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珠和婉香、蕊珠在那里看月,忽一片红光照的满天通红。外面一片声喧嚷起来,便似鼎沸似的。宝珠和婉香三人多吓呆了。柳夫人听见,忙教停下鼓乐,问是什么。丫头们都说:“光景外头失了火了。”柳夫人、袁夫人等听了都吃惊不小,忙多到回廊上来看。见东南角上透出火头,那火星直冒上去。袁夫人失色道:“这光景不远,你们丫头们快往园门上问去。”那些丫头们,小的都吓的应不出了,大的急得发颤。还是老婆子们有些见识,便去了七八个。一时飞跑上来回道:“园门上小厮说东府里失了火了。这会子老爷吩咐把里外的门都上了锁,只放一班管家进去。以外的都打了出来,连这园门也锁了去了。”袁夫人等没听完便浑身发战;婉香和蕊珠多急得要哭了;赛儿、茜云早哇的哭了。一时间把个洗翠亭闹的不成样子。还是柳夫人再三把众人宽了心,说:“小厮们的话也作不得准,既园门锁了去,咱们不如到天风楼看看去,到底烧的是哪一个院子。”袁夫人见说的是,便教玉梅和湘莲夹扶了。柳夫人也叫殿春和赏春搀了。藕香却有胆量,便将着银雁的手,跟着出来。
这里婉香等都吓的一堆儿动弹不得,柳夫人叫宝珠陪着。自己便和袁夫人藕香三人出来,急急的上了山坡,早听见“啪辣辣”倒屋子的声响。及走上天风楼第二层,已早是满楼通红,如同白昼一般。再上一层看那东南角上的火,却似一盆子烈炭,浓烟烈焰的窜着。看地处是东正院后面,沿过东去,却刚刚把东正院围了,两面烧着。侧耳听时,只有些浇水的声音和倒屋子声,那人声却一点也没得了。远远见东正院瓦上站着许多人在那里救。看看刚乌下去,忽那火星直扑上楼窗来。
殿春等忙关了窗子。又窜起一个火头烧的更凶,那风刮刮的望南吹来。柳夫人和袁夫人多急的念佛唤祖宗了,那腿条子多和弹棉花似的抖着。几个丫头扶住了,请两位夫人坐下。柳夫人和袁夫人、藕香只面面厮窥,再也讲不出一句话。足有两个多时辰,那火头才渐渐的矬下去。殿春等都道:“好了!好了!这会子不妨事了。太太好请下面坐坐去罢。”袁夫人还呆呆的看着那火,一会子听见满地里呜呜的掌起号来,打起太平锣来才放心。是救乌了,那天还是通红的。柳夫人望那东正院,原好好的存在,因道:“咱们下去罢,不知道孩子们急得哪样了呢。”袁夫人怕美云等急坏,便和柳夫人、藕香下来。到园门口,早有几个小厮迎上来问安。报说:“是东正院墙外,民房里起了火,把咱们东府里大厨房沿烧了。这会子还在那里运水浇呢。老爷传话,说请两位太太放心!府里原没损失了一点物件。此刻外面府道官儿都来问安,正乱着,请太太在园里坐一会儿。这园门怕有杂人进来,仍锁了。”柳夫人等听了,多放了心,脸儿也和转了,便仍到洗翠亭来。见走廊上的灯多乌熄了好些,里面静悄悄的,照满了一亭的月色。进亭看时,见丫头们和些女戏子多挤在一堆儿。婉香早吓个半死,这会子回过来,倒在那里呜呜咽咽的哭。见柳夫人等进来,都道:“好了!太太回来了。”袁夫人和藕香多忙着宽慰他们道:“不妨事,只烧了大厨房,这会子熄了。”宝珠因道:“刚小厮们来回过了。别的不打紧,只是茜妹妹和婉姐姐吓坏了,怎么处。”袁夫人忙去看茜云,见茜云倒在美云怀里,哭得泪人儿似的。袁夫人哄着他说:“哭不得,回来老爷要打呢。”茜云才渐渐的住了声。这里柳夫人也安慰着婉香。婉香只觉心里摇摇的慌,连应的声音也颤巍巍的。柳夫人便叫春研和笑春搀扶了回到惜红轩睡去。宝珠知他心慌,便嘱软玉和蕊珠两个陪他去。自己因柳夫人在,不敢走开。软玉等便同着婉香去了。
这里美云等多说要回东府里瞧瞧去,叫丫头们去看,回来说园门还锁着,连惜红轩的便门也锁着未开。美云等无奈,只得再耐着。看看那天上的红光也渐渐淡了,忽然远远的鸡啼起来。柳夫人因诧异道:“怕天明了么?”看那月儿果然坠下西去,东面的天泛作鱼肚白色。那池面上风来有些荷花香,却很凉的。大家都觉得纱衫儿嫌薄了。刚宝珠说:“凉的很。”却好春妍和海棠捧着两缎匣衣服进来。是婉香打量着天凉了没处拿衣服去,把自己夹纱袄儿检了七件,又把宝珠的夹纱袍子检了两件,一件儿是给赛儿穿的。于是大家都添上了衣服。那天已是大亮,亭子里的洋灯已没得光了。丫头们拿吹管子来吹熄了,觉得满屋子多是煤气。那地下两架风扇还“刮扎扎”的煽动,藕香便亲自把机器弄停了。
