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凤梧正在民主日报馆,和衣云阅看曼瑛和尚的手迹,忽地走进一位梢长大汉来道:“曼瑛和尚来了。”凤梧衣云一怔,凤梧道:“雏凤你说的甚么话?”雏凤不慌不忙,解开一张放大的曼瑛和尚照相来,凤梧道:“原来曼瑛的遗容。”雏凤道:“你们瞧这一张照相,是曼瑛在海云寺受戒时摄的,那时正三戒俱足,功德圆满之际,丰裁隽逸,神采焕发,身披袈裟,飘飘欲仙,可怜一转眼已长眠地下,我侪不复再见他音容色笑了。”凤梧、衣云,深为悼叹。一会儿,郑一鹄来了。衣云道:“一鹄兄,好久不见。”一鹄道:“我在一家公馆里担任教授,不常出门,所以见面很稀。”凤梧道:“你们两人,不必客套,一起逛逛去吧。”当下三人走出报馆,陪凤梧去买一顶帽子,在望平街走了三四家,配不上头寸。原来凤梧的头寸很大,各帽铺拿出七放顶大头寸的帽子,凤梧只是嫌小。帽铺里人道:“像先生一样的头寸,简直少见得很,非定做不行。”凤梧不信,又赶到西施公司购呢帽,也觉得配不着大头寸。又到平安公司,才配着一顶,一问要五块半。凤梧伸伸舌子,只是除此之外,没有第二顶,只得忍痛买了。又到各部参观参观,天已垂晚。走出平安公司,凤梧道:“我们找块地方谈谈去吧。”一鹄道:“很好,就在那边角上翠芳居小酌好么?”
凤梧点点头,三人径上翠芳居。那翠芳居是广东宵夜馆子,中西菜都有。凤梧道:“我们还是吃中菜罢。”当下叫了四两白玫瑰,各点一两色菜,无非虾仁、鸡丁、鱼片之类。一鹄又问问凤梧南洋状况,凤梧道:“乏味得很。第一层气候不惯,言语不通。第二层汇水很大,星钞价贱。在那边赚两百块钱一月,合上海银元只一百四十元,汇到上海来,一百块钱汇水要十多块钱,那便不合算了。我此番去走一趟,也是一时气愤,现在气平了,想想还是家乡之地,那异域殊方,究竟不是我们文弱书生住的。”一鹄道:“现在你那贵相知芸玉呢?”
凤梧道:“不谈不谈。美人已属沙吒利。”一鹄道:“现在你还想征歌选色么?”
凤梧道:“余哀未杀,徒增怅惘,暂不寻欢为是。”一回子凤梧又问起复生、亚白。衣云把亚白一桩乱子细述一遍,凤梧叹息道:“乐极生悲。”又问一佛、牧牛呢?衣云道:“一佛大概在家乡。牧牛在学校里担任课程。”凤梧道:“曾几何时,故人星散。”说着不胜唏嘘。当下又添了四两白玫瑰。一鹄、凤梧谈论了一回诗词,喝干酒,正想吃饭。凤梧摸摸身畔道:“我今天不和你们客气了。”一鹄也摸出皮夹子,只望了一望,里面好像只有两个双毫,六七枚铜元。”衣云现加一个钱没有。三人呆着不开口。衣云心想,那是摈不过的。当下老实话道:“我忘带钱囊,让我回去一取。”说着即忙下楼,雇车回定一里,取了三块钱,暗暗计算,酒菜不满两元,三元尽够了,匆匆赶回翠芳楼,一望桌子上不由得呆了一呆,空碗又多了两只,不知吃的什么,谁知堂倌又送上一碗鲫鱼蛤蜊汤。衣云一想,三块钱一定不够了,只是羞着说,再去拿钱,推托小溲,重复赶回定一里,很命拿了两张五元钞票,跳上黄包车,叫车夫加快赶到翠芳楼一望,不见两人,问问堂倌,方知他们碰见一位熟客,代会了帐,各自散去。
衣云怅然若失,正想退下楼来,瞥见隔座言复生同一女子,正在吃点心,衣云问他瞧见凤梧吗?复生道:“他守在对过西施茶楼,我也要去和他谈话。”
衣云道:“那么我先去,你用开点心快来。”复生点头。衣云下楼径到西施茶楼一望,两人坐在一块儿喝茶。衣云告知原委,相与拊掌大笑。那时茶房又泡上一壶茶,衣云坐下笑道:“今天那种窘况,生平第一遭。”一鹄道:“我却不以为奇,常常碰见的。现在不喝了酒,笑话又少一些。从前喝酒的当儿,笑话百出。外加几位朋友,王逸初、金幼卿都是专喜胡闹的,时常喝醉了酒签字,不通融时,叫他们跟着去取。半路之中,一个枪花一掉,便像孙行者翻筋斗不知去向。只是明天酒醒时,良心问题,总去加利奉还。正说时,言复生来了,和凤梧谈天,邵农也来和衣云招呼。衣云介绍给一鹄相识。