸣下倍蓰矣。」

话说当下朱仝对众人说道:“若要我上山时,你只杀了黑旋风,与我出了这口气,我便罢!”「奇谈骇事。○文章妙处,全在脱卸。脱卸之法,千变万化,而总以使人读之,如神鬼搬运,全无踪迹,为绝技也。只如上回已赚得朱仝,则其文已毕,入此回,正是失陷柴进之正传。今看他不更别起事端,而便留李逵做一关捩,却又更借朱仝怨卸顺手带下,遂令读者深叹美髯之忠,而竟不知耐庵之巧。真乃文坛中拔赵帜,立赤帜之材也。○每见读此文者,误认尚是前回余文。小说之不能读,而欲读天下奇书,其谁欺?欺小衙内乎?」「眉批:

看他过接法。」李逵听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鸟!晁、宋二位哥哥将令,干我屁事!”「将令与屁合作一句,李大哥妙人,有此妙语。」朱仝怒发,又要和李逵厮拼。三个又劝住了。 朱仝道:“若有黑旋风时,我死也不上山去!”「奇谈骇事。○总之是耐庵立意要脱卸到下文,非美髯立意要死併李逵也。」柴进道:“恁地却也容易。我自有个道理,只留下李大哥在我这里便了。「看他文章过接奇绝处,如星移掣,瞥然便去,不令他人留目。」你们三个自上山去,以满晁、宋二公之意。”朱仝道:“如今做下这件事了,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城县追捉,拿我家小,如之奈何!”吴学究道:“足下放心。此时多敢宋公明己都取宝眷在山上了。”朱仝方才有些放心。柴进置酒相待,就当日送行。三个临晚辞了柴大官人便行。柴进叫庄客备三骑马,送出关外。临别时,吴用又分付李逵道:“你且小心,只在大官人庄上住几时,切不可胡乱惹事欺人。「每于事前先逗一线,如游丝惹花,将迎复脱,妙不可言。」待半年三个月,等他性定,却来取你还山。「此一句极似承上文吃紧语,然却是假笔。」多管也来请柴大官人入伙。”「此一句极似无来历突然语,然却是正笔。○只此二笔,要分正反,洵知文之难作,与文之难读也。」三个自上马去了。

不说柴进和李逵回庄。且只说朱仝随吴用,雷横来梁山泊入伙,行了一程,出离沧州地界,庄客自骑了马回去。三个取路投梁山泊来,于路无话,早到朱贵酒店,先使人上山寨报知。晁盖宋江引了大小头目,打鼓吹笛,直到金沙滩抑接。一行人都相见了,各人乘马回到山上大寨前下了马,都到聚义厅上,叙说旧话,

朱仝道:“小弟今蒙呼唤到山,沧州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城县捉我老小,如之奈何?”宋江大喜道:“我教兄长放心,尊嫂并令郎己取到这里多日了。”朱仝便问道:“现在何处?”宋江道:“奉养在家父太公歇处,兄长,请自己去问慰便了。”朱仝大喜。宋江著人引

朱仝到宋太公歇所,见了一家老小并一应细软行李。妻子说道:“近日有人书来说你己在山寨入伙了;因此收拾,星夜到此。”朱仝出来拜谢了众人。宋江便请朱仝、雷横山顶下寨。「陡然将朱、雷一结,令两龙齐来入穴,看他何等笔力。○闲中忽大书宋江便请四字,见宋江之无晁盖也;又大书山顶下寨四字,见宋江之多树援也。一笔一削,遂拟春秋,岂意稗官,有此奇事!」「眉批:

不但结朱仝,并结雷横,谓之两头一结法。」一面且做筵席,连日庆贺新头领,不在话下。「毕。」

说沧州知府至晚不见朱仝抱小衙内回来,差人四散去寻了半夜,次日,有人见杀死林子里,报与知府知道。府尹听了大惊,亲自到林子里看了,痛苦不已,备办棺木烧化;次日升厅,便行开公文,诸处缉补,捉拿

