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豫王多铎获了弘光帝,把他械系进京。其实摄政王多尔衮正和顺治帝临朝,听说是捉了南朝的皇帝,自己在从前是明朝的属国,现在居然高坐堂皇地提讯起来,于情理上似乎讲不过去。且朝中明朝的降臣很多,更有许多不便的地方,于是授意大学士希福刚林转知刑部大臣,把弘光帝监禁起来。到了第二天早朝,刑部大臣上奏:南朝的皇帝在夜里三更天忽然急病死了。多尔衮听了,只点一点头。不一刻上谕下来,命将弘光帝用王侯礼从丰殓葬,又谕明朝故臣如欲致祭,准其如仪,以尽君臣之谊。这种举动,正是多尔衮的狡诈处,既以之收服人心,也借此察视降臣对于故国的心理。
那道上谕下来,凡明朝旧臣如洪承畴等一班人,眼睁睁地瞧着故国君王死于非命,不能稍与援救,在自己的良心上觉得咽不下去,所以大家三三两两地,都到弘光帝灵前去叩首致祭,甚至有放声痛哭的。左右密报多尔衮,多尔衮知道这班降臣于故国之心未忘,由是对于汉臣,无论怎样的忠诚,终不觉有些疑惑,因此明朝的降臣,大半被疑见杀。获得善终的没有几人,不过这是后话了。
再说江南的如皋地方,有一个才子冒辟疆的,别号巢民,为人仗义疏财,喜欢结交朋友,家里又甚豪富,资产的丰厚真堪敌国,江南地方,都称他作冒半天。凡是萍水相逢,或是闻名急难相投,无不有求必应。一时结交遍天下,朝中亲王大臣都折节下交,说起冒辟疆三字来,连妇孺也知道的,就是古时的孟尝君,想也不过如是了。这冒辟疆不但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便是闺中姬妾也很不少,而且个个都是绝色,所谓室贮金钗十二,门迎珠履三千,这两句堪以赠冒辟疆而无愧的了。
那时吴中有四大美人,一个叫顾秋波,一个叫李蕙兰,一个叫马湘君,还有一个就是董小宛。这四个美人,端的是花中魁首,汉水神仙。她们都爱慕冒公子是风流才子,先后委身相事,吴中美人,可算被冒辟疆搜罗完了。佳人才子,有情人成了眷属,羡慕冒公子的果然有人,妒忌冒辟疆的倒也着实不少。
时秦贼入江南崇祯犹未殉国,陷六守,焚凤阳皇陵。有仇冒辟疆的,去贼中报告,谓冒氏富甲天下,美姬盈室。贼首通天晓,遣人向冒辟疆索军饷百万,艳姬十人,否则将踏平江南。
冒辟疆听了大怒道:“俺有财当助官军之饷,不济贼糈。”说罢拂袖而入,贼使悻悻而去。冒辟疆即致书江南抚台祁扬名,请捐五十万,令速召各镇兵剿贼。那祁扬名是个寒士出身,得任封疆未久。他在贫困的时候,尝钟情于歌姬马湘君,自恨无力为之脱籍,及至祁扬名显达,想了此一桩夙愿,不料已被冒辟疆捷足先得,因此常常引为憾事。
此时接到冒辟疆的书信,以为有机可乘,便亲自降尊谒见冒公子,谓愿调兵剿贼保全公子的性命财产,但求和马湘君相见一面。冒辟疆听了,已知来意,不觉慨然说道:“区区一个侍姬,何必劳公挂齿,公即爱之,晚生即以马湘君相赠就是。”
祁扬名大喜,连连称谢拜出,心里还疑冒公子相戏,暗想人家一个爱姬,任冒公子怎样的豪爽,岂有一言就把爱姬相赠,怕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呆人。祁扬名一路默默地呆想着回到署中,只见一个美人,盈盈地迎将出来,细看正是昼夜所梦想的马湘君。祁扬名这一喜非同小可,方知冒公子言出行随,性情的豪爽,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冒辟疆送祁扬名出门,即唤过两名得力家丁,打起一乘小轿,把马湘君如飞般地送往祁抚台的行辕,等那祁扬名回去,玉人早已到署多时了。这时祁扬名的感激冒辟疆,自不消说得。第二天上,便飞檄各镇,调齐人马,一昼夜夺回二十四寨,贼兵败走湖北,江西九江赖他保全了。
