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铭们正在桂林房内闲谈,只听得房外笑语、脚步声响,门帘启处,步进一个男妆女妓。众人见是月香,忙道:“请坐,请坐。”月香请叫过众人,又与桂林、双林、文兰彼此问名招呼,就在陆书旁边坐下。房里老妈赶忙献茶、装烟。那跟月香来的人拿了一根洋錾银头尾乌木雕花杆子烟袋,上有纹银洋錾荷叶夹银圈银鼻银荷包索玉色缎五彩盘金烟荷包,四根五彩穗须,装好了真仁和青丝烟,递月香手内。月香衔在口里。
那人用水烟纸煤吹着,将旱烟点着。月香嗅了两口,就将烟袋送到陆书口里。陆书接着连忙就嗅,觉得清香扑鼻,心旷神怡。
他们两人眉目传情,比昨日加倍亲密。
那凤林、巧云听见文兰、月香来了,总到了桂林房里。文兰、月香看见他们两人进房,立起身来招呼入座,彼此道过名字。桂林向凤林道:“凤哥哥,过来吃烟。”凤林道:“哥哥你请,我过过瘾了。”桂林站起,将凤林拉到床边坐下,道:“吃两口玩玩:“凤林睡下去,先打了一口烟敬吴珍。吴珍道:“我吃了半会了,你老实些罢。”凤林又请众人吃烟,总说不会。凤林遂吃了两三口,让吴珍调边。凤林睡到这边来,打了一口烟敬吴珍,然后一递一口吃。
穆竺坐在房里,看见他们爬起睡倒,在那小盒内挑的仿佛膏药肉,在灯头烧了吃,不知吃的什么烟,又不好问,痴呆呆坐在房里。看见方桌上摆了一张矮红漆几子,上面摆了一件物事,又不像个木头盒子,又不像个小亭子。顶上同四角共有五个黄亮亮的仿佛小铜蜡烛,面前两根黄亮亮的铜柱子,一块玻璃里面是块錾花贴金黄铜,中间圆圆的(一)块白磁,当中一个小洞,有两根针晃晃转转。那白磁周围有些直直弯弯的黑痕子,又不像字,又不像符。又听得那里头滴滴落落,好像是打骡柜声音。穆竺正在心里踌躇,不知是件什么物事,蓦听得那里面叮叮当当响了十一声。
只见三子走进房来,将八仙桌上摆的物件搬到梳桌上,同老妈将方桌抬到中间,捧了四个茶食碟子、进房摆在桌上,重新换了茶,摆好椅座。桂林们邀请月香、文兰并六位老爷随意拈拈。贾铭道:“我们腹中尚饱,才吃过早点,相应月弟媳同文相公老实些罢。”桂林们将月香、文兰拉了坐下。桂林抓了些瓜子、蜜枣敬他两人。巧云又将鸡蛋糕奉敬双林,又敬雪果。
凤林睡在床上打烟,拗起身来道:“二位姐姐,请老实些,恕我不敬了。”文兰道:“姐姐请过瘾,不要打岔。”月香道:‘“凤姐姐是有福气人,吃的万寿膏。”凤林道:“姐姐说笑话了,我们被这件东西总坑死了。”说着又睡下去打烟去了。
月香剥了些瓜子仁,趁众〔人〕不防备时,悄悄递在陆书手内。
他们用过茶食,碟子有人收过。文兰就坐到床边。吴珍看见他的脸色,知道他是吃烟的,遂起身来道:“文相公,我这里让你吃两口。”文兰也不推辞,就睡下去,与凤林对枪。贾铭们与双林们谈笑诙谐,只有穆竺一人呆立不言。此刻钟打两下,〔三子〕进房回吴珍道:“吴老爷,菜已来了,还是摆,还是缓些?”吴珍道:“既来了,就摆罢。”三子答应,同打杂的抬了一张圆桌面子摆在八仙桌上,摆了十二张椅座,十二双杯箸,摆好围碟,烫了两自斟壶百花酒放在桌上。
