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十年聚散一征鸿,谁解浮生是梦中!
到处河山容感□,可知天地任飘蓬。
功名富贵原如□,身世恩仇总是空!
我欲拓开胞底事,喜栽篱菊寄墙东。
话说倬然移咨山东抚院,缉拿余党。山东抚院接了来咨,即行按察司转行该府,密拿审究。知府只得陈六、张燮石,刑讯时,一一供招,监候,详报抚院。抚院咨覆河南,当时失事在于山东。倬然成招,会同山东具题,并将所获原印一颗缴部。不一日,部文转着将盗犯各于所获地方枭示,两下里正法讫。盗妇家产,官卖抵赃,倬然了却此案。遂巡历各府,任满进京复命,仍到屈家住下。小凤接见了,各道所怀。倬然将前事细述一番。小凤听说其母遭杀,虽怨他不正经,然终属母女之情,未免悲伤了一会。是夜两人正所谓新婚不如远归,欢爱之状,迥出寻常。倬然因想念小姐并富公夫妇,急欲赴京具疏,救他回来。住得一两日,忙忙收拾起程。人表不欲赴京,倬然赠以千金,又厚赠了屈渊,带了家眷,作别起身。
不则一日到京,仍住旧宅。复命后,即恳恳切切将丈人为刁仁贼奴构劫,并自己改姓之故,特恳圣恩,念失印已获,恩赐赦宥,使余生得还故土等情,具疏陈请。本上了,圣旨批下,不唯赦还富御史,且以十年积盗,乃能缉获,才识可嘉,特优升都察院佥都御史,准复原姓,倬然喜之不胜。此时,已有赦旨至陕西,这里倬然又备细写了家书,即托尚义同了张成迎接上去。两月间,富公一家都到京中,幸而虽在戍所,俱平安无恙。相见之时,哭的哭,笑的笑,总之一部廿一史,无处说起。况其间委曲,家书上已悉大概。倬然止将刁奴的心迹、作为,细道其详。富公道:“我一时不明,误用贼奴,轻信谗言,几至丧身。又累贤婿经历许多风波患难,皆出贼奴之计。今日见了贤婿,使我无缝可入。且今日若非贤婿之力,老骨头定化边+。”倬然道:“只是小舅没有踪迹,小婿尚在抱歉。”富公听了,欢喜之中,又增愁闷,说道:“当初我到戍之后,即着人到家问富方,叫他访鹤仙暨贤婿消息,不想回来说俱没有消耗!以后便没有人来了。”倬然又与小姐另叙衷情,说道:“当初为一愤之气,浪迹天涯,使贤妻抱数年幽恨,下官之罪实深。且闻贤妻一番贞烈,下官感激之私,时勒心铭!”此时小姐反觉无言可说,惟有几点清泪。倬然唤过小凤姐来,一一拜见,并说明他的来踪。又道:“若非此女说知,终无获盗之日。”小姐此时并无醋意,反感激他。这一晚,倬然与小姐十年离别,那一宵的怜惜欢娱,说一回,哭一回,笑一回,只恨天工早明了几刻。次日即有富公的老朋友,尚在京做官的,纷纷来拜,不必尽述。
忽然一日,倬然在内,正与富公叙论前事,家人来报道:“有新进士姓史的来拜,不知老爷可会否?”倬然看名帖,写着眷晚生史廷伟,原来廷伟前科不中,直至今科中了殿试二甲。倬然吩咐请会,遂出来接见。可笑郎舅两个,当面不识。倬然见他少年标致,那面孔与富小阻宛然,暗暗称奇。礼毕,倬然问他籍贯,答道:“江南徐州。”倬然暗想:“沈君章说小舅鹤仙,是徐州姓史的过继去,此人却姓史,也是徐州,欲要问他,只不知那姓史的名号,从那里问起。”正在踌躇,只见廷伟问道:“请问老先生贵乡,江南那一府?”倬然道:“镇江府。”又问;“那一县?”答道:“丹徒县。”廷伟沉吟了一会,问道:“丹徒有一朋友,姓钟,号倬然,可是老先生贵族否?”倬然虽复了姓,名号原不改,所以廷伟不知。长班开了拜谒的单,只说都察院钟,那知就是姊夫。当下倬然暗自诧异道:“他为何问起我来?”遂答道:“是敝族,年翁认得他么?”廷伟听说同族,巴不能问个详细。答道:“是家姊丈。老先生既系贵族,必知他目下行藏。”倬然愕然道:“学生知倬然,乃富氏之婿,为何与年翁又是郎舅?”廷伟少年书生,虽在京中,却足不出户,亦未与人往来还。