朱仝正身。郓城县己自申报朱仝妻子挈家在逃,不知去向。行开各州县,出给赏钱捕获,「笔墨周致,又补郓城县事。」不在话下。「毕。」

只说李逵在柴进庄上,住了一个来月,「闲杀铁牛。」忽一日,「轻轻三字,生出后回无数大文字。」见一个人赍一封书火急奔庄上来,柴大官人却好迎著,接著看了,大惊道:“既是如此,我只得去走一遭!”李逵便问道:「须知急插入真是妙笔,不得但赞描画李逵如活而已。」“大官人,有甚紧事?”柴进道:“我有个叔叔柴皇城,见在高唐州居住,今被本州知府高廉的老婆兄弟殷天锡那厮来要占花园,呕了一口气,卧病在床,早晚性命不保。必有遗嘱的言语分付,特来唤我。叔叔无儿无女,「注出必须亲往之故。」必须亲身去走一遭。”李逵道:“既是大官人去时,我也跟大官人去走一遭,如何?”「以事论之,谓是旁文;以文论之,却是正事。须看耐庵妙笔,莫只看李逵妙人也。」柴进道:“大哥肯去时,就同走一遭。”柴进即便收拾行李,选了十数匹好马,带了几个庄客;次日五更起来,柴进、李逵并从人都上了马,离了庄院,望高唐州来。

不一日来到高唐州,入城直至柴皇城宅前下马,留李逵和从人在外面厅房内。柴进自迳入卧房里来看叔叔,坐在榻前,放声恸哭。皇城的继室「既已无儿无女矣,乃其妻又是继室,皆所以深明柴进之必亲往也。」出来劝柴进道:“大官人鞍马风尘不易,初到此间,且休烦恼。”「家破人亡时,只有妇人哭,男子劝之理,岂有男子哭,妇人反劝之理哉?分明写出皇城家中,又无痛痒,又无缓急,此继室之所以为继室,而柴进之不得不亲往也。○只继室二字,直从意匠惨淡处经管出来,作文岂是易事,而读文又乌不得不难也!」柴进施礼罢,便问事情,继室答道:“此间新任知府高廉,兼管本州兵马,「便伏交战诸文,设无此一语,下直取而杀之可也。」是东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倚仗他哥哥势要,在这里无所不为;「一部书并不正写高俅一笔,而高俅之恶贯,于斯盈矣。无所不为者,一辞不足以尽之之谓也。」带将一个妻舅殷天赐来,人尽称他做殷直阁。那厮年纪却小,又倚仗他姊夫的势要,又在这里无所不为。「高俅无所不为,犹可限也;高俅之伯叔兄弟无所不为,胡可限也!高俅之伯叔兄弟无所不为,不可限也;高俅之伯叔兄弟,又有亲戚,又复无所不为,胡可限也!高俅之伯叔兄弟,又有亲戚,又复无所不为,不可限也;高俅伯叔兄弟之亲戚,又当各有其狐狗奔走之徒,又当各各无所不为,胡可限也!嗟乎!天下者朝廷之天下也,百姓者朝廷之赤子也。今也纵不可限之虎狼,张不可限之馋吻,夺不可限之儿肉,填不可限之鸡壑,而欲民之不畔,国之不亡,胡可得也。」有那等献劝的卖科,对他说我家宅后有个花园,水亭盖造得好,「前书高俅之伯叔兄弟夺人妻女;此书高俅伯叔兄弟之妻舅夺人田宅。盖高俅之党愈多,而高俅之势愈赫矣。前书高俅因伯叔兄弟夺人妻女,而欲诬诛林冲;此书高俅因伯叔兄弟之妻舅夺人田宅,而至祸连甲兵。盖高俅之势愈赫,而高俅之恶愈盈矣。」那厮带许多奸诈不良的三二十人,进入家里,来宅子后看了,「写得赫赫。」便要发遣我们出去,他要来住。「写得赫赫。」皇城对他说道:“我家是金枝玉叶,有先朝丹书铁券在门,诸人不许欺侮。你如何敢夺占我的住宅?赶我老小那里去?”那厮不容所言,定要我们出屋。皇城去扯他,反被这厮推抢殴打;因此,受这口气,一卧不起,饮食不吃,服药无效,眼见得上天远,入地近!今日得大官人来家做个主张,便有山高水低,也更不忧。”柴进答道:“尊婶放心。只顾请好医士调治叔叔。但有门户,小侄自使人回沧州家里去取丹书铁券来,和他理会。「先顿一句在此者,非表丹书铁券之即来,正表丹书铁券之未来也。」便告到官府,今上御前,「此四字是叠一句法,本言便告到官府也不怕他,却于官府二字下,叠出今上卸前四字,以表丹书铁券之老大足恃,而不谓后文之殊不然也。」也不怕他。”继室道:“皇城干事全不济事,还是大官人理论得是。”