吴珍邀请众人入座。贾铭道:“圆桌不分上下,陆兄弟是月相公相陪,不必说了。穆兄弟是远客,文相公是请来的,相应就陪穆兄弟。袁兄弟、魏兄弟欢喜那位就同那位坐。”他就拉着凤林道:“我同你坐罢。”魏璧道:“巧相公同我坐罢。”
袁猷道:“桂嫂子是有主顾了,双相公是坏蚕豆,同我坐罢。”
贾铭道:“不是我们不巴结双相公,怕他太红。要烙人呢。”
双林道:“今日初会就拿我细娃子评味,回来再说罢。”桂林向吴珍道:“我们老夫老妻没有谦逊了,老实些坐罢。”大家总入了座。
穆竺还站在那里,文兰道:“穆老爷请坐。”袁猷道:“兄弟,你请坐。愚兄才在天井里同你说过,我何能把苦你吃呢?”吴珍将穆竺拉了坐下,文兰与穆竺并肩而坐。穆竺脸涨得通红,心里跳跳的,生怕靠着文兰。要想到右边让让,那知右边又是双林,弄得穆竺局促不安。那房里老妈看见穆竺这般伸伸缩缩的模样,道:“穆老爷,不是我代文相公说,人粗俗些,你老爷包含,吃过酒,我代你老爷做媒。”穆竺听了,急道:“我已经定了,业已看了七月里年庚就娶。如今我就为娶亲才上扬州来买零碎东西,我何能又定一个呢?”众人一听,总忍不住哂笑。
桂林与众姊妹谦逊敬酒,你谦找逊。桂林遂执着酒壶道:“在我房里,有僭众位姐姐,我先敬了。”普席斟了酒。桂林端起自己酒杯先饮干了,候着众人将酒干了,才将酒杯摆下,又将普席酒杯斟满。凤林们各将果碟敬过,又各敬过了酒。桂林道:“还是我僭各位姐姐敬拳。”每人猜了三拳,各有输赢,互相请底,罚酒罚唱。独有穆竺不肯猜拳,连猜瓜子总说不懂,拳到他面前,他情愿吃一杯酒,众人也不好强他。文兰、月香、凤林、双林、巧云总敬过拳,也有输了吃酒的,输了唱曲的。
上了一个菜,众人略吃了些。吴珍道:“猜拳殊觉没趣,我们行个令玩玩,贾大哥同四位兄弟意下如何?”贾铭道:“行令最妙,也要雅俗共赏。但不知还是连他们相公,还单是我们呢?”吴珍道:“我们六人各行一令,比如我的令行终,桂相公敬个小曲;大哥的令行过,请教凤相公一个小曲。照样挨行,岂不有趣?”大众齐声道好。穆竺并不啧声。吴珍道:“穆兄弟怎样?”穆竺道:“我不识得什么令不令,老实些喝杯酒罢。”
众人道:“既是穆兄弟不行令,我们公敬一大杯。”喊人取了大杯斟满。穆竺并不推辞,一饮而干,众人赞道:“海量。”
请吴珍行令。
吴珍饮了一杯令酒道:“一个《水浒》人绰号,一句四书,一句六才,要串意。如说不出及说错者,均罚一大杯。”众人道:“请教。”吴珍道:“玉麒麟子哭之恸,那管衫袖儿揾湿重重泪。”众人赞好。桂林唱了一个《软平调》,其词曰:画梁对对翻新燕,桃红似火,柳绿如烟。对菱花,不觉瘦损如花面。盼归期,雁杳鱼沉书不见。满怀春恨,愁锁眉尖。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桂林唱毕,众人喝彩。吴珍道:“这些台面小曲,我们都听厌了,回来那个再唱,罚他一大杯酒。”众人道:“有理。”
