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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卷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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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

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

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

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这首《西江月》词,是个劝世之言,要人割断迷情,逍遥自在。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这是一本连枝,割不断的。儒、释、道三教虽殊,总抹不得“孝”、“悌”二字。至于生子生孙,就是下一辈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

若论到夫妻,虽说是红线缠腰、赤绳系足,到底是剜肉粘肤,可离可舍。常言又说得好:

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

近世人情恶薄,父子兄弟倒也平常,儿孙虽是疼痛,总比不得夫妇之情。他溺的是闺中之爱,听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破妇人迷惑,做出不孝不悌的事来。这断不是高明之辈。

如今说这庄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只要人辨出贤愚,参破真假,从第一着迷处,把这念头放淡下来,渐渐六根清净,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咏诗四句,大有见解。诗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

话说周末时有一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邑人也。曾仕周为漆园吏,师事一个大圣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阳。伯阳生而白发,人都呼为老子。庄生尝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庄生一日在老子座间讲《易》之暇,将此梦诉之于师。他是个大圣人,晓得三生来历,向庄生指出夙世因由: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荣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夺日月之秀,得了气候,长生不死,翅如车轮。后游于瑶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

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坚固,师事老子,学清净无为之教,今日被老子点破了前生,如梦初醒,自觉两腋风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荣枯得丧,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老子知他心下了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诀,倾囊而授。庄生默默诵习修炼,遂能分身隐形,出神变化。从此弃了漆园吏的前程,辞别老子,周游访道。

他虽宗清净之教,原不绝夫妇之伦,一连娶过三遍妻房。

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过被出。如今说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齐族中之女。庄生游于齐国,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庄生不是好色之徒,却也十分相敬,真个如鱼似水。

楚威王闻庄生之贤,遣使持黄金百镒,文锦千端,安车驷马,聘为上相。庄生叹道:“牺牛身被文绣,口食刍菽,见耕牛力作辛苦,自夸其荣。及其迎入太庙,刀俎在前,欲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却之不受。挈妻归宋,隐于曹州之南华山。

一日,庄生出游山下,见荒冢累累,叹道:“‘老少俱无辨,贤愚同所归。’人归冢中,冢中岂能复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几步,忽见一新坟,封土未干。一年少妇人,浑身缟素,坐于此冢之旁,手运齐绔素扇,向冢连搧不已。庄生怪而问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为何举扇搧土?必有其故。”那妇人并不起身,运扇如故,口中莺啼燕语,说出几句不通道理的话来。正是:

听时笑破千人口,说出加添一段羞。

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搧之。”庄生含笑想道:“这妇人好性急!亏他还说生前相爱,若不相爱的还要怎么?”乃问道:“娘子要这新土干燥极易。因娘子手腕娇软,举扇无力,不才愿替娘子代一臂之劳。”那妇人方才起身,深深道个万福:“多谢官人!”双手将素白绔扇递与庄生。庄生行起道法,举手照冢顶连搧数扇,水气都尽,其土顿干。妇人笑容可掬,谢道:“有劳官人用力。”

将纤手向鬓旁拔下一股银钗,连那绔扇送庄生,权为相谢。庄生却其银钗,受其绔扇。妇人欣然而去。

庄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于草堂,看了绔扇,口中叹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

田氏在背后,闻得庄生嗟叹之语,上前相问——那庄生是个有道之士,夫妻之间,亦称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嗟叹?此扇从何而得?”庄生将妇人搧冢,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搧土之物。因我助力,以此相赠。”

田氏听罢,忽发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妇人“千不贤,万不贤”骂了一顿。对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妇,世间少有!”庄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个个说恩爱,死后人人欲搧坟。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闻言大怒。自古道:“怒废亲,怒废礼。”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顾体面,向庄生面上一啐,说道:“人类虽同,贤愚不等,你何得轻出此语,将天下妇道家看做一例?却不道歉人带累好人,你却也不怕罪过!”庄生道:“莫要弹空说嘴。