柴进看视了叔叔一回,却出来和李逵并带来人从说知备细。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这厮好无道理!「忽然提出道理二字,令奸臣一吓。」我有大斧在这里!教他吃我几斧,却再商量!”柴进道:“李大哥,你且息怒。没来

由,和他粗卤做甚么?他虽倚势欺人,我家放著有护持圣旨;这里「指高廉也。」和他理论不得,须是京师也有大似他的,「指道君也。必道君皇帝方大似他,然则他之为他,其大何如哉!○只知这里之有高廉,而不知大似他的身边之有高俅,何哉?」放著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李逵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快论确论。」我只是前打后商量!「五字是李大哥生平,亦是一大篇题目,不得作一句闲话读也。」那厮若还去告状,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亦是下文一大篇题目,不是口头顺便快语而已。」柴进笑道:“可知朱仝要和你厮并,见面不得!「本为要留李逵生出事来,故上文写作朱仝怒决耳。今偏倒撋此笔,以自掩其笔墨之迹,耐庵每每如此。」这里是禁城之内,如何比得你山寨横行!”李逵道:“禁城便怎地?江州无为军,偏我不曾杀人!”「妙人妙语,全是妩媚,毫无粗卤,令我读之解颐。」柴进道:“等我看了头势,用著大哥时,那时相央。无事只在房里请坐。”「又于柴进口中特作按压之语,以见下文突如其来,非柴进之所料也。」

正说之间,里面侍妾慌忙来请大官人看视皇城。柴进入到里面卧榻前,只见皇城阁著两眼泪,对柴进说道:“贤侄志气轩昂,不辱祖宗。我今被殷天锡殴死,你可看骨肉之面,亲书往京师拦驾告状,与我报仇。九泉之下也感贤侄亲意!保重,保重,再不多嘱!”言罢,便没了命。柴进痛苦了一场。继室恐怕昏晕,「不惟不哭,反劝人勿哭,极写继室二字。」劝住柴进道:“大官人烦恼有日,「只四字,写尽新死人家相劝人语。」且请商量后事。”柴进道:“誓书在我家书,不曾带得来,星夜教人去取,须用将往东京告状。叔叔尊灵,且安排棺椁盛殓,成了孝服,却再商量。”柴进教依官制,备办内棺外椁,依礼铺设灵位。一门穿了重孝,大小举哀。李逵在外面,听得堂里哭泣,自己摩拳擦掌价气;「妙人,写得如画。」问从人,都不肯说。「一发可恼。」宅里请僧修设好事功果。

至第三日,只见这殷天锡,骑著一匹撺行的马,「撺打妙。」将引闲汉三二十人,手执弹弓、川弩,吹筒、气毬,粘竿、乐器;城外游玩了一遭,带五七分酒,佯醉假颠,迳来到柴皇城宅前,勒住马,叫里面管家的人出来说话。「描写如画,正与高衙内一样脚色。」柴进听得说,挂著一身孝服,慌忙出来答应。那殷天锡在马上问道:“你是他家甚么人?”柴进答道:“小可是柴皇城亲侄柴进。”殷天锡道:“我前日分付道,教他家搬出屋去,如何不依我言语?”柴进道:“便是叔叔卧病,不敢移动。夜来己是身故,待

断了七了搬出去。”殷天锡道:“放屁!我只限你三日,便要出屋!三日外不搬,先把你这厮枷号起,先吃我一百讯棍!”柴进道:“直阁休恁相欺;我家也是龙子龙孙,放著先朝丹书铁券,谁敢不敬?”「好。」殷天锡喝道:“你将出来我看!”柴进道:“现在沧州家里,己使人去取来。”殷天锡大怒道:“这厮正是胡说!便有誓书铁券,我也不怕!「又好。」——左右,与我打这厮!”众人却待动手。原来黑旋风李逵在门缝里张看,「全是妩媚,毫无粗卤,妙人。」听得喝打柴进,便拽开房门,大吼一声,直抢到马边,早把殷天锡揪下马来,一拳打翻。「何等快便,何等条直,拦驾告状,何为也哉!」那二三十人却待抢他,「写得好。」被李逵手起,早打倒五六个,一哄都走了,却再拿殷天锡提起来,拳头脚尖一发上。柴进那里劝得住,看那殷天锡时,早己打死在地。「只是一顿打,却作两截写。○快活。」柴进只得叫苦,便教李逵且去后堂商议。柴进道:“眼见得便有人到这里,你安身不得了。官司我自支吾,你快走回梁山泊去。”李逵道:“我便走了,须连累你。”「至性人语。○纯是一团道理在胸中,方说得出此八个字来。怪不得他骂人无道理也。○必如此人,方能与人同生同死,他人只是闲时好听语耳。」柴进道:“我自有誓书铁券护身,你便去是。事不宜迟!”李逵取了双斧,带了盘缠,出后门,自投梁山泊去了。