轮到贾铭说令,贾铭道:“圣手书生,威而不猛,笔尖儿横扫五千人。”大众赞好。凤林喊人递过琵琶,将弦和准,唱了一个《叠落》,其词曰:我为你把相思害,我为你把相思害。哎哟我为你懒傍妆台,伤怀我为你梦魂常绕巫山、巫山外。我为你愁添眉黛,我为你愁添眉黛。哎哟我为你瘦损形骸,悲哀我为你何时了却相思、相思债。
凤林唱毕,众人喝彩。有人将琵琶取过。吴珍道:“凤相公可算善灌米汤了,不晓得将为那个害的相思,今日在我们贾大哥跟前卖虚情。”凤林道:“吴大爷,你不必在这里瞎挑眼,有句话我若告诉桂姐姐,只怕同你就不得好开交了。”贾铭道:“不必说这些敲弓击弦的话了,袁兄弟快些说令。”
袁猷道:“花和尚先修其身,不礼梁王忏。”众人赞好。
双林唱了一个《满江红》,其词曰:
俏人儿,我爱你风流俊俏,丰雅是天生。我爱你人品好,作事聪明,说话又温存。我爱你非是假,千真万真,夙世良缘分。易求无价宝,真个少。难觅有情人,何日将心趁?我有句衷肠话,欲言我又忍,不知你肯不肯?欲言我又忍,不知你肯不肯?双林唱毕,众人喝彩。吴珍道:“双林相公你不必烦,我们袁兄弟肯而又肯,包你今日趁心就是了。”贾铭道:“趁心不趁心回来再讲,工夫各自忙。陆兄弟说令。
陆书道:“浪子钻穴隙以相窥,不想姻缘想什么。”众人赞好。贾铭向月香道:“你可听见我们陆兄弟的肺腑话了?”
月香微微一笑,喊跟来的人递过琵琶,将弦和准,唱了一个《劈破玉》,其词曰:俏人儿,忘记了初相交时候。那时节,你爱我我爱你,恩爱绸缪。痴心肠实指望天长地久,谁知你半路途中把我丢,你罢休时我不休。贪花贼,负义囚,丧尽良心骗女流。但愿你早早应了当初咒。
月香唱毕,琵琶有人取过。吴珍道:“月相公这个小曲唱的扫兴,我们陆兄弟岂是这等薄情人,要罚你一大碗酒。”月香道:“怪我唱的不好,实是量窄。”要求推情。众人道:“这人情非陆兄弟不能讲。”陆书道:“他唱的不好,再罚他唱个好的。”贾铭道:“陆兄弟舍不得把酒他喝,便宜他了。”月香道:“诸位老爷不必哇咕。我唱二黄赔罪。”袁猷道:“你拣拿手唱罢。”忙喊污师坐在席旁,拉起提琴。月香取过琵琶将弦对准,月香遂唱道:林黛玉闷恹恹心中愁闷,听窗外风弄竹无限凄凉,唤紫鹃推他窗且把心散。想当初进荣府何等闹热,与宝玉日同食夜同炕枕,他爱我我爱他一刻难离。痴心肠实指望终身有托,到如今均长大男女有别,见了面反说些虚言套话。平白的又来了薛氏姨妈,他有女名宝钗容貌端庄,说什么金玉缘可配鸾凤。痴宝玉听人言心生妄想,可怜我苦伶仃早丧爹娘,无限的心中苦难诉衷肠。奴只得常垂泪暗自悲伤,最可恨王熙凤拆散鸳鸯。
月香唱毕,众人喝彩。昆琶有人取过。污师退往房外去了。
众人催着魏璧说令,魏璧道:“我不说,吃杯酒罢。”吴珍不肯,再三催促。魏璧道:“托塔天王,每月五更清晨起,勾引张生跳过粉墙。”众人笑道:“魏兄弟,你要罚多少?”