大家肚子里多空空的有些饿了,刚要着丫头们向园里小厨房要点心去。只见笑春和爱儿一手提着半明不灭的羊角风灯,一手托着一架攒匣进来。原来也是婉香送来的点心,大家便胡乱吃了些。春妍又送一盘子热茶来,众人吃了。却好小丫头跑来说:“园门开了,请太太和小姐们进去罢。”大家听了,便都拔起脚来走去。似候城门开了似的,一行人出了园门,早有许多婆子们问安。
柳夫人和袁夫人带着宝珠等到东府里来看,只见东正院西廊下和天井里都泼的满地是水,有些热烘烘的气息。秦文、秦珍、秦琼都站在卷篷下讲话。见柳夫人进来,秦文便问了惊。秦珍兄弟请安,宝珠等又请了秦文等安。秦文才道:“这场子火险呢!二太太受惊了么。幸而女孩子们多不在这里,不然还不知道乱的什么样,哪里还干得来事!”袁夫人因问:“敢便这壁隔外么?”秦文指道:“可不是,你们不瞧这墙也烘裂了。快不要老站在那边,仔细倒下来。你们还是南正院坐去罢。孩子们倦了,要睡尽睡去。茜儿便也睡园子里去,或是跟太太睡到南正院去。你那屋子里也搅得不成样儿了,不进去罢。宝珠也睡去,横竖你也干不了什么正经。”大家便多应着回了出去。
这里秦文问秦珍道:“你去踏看过了,到底烧了这一夜,坏了多少民房?”秦珍道:“热地上还有火煤着,看不仔细。刚地保回说共烧了三十四家民房,连这里大厨房共有五十几家门面。这火还是对街广货铺上里洋油灯上失的,因南风起了直扑过这壁来。两对街夹烧着,所以势头凶的很,一时便救不下来。咱们这厨房,水师里派了五架洋龙还保不住。这东正院还是洋人带了药龙上瓦去,才保住了。”秦文道:“这洋人是谁派来的?”秦珍道:“是中丞请来的,中丞因是咱们府里,也亲到弹压。后门是两县把守的。”秦文点点首儿,因道:“这边的墙是直裂还不打紧。这里后面和茜儿院子后面的这一带墙,你瞧,把水打矬了腰。怕马上就要坍的,还扑向里面,打下来还了得。你喊总管,快去喊几个工匠来,拆做了才稳当。”秦珍应着。秦文又向秦琼道:“你去帐房里督着,外面开销各处义龙局的赏封。你也不用多嘴,只暗暗记下数儿。不要回来又开上一大笔没一点儿查考。”秦琼应着便同秦珍出去了。这里秦文因各大宪多来过了,该得亲自谢去,便换了公服也出去了不提。
且说这一场火不打紧,倒把婉香吓坏了。次日醒来,便心惊胆战的发寒发热起来。宝珠本来也不受用了,却因婉香病了便把自己忘却,也不觉什么了。只是日夜伴着婉香,递茶送药的,忙了半个多月。后来还是金有声给他瞧好了。
已是嫩凉天气,七月到了。这几天里面,秦府里都忙个不了:修屋子、打墙头、起厨房。秦文又将新烧却的白地买了些回来,足有十五亩。用围墙圈了,盖起一所东花园来。兴工动土的,足足忙了一年。好不容易才竣了工,里外一切油漆装折齐备。秦文看了甚是得意,觉得与西花园不同。别具一种潇洒幽雅的景致,不是起先那么一味子讲究富丽的样儿。便想请几位清客们来题额。因唤秦珍进来商议请哪几位。秦珍便开了名单,并各人的履历进来,一排儿写着道:
白剑秋年二十六岁江苏吴县进士;李冠英年三十四岁浙江仁和人,辛卯举人;
何祝春年二十二岁浙江仁和人,附贡;
桑春年四十七岁湖南衡阳人,附贡;
华梦庵年二十三岁浙江仁和学禀生;薛筱梅年五十岁安徽歙县人,附生;
林冠如年十九岁安徽定远县增生;
盛蘧仙年十九岁浙江钱塘人,优贡。
秦文看毕,因指道:“这李冠英和薛筱梅、桑春几位,我倒见过。那白剑秋的诗集我也读过,他还有位令妹唤什么白素秋的,也有一部《嫩碧山房》的诗稿行世,都好的很。这何祝春敢便是别号骈枝生的么?”秦珍道:“是。他和华梦庵、盛蘧仙两人最是莫逆。三人常合刻些诗词曲稿,所以人都称做‘三人家’的便是。”秦文笑了笑,又道:“我倒没见过这几位的笔墨。”秦珍因道:“老爷怎么没见来,前儿老爷在南书厅拿进来看的那部《三野丛谈》,便是他三人的。老爷还说很有些学问识见的话。”秦文道:“哦,这个便是他三人的么?”因拈着须点点头。便把单子交与秦珍道:“你写帖子分头请去,就明儿在新花园里请他们标题罢了。”秦珍答应出去。不知那几人来与不来,且看下回分解。正是:入座但宴题字客,开门端候看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