不多时,只见二百余人,各执刀杖枪棒,围住柴皇城家。柴进见来捉人,便出来说道:‘我同你们府里分诉去。’众人先缚了柴进,便入家里搜捉行凶黑大汉,不见,只把柴进绑到州衙内,当厅跪下。知府高廉听得打死了他舅子殷天锡,正在厅上咬牙切齿恨,只待拿人来,早把柴进殴翻在厅前阶下。高廉喝道:“你怎敢打死了我殷天锡!”

柴进告道:“小人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家间有先朝太祖誓书铁券。现在沧州居住。为是叔叔柴皇城病重,特来看视。不幸身故,见今停丧在家。殷直阁将引三二十人到家,定要赶逐出屋,不容柴进分说,喝令众人殴打,被庄客李大救护,一时行凶打死。”高廉喝道:“李大现在那里?”柴进道:“心慌逃走了。”高廉道:“他是庄客,不得你的言语,如何敢打死人?你又故纵他逃走了,却来瞒昧官府!你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牢子!下手加力与我打这厮!”柴进叫道:“庄客李大救主,误打死人,非干我事!放著先朝太祖誓书,如何便下刑法打我?”高廉道:“誓书在那里?”「好。」柴进道:“己使人回沧州去取来了。”高廉大怒,喝道:“这厮正是抗拒官府!左右!腕头加力,好生痛打!”众人下手,把柴进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只得招做“使令庄客李大打死殷天锡。”取那二十五斤死囚枷钉了,发下牢里监收。殷天锡尸首检验了,就把棺木殡殓,不在话下。这殷夫人要与兄弟报仇,教丈夫高廉抄扎了柴皇城家私,监禁下人口,封占了房屋围院。柴进自在牢中受苦。

却说李逵连夜回梁山泊,到得寨里,来见众头领。朱仝一见李逵,怒从心起,挈条朴刀,迳奔李逵,「须知此只是周旋前文,盖既已一时借作波折,便不得不与之收拾完缴,所谓情生文,文又生情,了不得已也。」黑旋风拔出双斧,便斗朱仝。「胸中自有一场大祸,且未及说,而见人要斯杀,便用与之斯杀,妙人之妙如此。」「眉批:此是余文,不入朱仝传,亦不作李逵传。」晁盖、宋江并众头领一齐向前劝住。宋江与朱仝陪话道:“前者杀了小衙内,不干李逵之事;却是军师吴学究因请兄长不肯上山,一时定的计策。今日既到山寨,便休记心,只顾同心协助,共兴大义,休教外人耻笑。”便叫李逵:“兄弟,与美髯公陪话。”李逵睁著怪眼,叫将起来,「有时要他死亦肯,有时要他陪话亦不肯,真是第一妙人。」说道:“他直恁般做得起!我也多曾在山寨出气力!「自是李逵心口如一语。」他又不曾有半点之功,却怎地倒教我陪话!”宋江道:“兄弟,却是你杀了小衙内,「此语与下语不连。」虽是军师严令。「此语与下语又不连。」论齿序,他也是你哥哥。「此语与下语又不连。」且看我面,与他伏个礼,「看他句句不连。」我却自拜你便了。”「弯弯曲曲,一句一换,直换到此句,不得不令李逵心肯,写尽宋江权术,当面转变而出。○耐庵何难为宋江作一片理直气畅语,足使李逵心服,而必故为如此屈曲断续之辞,此盖所以深明宋江之权术,乃至忍于欺天性一直之李逵,而又敢于李逵面前,明明变换以欺之,所谓深恶痛绝之笔也。」李逵吃宋江央及不过,便道:“我不是怕你;为是哥哥逼我,没奈何了,与你陪话!”「一逼字,没奈何了四字,写李逵服宋江,毕竟不是心服,妙笔。」李逵吃宋江逼住了,只得撇了双斧,拜了