魏璧道:“我并未说错,因何要罚?‘托塔天王’是晁盖的绰号,‘每日五更清晨起’,难道不是句书?‘勾引张生跳过粉墙’,难道张生不是《西厢》上人?”贾铭道:“魏兄弟,你不必强辩了。晁盖不在天罡地煞正传之内,然而这系《水浒》人还可将就。这‘每日五更清晨起’,是后人撰的《女儿经》,并不是四书,该罚一大杯。这‘勾引张生跳过粉墙’,是那唱的《鲜花》上的,并非六才词句,又该罚一大杯。”魏璧道:“理当尊命,兄弟实是量窄,不能吃。”巧云道:“我代一杯罢。”吴珍道:“本来派你一个小曲,如此你又要代酒,你必须串个小曲,我们才能依呢。”巧云道:“谨遵台命。”魏璧道:“兄弟喝一小杯罢。”贾铭道:“魏兄弟执意不肯多饮,相应说个笑话罢。”众人道:“如此甚好。”巧云道:“串得不好,众位老爷包含。”遂架筹出席,拿了一条绿洋绉金夹绣五彩凤穿牡丹手帕,串了一个“二八佳人巧梳妆”。串毕,众人喝彩。巧云入席,销了筹,饮了一大杯。
众人催着魏璧说笑话,魏璧道:“说得不发笑,诸位哥哥莫怪。”众人道:“玩意儿,那个怪你?快些说罢。”魏璧道:“献丑。”众人道:“洗耳恭听。”魏璧道:假斯文朋友在路途相遇,一揖之后,这个问道:“兄呀,近日有甚佳句?”那个道:“前日有个朋友托我撰副对句,他是父母双全,一妻数妾,要在对句内包罗阖家欢的意思。我就将‘天增岁月人增寿,春瞒乾坤福满门’那副春联改了数字,是‘爷增岁月娘增寿,妻满乾坤妾满门’,可是将阖家欢包在其内了?
这个人拍掌大笑道:“足见斯文有同心,前日家母六十寿辰,各色齐备,只少一副寿联。我兄弟又不屑求人,也是将这副春联改了两字,是‘天增岁月娘增寿,春满乾坤父满门’。”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道:“好个‘父满门’。”魏璧将一小杯酒饮干。
众人道:“魏兄弟不行令,我们要公敬一大杯,请文相公唱个小曲。”穆竺仗着酒量好,端起大杯一饮而干。文兰道:“派到我献丑,唱得不好,诸位老爷包含。”贾铭道:“不必说这些了,快些唱罢。”文兰唱了一个《剪剪花》,其词曰:姐在房中闷沉沉,〔烟〕瘾来了没精神,真正坑死人。呵欠打了无计数,鼻喷连连不住声,两眼泪纷纷。四肢无力周身软,咽喉作痒肚里疼,仿佛像临盆。
欲要买土无钱钞,欲要挑烟赊闭了门,烟灰吃断了根。
那位情哥同我真相好,挑个箬子救救我命,残生同他关个门。
文兰唱毕,众人赞好。袁猷道:“文相公那一天脱了烟,我挑一大盒子来让你吃,好同我关门。”文兰道:“单是你会说。”将眼一瞟。
双林道:“你们这个令甚是有趣,我也想了一个,不知用得用不得?”贾铭们听了,诧异道:“请教,请教!”双林道:“及时雨迅雷,又惊又爱。”贾铭听了连声赞好道:“文简意串,敏捷之至。我们肉眼不知你有些奇才,可谓埋没英才,要公敬一大杯。我们大众陪你一大杯。”忙喊人取了些大杯,自己拿过自斟壶来,斟了一杯递与双林。说着立起身来,将大杯接过,又在贾铭手内将酒壶夺过,在各人面前斟了大杯。大众陪着双林饮干。吴珍又吃了一杯圆令酒,然后贾铭、袁猷、陆书、魏璧每人出了一个令,挨次行终。