到了崇祯帝殉国,弘光帝南京嗣位,马世英当国,闻得冒辟疆豪富,就矫旨要他助饷。冒辟疆痛明社沦亡,立捐三百万金。
马世英见冒辟疆这样慷慨,又闻得他家中有个美人叫李蕙兰的,并指名强索。
冒辟疆只得把李蕙兰送去,到得中途,蕙兰竟投河自尽。马世英大怒,又遣使来索董小宛。时冒辟疆的四美人,顾秋波已病卒,冒公子所最宠爱的,就是一个董小宛了,怎肯听马世英取去?于是四处去钻门路,幸得冒公子多财广交,终算把董小宛保住,一场天大的祸事,无形销灭,可是冒辟疆的家产,也就此中落了。古人说美色是祸水,能亡国破家,这句话真是无上的名论。
冒公子为了一个爱姬,几乎倾家荡产,哪里晓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这董小宛的缘故,又弄出一桩祸事来了。当豫王多铎兵下江南,冒辟疆家里已是门可罗雀,从前的门客也大半星散。辟疆家的房舍本来栋宇连云,楼阁巍峨,自经几番波折,把巨厦尽行典卖了。和董小宛迁居在一别墅中,那别墅名唤水绘榭,榭后有一座花园,建筑得精致异常。美人才子逍遥自在,过他闲适的光阴,优游林泉,倒也十分快乐。不过冒辟疆家虽不丰,济困扶危的豪侠气却并不因此改变。
有一天上,一个营镇的督粮差官闻名来投冒公子,见面便哭拜在地,垂泪要求救援。冒辟疆忙扶起那差官,问是什么事儿,那差官又磕了个头,才涕泣说道:“三日前载粮赴南通州,在江中遇风浪颠覆,回去必受军法,素闻冒公子疏财仗义,能济人之急,以是踵门求救。”冒辟疆问饷约多少,差官答道:“须需三千金。”
辟疆叹道:“你若三年前来相求,休说这区区数目;现在俺自己也很拮据,哪里能接济于你?”那差官再三地央求,辟疆沉吟半晌道:“瞧你的运气吧!俺今天方遣仆人向某太史借三千金以充用度的,倘能如愿回来,俺当悉数相馈。”那差官拜谢,是夜遂留在冒家。约有三更光景,听得门外舁物声大作,冒辟疆唤起那差官道:“你的命运还好,某太史恰付三千金,快运往舟中回去复命吧!”差官感激涕零道:“公子大德,小人只取半数,留半为公子自己应用,小儿已受惠多了。”冒辟疆正色说道:“军中饷是生命,若有短少,还是坐罪。俺在就地,虽穷迫犹可设法,你是军人,千里从戍,缓急谁来怜悯?既许你相援,你只顾携去就是!”那差官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载银自去。
后来冒辟疆贫困,忽有大将来相谒,自称弟子。辟疆自揣生平虽交遍天下,门墙桃李极盛,却不曾收过武弟子。及至见面,又不认识的。那大将军忽然长跪叩拜,拜罢,自陈是昔年失粮的差官,蒙公子相援,后以军功得晋爵大将军。冒辟疆恍然大悟。大将军便迎辟疆入行署,馆里尤觉丰盛。大将军又命门客伴辟疆游玩各处,这样的盘桓了半年,辟疆坚欲辞归,大将军亲自相送,至三十里外才别去。到了家中,只见甲第高耸入云,婢仆往来如织。辟疆忙问家人,方知都是大将军所置办了,特地赠给辟疆的。总计冒辟疆一生似这般事迹,也笔难尽述,都是他那时施惠于人,今日受人的报答,不上几年,依旧富甲一郡,那不是仗义扶危的好处吗?后话且按下不提。再说豫王多铎定了江南,闻得吴中美女极多,要想搜罗几个进京,好供将来自己的受用。于是饬人四下寻找。有和冒辟疆结怨的,暗暗到豫王的行辕中告密,谓冒辟疆家中美姬最多,豫王听了大喜。但以满洲亲王去强占民间的良家妇女,声名未免不雅。适巧太湖巢匪作乱,豫王便指冒辟疆私藏巢匪,令官军往水绘榭去搜捕。