朱仝两拜。朱仝才消了这口气。「毕。」山寨里晁头领且教安排筵席与他两个和解。「补写晁盖,正是反剔宋江。」

李逵说起:「方才说起,虽文势不得不然,亦活写李逵天趣。」“柴大官人因去高唐州看亲叔叔柴皇城病症,却被本州高知府妻舅殷天锡,要夺屋宇花园,殴骂柴进,吃我打死了殷天锡那厮。”宋江听罢,失惊道:“你自走了,须连累大官人吃官司!”吴学究道:“兄长休惊。等戴宗回山,便有分晓。”「未审虚实,轻动大军,既不可;差人往探,稽延时日,又不可。忽然斜插一句,有意无意,便似恰好凑着者,巧心妙笔,独我能知之耳。」李逵问道:“戴宗哥哥那里去了?”吴用道:“我怕你在柴大官人庄上惹事不好,特地教他来唤你回山。他到那里不见你时,必去高唐州寻你。”「反作一注注开去,以自掩其笔墨之迹,妙绝。○每每有一段事,前文不能及,因向后文补叙出者,此自是补叙之一例。今此文乃是前文实实本无,而一时不得不生出此一法,以自叙其两难之笔,谓之随手撮出例,并非补叙之一例也。」

说言未绝,只见小校来报:“戴院长回来了。”「看他何等迅疾。○看此句始悟上文之能。」宋江便去迎接,到了堂上坐下,便问柴大官人一事。戴宗答道:“去到柴大官人庄上,己知同李逵投高唐州去了。迳奔那里去打听,只见满城人传说:“殷天锡因争柴皇城庄屋,被一个黑大汉打死了。”见今负累了柴大官人陷于缧绁,下在牢里。柴皇城一家人口家私尽都抄扎了。柴大官人性命早晚不保!”晁盖道:“这个黑厮又做出来了,但到处便惹口面!”李逵道:“柴皇城被他打伤,呕气死了,又来占他房屋;又喝叫打柴大官人;便是活佛,也忍不得!”「妙人妙语,正以不可解为奇,并不知活佛又是甚东西也。」

晁盖道:“柴大官人自来与山寨有恩,今日他有危难。如何不下山去救他。我亲自去走一遭。”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如何可便轻动?「写宋江自到山寨,便软禁晁盖,不许转动,而又每以好语遮饰之,权诈可畏如画。」小可与柴大官人旧来有恩,情愿替哥哥下山。”吴学究道:“高康州城池虽小,人物稠穰,军广粮多,不可轻敌。烦请林冲、「第一员便点林冲,陡然提出五狱楼下故事。」花荣、秦明、李俊、吕方、郭盛、孙立、欧鹏、杨林、邓飞、马麟、白胜等十二个头领部引马步军兵五千作前队先锋;中军主帅宋公明、吴用并

朱仝、雷横、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杨雄、石秀:十个头领部引马步军兵三千策应。”共该二十二位头领,辞了晁盖等众人,离了山寨,望高唐州进发。

梁山泊前军得高唐州地界,早有军卒报知高廉,高廉听了,冷笑道:“你这伙草贼在梁山泊窝藏,我兀自要来剿捕你;今日你倒来就缚,此是天教我成功,左右快传下号令,整点军马出城迎敌,著那众百姓上城守护。”这高知府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一声号令下去,那帐前都统

、监军、统领、统制、提辖军职一应官员,各各部领军马;就教场里点视己罢,诸将便摆布出城迎敌。高廉手下有三百梯己军士,号为“飞天神兵。”「轻轻添出四字,便就柴进传中收出公孙胜来,可谓文心梯接而上,不得认真谓当同真有其人也。」「眉批:看他趁势过接。」一个个都是山东、河北、江西、湖南、两淮、两浙选来的精壮好汉。知府高廉亲自引了,披甲背剑,「便奇。」上马出到城外,把部下军官周回排成阵势;却将神军列在中军,摇旗呐喊,擂鼓鸣金,只等敌军来到。