凤林、桂林、双林、巧云、月香每人唱了几个小曲。文兰唱了一个《寡妇哭五更》,唱毕,众人喝彩。袁猷向文兰道:“我听见人说你有个什么《常随叹五更》,又时新又好,我们今日要请你唱与我们听听。”文兰推说不会。袁猷定要他唱,他叫凤林、月香两人各将琵琶弹起,又嘱污师坐在席旁拉起提琴。袁猷用一双牙箸、一个五寸细磁碟子,在手中敲着,催促文兰〔唱〕《叹五更》。文兰道:“唱得不好,诸位老爷、众位姐姐包含。”众人道:“洗耳恭听,文兰遂唱道:一更里,窗前月光华,可叹咱们命运差,受波查。
跑海投不着主人家,背井离乡远,抛撇爹和妈。悔当初不学耕和稼,南来北往全靠朋友拉,行囊衣服一样不能差。我的天呀!顾不得含羞脸,只得把荐书下。
二更里,窗前月光辉,可叹咱们武艺灰,派事微。
初来吃的合漏水,问印无我分,马号没我为。流差问了充军罪,押解囚徒上下跑往回,犯人动怒,笑脸相陪。我的天呀!就是长短解,我也不敢将他来得罪。
三更里,窗前月光寒,可叹咱们跟官难,好心烦。
百般巴结派跟班。烟茶新手捧,弯腰带笑颜。有种官府爱嬉玩,朋友都耻笑,哇咕言烦杂。自己心中气,不好向人谈。我的天呀!说什么少屁中龟老讨饭。
四更里,窗前月光圆,可叹咱们抓不住钱,碰官缘。派了门印有了权,衣服时新式,书差做一联。五烟都要学周全,女妓、小旦日夜缠绵。浪费银钱,忘记家园。我的天呀!碰钉子,即刻就把行李卷。
五更里,窗前月光沉,可叹咱们不如人,苦难伸。
打了门子派差门,接帖回官话,时刻要存神。差来差往闹纷纷,终朝忙碌碌,四处喊掉魂。门印寻银子,看见气坏人。我的天呀!不是大烟累,久已别处滚。
天明窗前月光迟,可叹咱们落台时,苦谁知。住在寓所怎支持,行囊都当尽,衣服不兴时。烟瘾到了没法施,想起妻和子,不觉泪如丝。寻朋告友,没处打门子。我的天呀!难道跟官人,应派流落他乡死?
文兰唱毕,众人齐声喝彩:“妙极,妙极!”凤林、月香的琵琶有人接过。袁猷将牙箸、围碟仍放桌上。污师拿着提琴退往房外去了。众人斟了一大杯酒,公敬文兰,每人又吃一大杯贺曲。凤林、月香每人又唱了一只大曲并西皮二黄。
众人总有几分醉意,说道:“我们拿饭吃,晚间再闹罢。”
大众用了饭,揩过手脸,散坐吃茶。吴珍、桂林仍睡到床上过瘾。穆竺定要先走,吴珍款留不祝袁猷道:“他既要去,二哥让他去罢。”穆竺听了,也未辞别众人,连忙去了。吴珍见穆竺已去,就拿出一张六折票子代文兰把了江湖礼,又把了一张二千文钱票与文兰,辞别去了。袁猷向吴珍代穆竺道谢。
凤林悄悄将贾铭拉到他房里。贾铭看见虽没什么摆设,收拾得十分洁净。壁上挂了四幅美人画条,一副黄蜡笺纸对联,上写着:凤鸟和鸣鸾率舞林花烂熳蝶常飞上款是“凤林女史雅玩”,下款是“爱花生书赠”。凤林邀请贾铬坐下,喊老妈烹了一壶浓茶来,亲自取了一个五彩细磁茶缸,斟了大半茶缸子,恭敬贾铭。又叫老妈将灯开了,请贾铭吃烟。贾铭道:“不会。”凤林道:“吃一两口解解酒。”将贾铭拉到床上睡下,凤林打了一口烟,敬贾铭吃了。贾铭道:“我不会吃烟,此刻吃了一口,觉得比桂相公房里的烟香些,是何道理?”凤林道:“找是前日有个客送我些大土,我搀着煮的,故而香些。你再吃一口。”贾铭又吃了一口,觉得酒竟散些。问凤林道:“你家有何人?”凤林默然不答。贾铭再三追问,凤林叹了一口气道:“贾老爷,你莫笑。我自幼母亲早丧,我父亲贪酒好赌,将我许与堂名里梳头的蓝四娘家做养媳。