为此富公奉赦之事,尚未知道,所以不敢实告。只得答道:“是表的。”倬然道:“富公从无史姓中之表亲。”此时心下大疑,急急的又问道:“年翁贵庚?”答道:“十八。”倬然屈指一算,却好与鹤仙同岁。又问道:“年翁的史姓,是本姓,还是继姓?”廷伟只得答道:“继姓。”又问:“是从幼继与大翁的么?”答道:“是从幼继的。”倬然心下已有七八分猜定,是舅子了。便直问道:“这等说起来,年翁的本姓可是富,尊讳可是鹤仙否?”廷伟只得应道:“是,是,是。老先生何以知之?”倬然便起身扯住他说道:“我便是钟倬然,你是我的内弟了。”遂将本身始末,并巡按河南拿住沈君章,方知道继徐州的话说明。廷伟方知就是姊夫,不觉潸然洒泪道:“可谓千载奇逢了。”倬然道:“岳父已蒙赦宥,并令堂令姊(均)在此,可进去拜见。”遂领到里面,相见之时,两下一些认不出,唯有哭而已。哭完了,富公夫妇仔细把儿子一看,又不免一番大喜。然各诉十余年之事。廷伟备述史世无过继之由,亏他培植成名,又以女许配之话说明。富公道:“他我同年,乃意气肝胆之人,幸而得他收养,使我今日骨肉重逢。”当下廷伟见了小凤姐,念他当时看顾之情,亦称谢了。即令家人往寓中,将行李搬了过来,一家完聚,好不快乐。此时富公见儿子成名,反想着其母金姑起来,未免有睹物伤情之感。廷伟在部观政后,即与倬然计议,要上个给假归娶的本,好同父母回乡去。倬然道:“甚好,我亦无意功名,自从岳父到京之后,即欲告病回去,今事不宜迟。”两人不日同具疏,朝廷准了廷伟归娶,不准倬然的。只得疼陈再奏,方准了。遂急急收拾起身,在张家湾雇了两号座船,由水路往南,一路有勘合应付,到了临青,船头上去要了纤夫拉纤,倬然坐在官舱。开了窗看这些人拉纤。只见内中一个纤夫,衣服破裂、前后俱遮不来,像个有病的模样,止有他走不动,赶纤的拿棒打他,他却回过头来,竟像逃走的庆儿。遂定睛细看,果然是他,即叫张成去唤他来。张成就去唤他,庆儿认做拿他去打,哀告道:“不消打,待小的快走便了。”张成道:“不打你,老爷要问你话。”他方才随了到船上,来见倬然,认得是旧主人。便叩头道:“小的该死!”倬然道:“我道你得了好处,原来也只是如此,你一向在那里受用?”庆儿道:“当初小的一念之失,原欲回乡,不想到了临青,遇着歹人,行李盘缠尽失、流落在此,叫化度日。今日是家人雇小的来应差的,求老爷发天地之心,收小的去罢。”倬然冷笑道:“丧良心的奴才,见主人贫则遁去,富则求归,虽是你小人本色,亦觉天理难容。若论别人,今日断不留你。我却与别人见识不同,我最喜雪中送炭,今日见你做了叫化奴才,发一片恻隐之心,留你这势利奴才在此,与势利人做个榜样。”叫张成取两件旧衣与他换了,就随在船上。庆儿不知主人的话好与歹,只听见肯留了,便叩上几个头,又向富公夫妇、小姐、廷伟都一一叩了头,住在船上。隔不得一会,慢慢儿又放出大叔的脸来了,摇头摆尾,喝李呼张,这也是轻狂小人,偶然发迹,遂忘了本来面目。一任妄自尊大,比比而是,不足议论的。行够多日,已抵徐州,泊定了船。廷伟令家人上去报知,世无亲自出来接上去。因是至戚了,阖门眷属、俱接上去,一一相见。礼毕,廷伟另拜见世无夫妇。富公与世无先道生平,然后致谢道:“小儿若非年兄抚养成人,必至落魄他乡。又蒙不弃,以东床相许,此莫大之恩,何以图报!”世无道:“偶然之遇,而令郎成名,实亲翁盛德之报,弟何与焉!但亲翁遭此意外之祸,得令坦之力,邀恩旋里、机缘凑合、离而复合。今日父子、翁婿、朋友欢会一堂,此真奇奇怪怪之事,使后日又添一段佳话也!”说完,又与倬然叙了一番宾主的寒温,慢慢的又各罄委曲。富老夫人、小姐,自在内边与史夫人辈叙礼交谈,不能尽述。是日大开筵席,内外举烛。次日,亲友纷纷来拜贺廷伟的,络绎不绝。