早有署中书吏与冒辟疆有交情的飞报辟疆,叫他逃走,辟疆星夜逃到通州,留下眷属,被豫王捕去。冒辟疆悄悄使人往豫王府中刺探消息,得知豫王要夺他爱姬董小宛,无故陷他罪名。冒辟疆大怒,正要设法挽救,不料豫王忽奉诏进京,调洪承畴来督理两江,等到冒辟疆赶来,豫王已一叶轻舟,载了美人北去了。冒辟疆因爱姬被夺,心中不舍,也兼程进京,不日到了都下。好在都中士大夫,半多故交,当即缮成诉状,赴刑部控豫王霸占有夫之妇。
刑部大臣冷僧机,和豫王多铎本有郎舅关系,听得外面风声不佳,私下报知豫王。豫王也闻汉御史赵谷臣将上疏劾奏,知道这姓冒的有些来历,心里已是胆寒,忙去和谋士商议,被他想出一条恶计来,把那董小宛载入毡车,乘夜献进宫中。时顺治帝年已十六年,由皇太后指婚,册立科尔沁克图亲王的女儿董禄氏为皇后。大婚不到一月,皇帝和皇后反目。顺治帝正嫌皇后貌寝,心里万分地不高兴,一见豫王进献一个美人来,真是体态轻盈,芳姿秀媚,不觉喜出望外。当董小宛进宫的消息传出去,气得冒辟疆目瞪口呆,什么诉状劾奏都是不中用的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南归。
那顺治帝得了董小宛,见她媚锁春山,常常啼哭,玉容虽日渐憔悴,却不减娇艳,因此天天去瞧董小宛,呆呆地坐一会儿,就悄然自去。这样的一天又复一天,朝中忽然摄政王多尔衮薨逝,顺治帝也十分震悼,辍朝三日,算是举哀。这三天中,顺治帝足迹不履小宛的那里,小宛觉得这位皇帝也十分多情,芳心中蓦地起了一种感想,以为要替冒公子报仇,非结识皇帝的欢心不可。主意打定,第四天上,顺治帝匆匆地来看董小宛,小宛便笑脸承迎,顿改了往日的常度。顺治帝自然欢喜,当夜即行召幸,次日便封小宛为董鄂妃。从此宠幸小宛,甚至寸步不离。谁知好事不常,偏偏那皇后董禄氏见顺治帝册封爱妃,弃自己犹如敝履,心里就起了一种醋意,竟不顾好歹,悄悄地去奏知皇太后,谓皇帝年轻,迷恋汉女,荒废朝政。皇太后听了自然大怒起来,立刻召顺治进宫,当面训责了一顿,顺治帝诺诺地退去。太后又把董小宛召到面前,细细地打量一下,冷笑几声道:“好一个狐媚子,你是哪里来的妖妓,胆敢扰乱宫禁,狐媚皇帝?”董小宛见问,自己原拚着一死,倒也豪不畏惧,把豫王强占,私献进宫的话,朗朗说了一遍。太后听罢,心里越发愤怒,一则愤皇帝擅立妃子,居然独断独行起来。二则恨豫王私进汉女,迷惑皇上。于是下了一道懿旨,宣豫王多铎进宫,也被太太后痛骂一顿,当即传谕,将董鄂妃送往玉皇宫去,永远不得召幸。内监们奉谕,打起一乘软轿,把董小宛纳进轿内,抬往玉泉宫去了。顺治帝听得把董小宛幽禁玉泉宫,心里异常地懊丧。
这玉泉宫在西山,是一所清净的冷宫。董小宛在这冷僻的所在,只影单形,凄凉万分。转念自己的身世,不觉悲从中来。
又想到自己本名门闺女,堕落做了歌妓,幸得冒公子多情,拯拔出了火坑,方期相偕白首,中道又逢魔障,身入陷阱,却遇见了多情的皇帝,位晋贵妃,知道此生可以安享到老。万不料做了皇帝,还不能庇一个妃子,无怪冒公子不能保全爱姬了。
董小宛独自一个想来想去,竟然想到红颜薄命,所遇皆非。渐渐觉得红尘可厌,心镜空洞,慢慢地转念到修道的念头上去了。
顺治帝自董小宛出宫,终日咄咄书空,笑一会叹一会的,神经似乎有些错乱起来。
有一天晚上,明月当空,大地如昼,顺治帝忽然唤过两名小太监,悄悄地跑到西山玉泉宫去,和董小宛相叙。两人见了面,也不悲哭,大家相对着痴笑了一会,半晌,董小宛说道:“人生万事皆空,倒不如还我本来面目。”顺治帝听了,也抚掌大笑道:“好,好!咱们再见吧!”说着竟自出宫下山,犹隐隐听得董小宛在山上娇声叫道:“陛下有心,五台山上再行相见。”顺治帝也不去睬她,匆匆地自回宫中。那侍从的两名小监,看了这种情形,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内中一个小监,忙忙将这事去报知皇太后,太后恐皇上因此想痴了,秘密吩咐内监到玉泉宫去放起一把火来,连董小宛和许多的宫人侍嫔一齐烧死在西山之上。玉泉宫被焚,董小宛烧死的消息传到顺治的耳朵里,不禁拍手大笑道:“好,好!”从此便不言不语,也不进饮食。小监慌忙去报知皇太后,皇太后急急地自己来看,顺治帝还是个呆呆地不开口,依旧抚掌笑道:“好,好!”皇太后没奈何,只得命宫监等小心伏侍,自己回到宫中,觉得对于董鄂妃的事,忒过于激烈了,致弄得个皇帝不痴不癫。