却说林冲、花荣、秦明「总出三人。」引领五千人马到来,两军相迎,旗鼓相望;各把强弓硬弩,射住阵脚。两军吹动画角,发起擂鼓,花荣、秦明带「别出二人。○上总出三人,此又别出二人,便单单让出林冲一个头来,为五狱楼下、白虎堂前、山神庙里无数大书,一齐吐气也。○作书须学此等笔法。」同十个头领都到阵前,把马勒住。头领林冲,横丈八蛇矛,跃马出阵,「自狱楼下忍此一口气,节堂前再忍一口气,草场外再忍一口气,乃至水泊里再忍一口气,直到此一处,方乃一齐发作,快文亦快事也。」厉声高叫:“姓高的贼,快快出来!”「姓高的贼所包甚广,俗本讹。」高廉把马一纵,引著三十余个军官,都出到门旗下,勒住马,指著林冲骂道:“你这伙不知死的叛贼!怎敢直犯俺的城池!”林冲喝道:“你这个害民的强盗!「骂高廉只此一句,下自痛骂高俅,妙绝。」我早晚杀到京师,把你那厮欺君贼臣高俅碎尸万段,方是愿足!”「对高廉骂高俅,各人心中自有怨毒,妙绝。○柴进传中忽为林冲传作结,真所谓惜他人酒杯,浇自己垒块矣。○此等意思,又确是林武师,宋江不尔,武松不尔,鲁达不尔,李逵不尔,石秀近之矣,而犹不尔。」高廉大怒,回头问道:“谁人出马先拿此贼去?”军官队里转出一个统制官,姓于,名直,拍马轮刀,竟出阵前。林冲见了,迳奔于直。两个战不到五合,于直被林冲心窝里一蛇矛刺著,翻筋斗下马去。「小喜作折。」高廉见了大惊,“再有谁人出马报仇?”军官队里又转出一个统制官,姓温,双名文宝;使一条长枪,骑一匹黄骠马,銮铃响,珂佩鸣。早出到阵前;四只马蹄,荡起征尘,直奔林冲,秦明见了,大叫:“哥哥稍歇,看我立斩此贼!”林冲勒住马,收了点钢矛,让秦明战温文宝。两个约斗十合之上,秦明放个门户,让他枪搠进来,手起棍落,把温文宝削去半个天灵盖,死放马下,「小喜作折。」那马跑回本阵去了。两阵军相对声呐喊。

高廉见连折二将,便去背上挈出那口太阿宝剑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八字,耐庵撰之于前,诸小说家用之于后,至今日已成烂熟旧语,乃读之便似活画出一位法官。字字有身分,有威势,有声响,有稜角,始信前人描画之工也。」只见高廉队中卷起一道黑气。那道气散至半空里,飞沙走石,撼天摇地,括起怪风,迳扫过对阵来。林冲、秦明、花荣等众将对面不能相顾,惊得那坐下马乱撺咆哮,众人回身便走。高廉把剑一挥,指点那三百神兵从众里杀将出来。背后官军协助,一掩过来,赶得林冲等军马星落云散,七断八续;呼兄唤弟,觅子寻爷;五千军兵,折了一千余人,直退回五十里下寨。「先将两番小喜作一波折,然后转出一番大败来,看他处处不作直笔。」高廉见人马退去,也收了本部军兵,入高唐州城里安下。

却说宋江中军人马到来,林冲等接著,且说前事。宋江,吴用听了大惊。与军师道:“是何神术,如此利害?”吴学究道:“想是妖法。若能回风返火,便可破敌。”宋江听罢,打开天书看时,第三卷上有“回风返火破阵”之法。「忽然又作一折。」宋江大喜,用心记了咒语并密诀,整点人马,五更造饭吃了,摇旗擂鼓,杀进城下来。

有人报入城中,高廉再点得胜人马并三百神兵,开放城门,布下吊桥,出来摆成阵势。宋江带剑纵马出阵前,望见高廉军中一簇皂旗。「如画。」吴学究道:“那阵内皂旗便是使‘神师计’的军兵。但恐又使此法,如何迎敌?”宋江道:“军师放心,我自有破阵之法。诸军众将勿得疑,只顾向前杀去。”高廉分付大小将校:“不要与他强敌挑斗。但见牌响,一齐并力擒获宋江,我自有重赏。”两军喊声起处,高廉马鞍上挂著那面聚兽铜牌,上有龙章凤篆,「先插在前。」手里拿著宝剑,出到阵前。宋江指著高廉骂道:“昨夜我不曾到,兄弟误折了一阵。今日我必要把你诛尽杀绝!”高廉喝道:“你这伙反贼快早早下马受缚,省得我腥手污脚!”言罢,把剑一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黑气起处,早卷起怪风来。宋江不等那风到,口中也念念有词,左手捏诀,右手提剑一指,喝声道:“疾!”那阵风不望宋江阵里来,倒望高廉神兵队里去了。「小喜作折。」宋江却待招呼人马,杀将过去。高廉见回了风,急取铜牌,把剑敲动,向那神兵队里卷一阵黄沙,就中军走出一群怪兽毒虫,直冲过来。「又是一番大败,却于其前亦先作一波折。」宋江阵里众多人马惊呆了。宋江撇了剑,拨回马先走,「可知天书非玄女所授。」众头领簇捧著,尽都逃命;大小军校,你我不能相顾,夺路而走。高廉在后面把剑一挥,神兵在前,官军在后,一齐掩杀将来。宋江人马大败亏输。高廉赶杀二十余里,鸣金收军,城中去了。