七岁将我带到清江教习弹唱,我不肯学,也不知挨了多少打骂。
我家婆在清江开门,家里有十几个伙计。十三岁时就逼我做浑生意,也不知代他家寻了多少银子。只因我家大伯同我丈夫又嫖又赌,又吃大烟,乱同家里相公睡觉,闹了许多把戏,打了几场恶官事,累下一千多银子债来,门不能开了,逃回扬州。
现在我家婆同我丈夫、大伯租了人家半间披房,每日要四五百文费用。我在这里虽说是分帐,是借的印字钱做的铺盖。我在清江,首饰、衣服当荆现在每日要打印子钱吃早茶、戴花、胭脂粉、零用,又有几口倒头烟。家里每日闹着要钱,我来的日子又浅,身上又没有熟客,叫我如何敷衍得过去?”说着,泪珠欲坠。
贾铭道:“我看你虽落风尘,却无烟花俗态。不必性急,自有好处。如不弃嫌,我的意思想来巴结,不知你意下如何?”
凤林道:“你老爷楼梯子高,我脚大脸丑,恐怕巴结不上。”
贾铭道:“这些话我都听厌了,如若同我结个线头,一切玄事我还可以帮忙。”那房里高妈正在装水烟,遂道:“我们这凤相公人是极好的,但是初来,家累又重,你老爷与他结个线头,就是他造化了。”贾铭道:“我们是对面成交,不要你说现成话,明日又说要谢媒,放我的差了。”高妈道:“那有个新娘子走上轿的?”
正在房中谈笑,只见陆书挽着月香的手走进房来。陆书道:“大哥谈到好处,我们不该来取厌的。”凤林赶忙起身道:“陆老爷、月姐姐请坐。”高妈装烟献茶。贾铭道:“我同凤相公谈谈他的家务,说来甚是可怜。”凤林请陆书、月香吃大烟。
两人总不肯吃,仍叫凤林睡下过瘾。又谈了些闲话。
三子走来道:“吴老爷请贾老爷、陆老爷、月相公们用下午。”凤林叫老妈将烟灯收起,邀请贾铭、陆书、月香到桂林房里。众人用过点心,闲谈取笑。晚间点了蜡烛,摆下杯箸、围碟,仍照各人陪各人原坐入座。
饮到半酣,正在欢呼畅饮之际,只听得房外天井有七八个人脚步声,又有几条火把燎在天井内的声音。又听得三子招呼道:“请在这边房里坐。”又听得那些人走进对过房里去了。
又见三子到桂林房里来,悄悄将双林、巧云喊了出去。一刻工夫,巧云进房销了筹,入坐,使了个眼色叫凤林出席。过去了片刻,又听得对过房里吵闹之声,茶碗掼在地下。又听得人喊道:“你家很不懂事!我们又不常来,拿我们不晓得当做什么人,瞧不起我们!”又听得双林道:“诸位干老子,什么事情动怒?诸凡不是,看我干女儿分上罢。”又听得那些人说道:“他家只认得睁眼睛金刚,认不得闭眼睛的佛。我们走呀,你家可玩得长就是了!”七言八语,走到天井内将火把点起,唧唧咕咕,忿忿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