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挨得过三年五载?”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儿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庄生道:“难说,难说!”田氏口出詈语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我们妇道家一鞍一马,倒是站得脚头定的,怎么肯把话与他人说,惹后世耻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杀了人!”就庄生手中,夺过绔扇,扯得粉碎。庄生道:“不必发怒、只愿得如此争气甚好。”自此无话。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头,哭哭啼啼。庄生道:“我病势如此,永别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与你搧坟!”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礼,从一而终,誓无二志,先生若不见信,妾愿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迹。”庄生道:“足见娘子高志。我庄某死亦瞑目。”说罢,气就绝了。田氏抚尸大哭。少不得央及东邻西舍,制备衣衾棺椁殡殓。田氏穿了一身素缟,真个朝朝忧闷,夜夜悲啼。每想着庄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寝食俱废。

山前山后庄户,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名的隐士,来吊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热闹。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着一个老苍头,自称楚国王孙,向年曾与庄子休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今日特来相访。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慌忙脱下色衣,叫苍头于行囊内取出素服穿了,向灵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无缘,不得面会侍教,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说罢,又拜了四拜,洒泪而起。便请田氏相见,田氏初次推辞。王孙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田氏只得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叙了寒温。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楚王孙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欲借尊居,暂住百日。一来守先师之丧,二者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小子告借一观,以领遗训。”田氏道:“通家之谊,久住何妨。”当下治饭相款。

饭罢,田氏将庄子所著《南华真经》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盘托出,献与王孙。王孙殷勤感谢。

草堂中间占了灵位,楚王孙在左边厢安顿。田氏每日假以哭灵为由,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日渐情熟,眉来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孙只有五分,那田氏倒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隐僻,就做差了些事,没人传说;所恨者新丧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以启齿。又挨了几日,约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地唤老苍头进房,赏以美酒,将好言抚慰。从容问:“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苍头道:“未曾婚配。”

婆娘又问道:“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人物,才肯婚配?”老苍头带醉道:“我家王孙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韵的,他就心满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话?莫非你说谎?”老苍头道:

“老汉一把年纪,怎么说谎?”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若不弃嫌,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老苍头道:“我家主人也曾与老汉说来,道一段好姻缘,只碍‘师弟’二字,恐惹人议论。”婆娘道:“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北面听教的事,算不得师弟。又且山僻荒居,邻舍罕有,谁人议论!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苍头应允。临去时,婆娘又唤转来嘱咐道:“若是说得允时,不论早晚,便来房中回履奴家一声,奴家在此专等。”老苍头去后,婆娘悬悬而望。孝堂边张了数十遍,恨不能一条细绳缚了那俊俏后生脚,扯将入来,搂做一处。将及黄昏,那婆娘等得个不耐烦,黑暗里走入孝堂,听左边厢声息。忽然灵座上作响。婆娘吓了一跳,只道亡灵出现。急急走转内室,取灯火来照,原来是老苍头吃醉了,直挺挺的卧于灵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责他,又不敢声唤他,只得回房。挨更挨点,又过了一夜。

次日,见老苍头行来步去,并不来回履那话儿。婆娘心下发痒,再唤他进房,问其前事。老苍头道:“不成,不成!”

婆娘道:“为何不成?莫非不曾将昨夜这些话剖说明白?”老苍头道:“老汉都说了,我家王孙也说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师徒,亦可不论。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覆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苍头道:“我家王孙道:

‘堂中见摆着个凶器,我却与娘子行吉礼,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是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恐被娘子轻薄;三来我家行李尚在后边未到,空手来此,聘礼筵席之费,一无所措。为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这三件都不必虑。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唤几个庄客抬他出去就是,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里就是个有道德的名贤!当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称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礼聘他为相,他自知才力不胜,逃走在此。前月独行山下,遇一寡妇,将扇搧坟,待坟土干燥,方才嫁人。拙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绔扇,替他搧土,将那把绔扇带回,是我扯碎了。临死时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有什么恩爱!你家主人青年好学,进不可量。况他乃是王孙之贵,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门第相当。今日到此,姻缘天合。第三件,聘礼筵席之费,奴家做主,谁人要得聘礼!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积得私房白金二十两,赠与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达。若成就时,今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亲。”老苍头收了二十两银子,回覆楚王孙。楚王孙只得愿从。老苍头回覆了婆娘。那婆娘当时欢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匀粉面,再点朱唇,穿了一套新鲜色衣。叫苍头顾唤近山庄客,扛抬庄生尸柩,停于后面破屋之内。打扫草堂,准备做合婚筵席。有诗为证:

俊俏孤孀别样娇,王孙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马”谁人语?今夜思将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内摆得灯烛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锦袄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交拜已毕,千恩万爱的,携手入于洞房。吃了合卺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寝,忽然楚王孙眉头双绉,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磨胸。只叫:“心疼难忍!”田氏心爱王孙,顾不得新婚廉耻,近前抱住,替他抚摩,问其所以。王孙痛极不语,口吐涎沫,奄奄欲绝。老苍头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孙平日曾有此症候否?”老苍头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发一次。无药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问:“所用何物?”老苍头道:“太医传一奇方,必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举发,老殿下奏过楚王,拨一名死囚来,缚而杀之,取其脑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脑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老苍头道:“太医说,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其脑尚未乾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余日,何不斫棺而取之?”老苍头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与王孙成其夫妇,妇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于将朽之骨乎?”即命老苍头伏侍王孙,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携灯。往后边破屋中,将灯檠放于棺盖之上,扎起两袖,双手举斧,觑定棺头,咬牙努力,一斧劈去。妇人家气力单微,如何劈得棺开?有个缘故。那庄周是达生之人,吩咐不得厚敛。桐棺三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块木头。一连数斧,棺盖便裂开了。

婆娘正在吁气喘息,只见庄生从棺内叹口气,推开棺盖,挺身坐起。田氏虽然心狠,终是女流,吓得腿软筋麻,心头乱跳,斧头不觉坠地。庄生叫:“娘子扶起我来。”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庄生出棺。庄生携灯,婆娘随后,同进房来。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孙主仆二人,捏两把汗。行一步,反退两步。比及到房中看时,铺设依然灿烂,那主仆二人,阒然不见。婆娘心下虽然暗暗惊疑,却也放下了胆,巧言抵饰,向庄生道:“奴家自你死后,日夕思念。方才听得棺中有声响,想古人中多有还魂之事,望你复活,所以用斧开棺。谢天谢地,果然重生!实乃奴家之万幸也!”庄生道:“多谢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为何锦袄绣裙?”婆娘又解释道:“开棺见喜,不敢将凶服冲动,权用锦绣,以取吉兆。”庄生道:“罢了!还有一节:棺木何不放在正寝,却撇在破屋之内?难道也是吉兆?”婆娘无言可答。庄生又见杯盘罗列,也不问其故,教暖酒来饮。庄生放开大量,满饮数觥。那婆娘不识时务,指望煨热老公,重做夫妻,紧挨着酒壶,撒娇撒痴,甜言美语,要哄庄生上床同寝。

庄生把酒饮个大醉,索纸笔写出四句:

从前了却冤家债,你爱之时我不爱。

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开天灵盖。

那婆娘看了这四句诗,羞惭满面,顿口无言。庄生又写出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

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搧干坟!

庄生又道:“我则教你看两个人。”庄生用手将外面一招,婆娘回头而看,只见楚王孙和老苍头踱将进来。婆娘吃了一惊。转身不见了庄生;再回头时,连楚王孙主仆都不见了。——那里有什么楚王孙、老苍头,此皆庄生分身隐形之法也。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觉无颜,解腰间绣带,悬梁自缢,呜呼哀哉。这倒是真死了。庄生见田氏已死,解将下来,就将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为乐器,鼓之成韵,倚棺而作歌。歌曰:

大块无心兮,生我与伊。我非伊夫兮,伊岂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终兮,有合有离。人之无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见兮,不死何为!伊生兮拣择去取,伊死兮还返空虚。伊吊我兮,赠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词。斧声起兮我复活,歌声发兮伊可知?噫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谁!

庄生歌罢,又吟诗四句:

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

我若真个死,一场大笑话!

庄生大笑一声,将瓦盆打碎;取火从草堂放起,屋宇俱焚,连棺木化为灰烬。只有《道德经》、《南华经》不毁。山中有人捡取,传流至今。庄生遨游四方,终生不娶。或云遇老子于函谷关,相随而去,已得大道成仙矣。诗云:

杀妻吴起太无知,荀令伤神亦可嗤。

请看庄生鼓盆事,逍遥无碍是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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