宋江来到土坡下,收住人马,扎下寨栅,虽是损折了些军卒,却喜众头领都有;「特特注明。」屯住军马,便与军师吴用商议道:“今番打高唐州连折了两阵,无计可破神兵,如之奈何?”「眉批:

此一段是为后回作地法。」吴学究道:“若是这厮会使‘神师计,’他必然今夜要来寨;「须知此非学究妙算,正是耐庵妙笔。○详见下批。」可先用计提备。此处只可屯扎些少军马,我等去旧寨内驻扎。”宋江传令:只留下杨林、白胜看寨;「杨林、白胜,于众中为下材,然却不可使之无所树立,故每于此等事便调遣之,耐庵真有宰相之才。」其余人马退去旧寨内将息。

且说杨林、白胜引人离寨半里草坡内埋伏;等到一更时分,只见风雷大作。杨林、白胜同三百余人在草里看时,只见高廉步走,引领三百神兵,吹风唿哨,杀入寨中来,见是空寨,回身便走。

杨林、白胜呐喊声,高廉只怕中了计,四散便走,三百神兵各自奔逃,杨林、白胜乱放弩箭,只顾射去,一箭正中高廉左肩。「妙绝。○上文吴用只合云:那厮会使神师计,必须请将公孙胜来方可。却忽然又算两军并杀方急,若必须请将公孙胜来,则又将如何按住高廉一面耶?左思右想,陡然算到不如射他一箭。然日里方夺路逃命之际,情势必所不及,故又左思右想,算出预备劫寨一番。此皆良工心苦,独我能知之也。○后文又劫寨者,盖言高廉惯要劫寨,以遮掩此文笔墨之迹,切勿为古人所备,则称善读书人矣。」众军四散,冒雨赶杀。高廉引领了神兵,去得远了。杨林、白胜人少,不敢深入。「只要一箭足矣,不用深入也。」少刻,雨过云收,复见一天星斗。月光之下,草坡前搠翻射倒,拿得神兵二十余人,「如画。」解赴宋公明寨内,具说雷风云之事。宋江、吴用见说,大惊道:“此间只隔得五里远近,却又无雨无风!”众人议道:“正是妖法。只在本处,离地只有三四十丈,云雨气味是左近水泊中摄将来的。”「便写得一似真有此事。」杨林说:“高廉也是披发仗剑,杀入寨中。身上中了我一弩箭,回城中去了。为是人少,不敢去追。”宋江分赏杨林、白胜;把拿来的中伤神兵斩了;分拨众头领,下了七八个小寨,围绕大寨,提防再来劫寨;「岂有再来劫寨之理,正是耐庵自掩之笔也。○后文偏又当真再来劫寨,则耐庵弄奇犯险,每以此等笔法为能事也。」一面使人回山寨取军马协助。「于高廉中箭后传出二令,一备再劫,一取救兵,皆故意避开取公孙胜一句,以自掩其笔墨之迹,妙绝。」

且说高廉自中了箭,回到城中养病,令军士:“守护城池,晓夜堤备,且休与他厮杀。待我箭疮平复起来,捉宋江未迟。”「劫寨一段文字,乃正为此句耳,须知之。」

却说宋江见折了人马,心中忧闷,和军师吴用商量道:“只这个高廉尚且破不得,倘或别添他处军马,并力来助,如之奈何!”吴学究道:“我想要破高廉妖法,只除非我如此此如此。.......。若不去请这个人来,柴大官人性命也是难救;高唐州城子永不能得。”正是:

要除起雾兴云法,须请诵天彻地人。

毕竟吴学究说这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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