世无即与富公计议,与廷伟成亲。就择了次日,富公补上聘仪,世无坚执不收。届期云姐装束齐整,自不必说。新郎少年进士,白面乌纱,果是风流。拜了天地,富公夫妇与世无夫妇,谦逊受礼。世无道:“年兄是本生父母,弟是过继父母,又系翁婿,断不敢僭。”富公再四辞不脱,只得先受了礼,次及世无夫妇,然后倬然夫妇。见礼毕,迎入洞房,外面管待亲戚,酒阑客散,两个新人方叙旧情。解衣宽事的故套,同平日相熟的。云姐也不十分做作,罗帏之中,不过道些久别的情况,无细说。交媾之际,新郎一番怜香惜玉,新妇一种畏怯娇羞,俱所不免。有诗为证:
花也新兮烛也新,相看还是旧时人。
三年顾盼心何限,万缕幽情此际伸。
富老夫人见媳妇德容俱备,欢喜异常。三朝之后,富公思乡念切,即要辞归。世无即令廷伟夫妇随去,富公道:“小儿已属亲翁螟蛉,自然相晨昏,岂有随弟去之理。况一旦令爱分离,情所难言。且弟尚有小女小婿,足娱晚景。”立意不要廷伟去,世无必要他去,其如两位史夫人,亦不忍令女儿去。再四商议不定,世无道:“弟倒有一说,亲翁止此一子,欲留理实不可,弟亦止此一女,欲去山妻辈未免又不舍,此固难以两全者。弟总之以婿为子,意欲老夫妇、同小女夫妇,至贵处卜居附近,彼此相依,庶为两得其情。”富公道:“此论诚善,只恐亲翁舍世业而远去,终有介意。”世无道:“些须薄产,自有舍侄辈管理,不足挂碍。既小女于归,弟一生之事毕矣。正好藉此余年,为山水中人,以图半生之乐。”主意已定,即忙收拾,遂检点家产,尽交嫡侄史再鱼,阖家同富公起程。不多几日,已抵丹徒。富公欢道:“不履此地十载余矣!”到家中,但见被离荒草,蜘网空庭,家人辈唯有富方尚在,其余不存一人。府县官俱来拜谒,当时的亲戚又来趋跄,富老夫人想起当年起解的光景,看破人情,嘱富公、倬然淡淡的回了他。亲戚中,唯倬然的母舅宋武城。金姑之父王玉楼年迈,廷伟养老在身边,受用余年。倬然感尚义之德,因他不愿还乡,就与他娶了妻子,置些房产,安享一生,后来成了家,儿子进了学,也是他好善之报。世无要置房另居,富公不许,将自己房子让一半与他,同廷伟住,自与倬然住一半。两亲家每日只是游山玩水,载酒囊琴,逍遥取乐。
过了一年,(倬然)却好特升了都察院大堂,钦召进京,不敢耽搁。廷伟也要进京候选,郎舅二人,拜辞了父母、丈人,止带了几个家人,收拾赴京。由旱路走到枣强县,与人表父子、并屈渊相会。屈渊之父已死,居丧在家,倬然厚赠了他,意欲同人表进京,扶持他功名。人表不愿,后来两个儿子,仗倬然之力,都进了学。吕襄力也发了乡科,做了两任知县。吕匡力出了贡,做了一任通判,重兴家业。倬然之报友可为不薄,这些皆是后话,不必絮烦。郎舅二人住了数日,作别起身。到京之日,倬然自去谢恩到任,廷伟即投供谒选,选了湖广荆州推官,别了姊夫,自去上任。倬然由都察院历任尚书,致仕回家,廷伟任满,行取进京考选兵科给事,亦做到察院。倬然大夫人生一子、一女,小凤生两子。廷伟生二子,后来自己复了姓。以次子继了世无之后,世无不回徐州,竟在女婿身边养老了。钟、富两家子孙,俱科甲绵绵,累代不绝,至今江南人尚传其事云。
评:
集中叙钟、富二生处,不称之为风流才子;言史富二女处,亦不指之为才貌佳人,便脱却小说窠臼病。
又评:
或嫌王守仁,自谪考场后,更不叙及,未免为疏漏之病。殊不知王公乃此集之过文耳!当倬然俱疏申救一段,便了却一番知遇公案矣,若再提,如何救他回来,如何会合,反觉蛇足之添,更莫若留此有余不足之地何!
又评:
灭获坏事,亘古为然。富〔公〕明理长著,尚受其惑,而况不如富公者乎!有奴仆者,当置册于案头,三复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