皇太后想到这里,心上也有些懊悔起来。又因摄政王多尔衮已死,更无可以商量的人了。太后正在烦恼,忽然被她想起一个人来。那人是谁?就是大学士洪承畴。那洪学士和皇太后从前也有过交情的,洪承畴出督两江,是摄政王和他拈酸,所以把他远调到南方去。此时摄政王逝世,皇太后深宫孤居,不无寂寞,这时又因皇帝的事没人可以商量,由是想起了洪承畴来。当即传出懿旨,令大学士苏克萨哈代督两江,调洪承畴星夜进京觐见。上谕下去,真是雷厉风行,苏克萨哈克日出都,往调洪总督进京不提。再说吴三桂自就藩云南,以为位极人臣,一切饮食起居,无不穷奢极欲。又在云南潘府后面大兴土木,建造起一座花园来,名叫赭玉园林,日久和小蛾宴乐园中,笙歌通宵达旦。又因费用浩繁,任意增加税赋,强捐硬索,一班小民叫苦连天。朝中谏臣,章疏迭上,顺治帝方要付朝臣议处,忽然宫中发生了董小宛的风波,就此将这件事搁起,吴三桂遂越发肆无忌惮了。部下将士见吴三桂不理政事,自己安富尊荣,忘了众将的血战功劳,军饷不时短缺,藩府中却非常奢侈,部下以是逐渐离心。还有一个形影相吊、秋扇遭捐的陈圆圆,春色恼人,画楼寂处,叫这样一个风流放诞的陈美人,怎不要怨恨咨嗟?由怨生愤,也渐萌一种遁世之想。
一天,三桂在赭玉园林大集宾客,召徽班女伶入园演唱,一时觥筹交错,履舄杂陈,正兴高采烈的当儿,蓦地见陈圆圆扶着一个婢女披发进园,走到三桂座前,噗地跪在地上,垂泪说到:“妾身侍奉王爷已将数载,蒙王爷不以蒲柳见弃,此生无可报答,只有俟之来世。今妾身已勘破红尘,请从今日起,望王爷赐一所草堂,他日骸骨得蔽风雨,妾身于愿已足了。”
说罢由袖中抽出一把金绞剪来,嗖嗖地几剪刀,把万缕青丝纷纷剪断地上。三桂待要阻住,眼见得来不及了。这时三桂心里也不免有些感动,顾不得座上的宾客,一把搂住圆圆,忍不住滴下泪来。圆圆更呜呜咽咽哭得悲哽欲绝。
三桂一面扶起圆圆,并再三向她慰劝,圆圆一味地痛哭,任三桂怎样地抚慰着,圆圆只是不作声。直到酒阑席散,宾客各自散去,三桂便亲自扶着圆圆进了绣闼。两人共入鸳帏,重修旧好。这一夜的温存缱绻,自不消说得。及至日上三竿,香梦初回,三桂睁开眼来,枕上不见了圆圆,便打了个呵欠,起身笑道:“怎么这样起得早?”连说几句不见圆圆答应,揭帐瞧时,房内静悄悄地不见圆圆的影踪。三桂就高唤了两声,婢女们飞奔地进来,三桂说道:“陈夫人到哪里去了?”侍婢见说,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三桂心疑,忙披衣下榻,命侍女仆人向各处园林中一找,哪里有圆圆的影踪?听侍女们说,自昨夜陈夫人进房安睡,不曾见她起身出房的。三桂叫唤各处的管门人来诘问,方知花园门开着,三桂顿足道:“圆圆果然走了!”说时即召集健仆,立刻分四路去追寻。不多一会,有个仆人来回报,陈夫人找到了,在离此半里多路的栖云寺中。那座寺院,本久经荒芜的,只有西楼一角,隐现于丛林碧树中。圆圆到过这栖云寺里,所以认识。此时遁迹荒寺,香草美人和木鱼石磬、佛像心经结起不解缘来了。不知圆圆怎样结果,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