衣云问道:“邵先生,今天散客等一批朋友,怎么没有来?”邵农道:“已经来过,此刻正在一处好地方作乐。”衣云道:“什么地方?”邵农笑笑,衣云道:“散客兴致真好。”邵农道:“他今天进帐不少,还不要寻寻快乐。”衣云道:“怕不是返魂囊风行一时么?”邵农道:“他更有特别进款,便是昨天在这里定下的那条妙计,今天已实行过了。”衣云道:“昨天那位姜作起先生来了,我一时没有听清楚,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啊?”邵农坐下细讲道:“他制造的返魂囊,报纸上吹得天花乱坠,差不多死人带了会活,老头子带了会变小宝宝,经此宣传,当真销去不少。只是同行经售的,款子非到月底不肯付,一时现款筹措不到。散客便想出一条计划来,起初他见我们西施公司里,也有化装品一部份的,便把二十个返魂囊,兜揽生意经,我们那里,进货很顶真,非要经过进货员的研究,是否销得开,进货员决定了,然后收下,一律现款银货两交。但是公司新开,进货员从广东初到上海,这东西有销路没销路,一时没有头绪,所以不论甚么东西,不敢多进,非要试销过,有了成绩,才敢放胆购进。当下散客的返魂囊,给广东人瞧了,懂也不懂。散客先把报章上广告,翻给进货员细瞧,然后劝他购进多少,进货员只是摇头,不敢购进,散客说了一大套话,免不得购进十个。散客要他购二十个,进货员只不答应。散客道,那么十个要算九折,每个售价三元十个三十元,九折二十七元,倘使二十个算八折,三十个算七折。那进货员听得,笑了一笑道:‘我情愿算九折,不敢多购。’散客没法,留下十个,进货员签了字,散客把签字单子送到收货间,交清货品,又到上面帐房间支款,收到了二十七元。等下三四天,未见来添。走到公司一望,十个依旧十个。散客心生一计,吩咐五六位朋友,各把三块钱去买返魂囊,半日工夫,买一个光。公司进货员,不相信起来,问问一位顾客道:‘为甚么昨天不来买,今天一哄来买。’那顾客道:‘昨天不晓得这里也有,今天报纸上登着这里的牌号,所以任便来买。’进货员心中明白,售完了十个,顾客一批一批,只管来问,进货员为贸利起见,利之所在,哪肯抛弃,即忙调查到散客那里总发行所,和散客细细磋商。散客搭着架子,不肯贱卖,那进货员肚里不知打的什么算盘,赔笑着道:‘照你说十个九折,二十个八折,三十个七折,那末我买你八十个二折,九十个一折,对不对?”散客抽了一口冷气道:‘不差,一百个一钱不要,一百十个倒贴你三十块钱,好么?”进货员也觉得不对,笑了一笑道;‘那末倒底至多几折?’散客道:‘一百个六折,二百个对折,对折为度,以下一千一万个只照对折算。老实讲,对折一块半,自己本钱不到,我们合过本钱推广费不在其内,总要两块钱一个。现在卖给你对折,的的确确蚀本生意经。’那进货员听得,站起身来要跑。散客道:‘你可是不要吗?’进货员道:‘我倘使买你一百个,不是害你蚀去五十块钱,那却对不住你的。’散客也觉自己说话太远,笑着道:‘做生意蚀本赚钱讲在其内,我在你身上蚀去五十元,好在别人身上扯扯,存心作成我,这个折扣再不可少。’进货员心里一盘算一百个和二百个,要便宜不少,但恐二百个销不完,打定主意,只购一百个。散客道:‘一百个,打六折一百八十元。’进货员道;‘照二百个价目算吧。’散客迎合上去道:‘既然承你光顾,我当你二百个算,替你留起一百,下次来取,今朝只算先收你一半价,付你一半货,你道这个变通办法好吗?’进货员落得趁势下场,签好字,散客托人送货去领,领到一百五十块钱。从此以后,公司里一百个返魂囊,无人顾问,怕要吃年夜饭。散客囊中充着,便在一处秘密窟里请客。”
衣云听得,惊叹不已。一鹄道:“这个方法,散客有蓝本的。当初这里公司开幕之际,一切电灯电话还没装齐,上海有许多电汽材料公司,大家来承揽一笔现款生意。大班一时委决不下,托那一家承办。其时有一家牌号叫甚么‘依弗得俚’的,那跑街最会钻营,猜测大班的心理,一时正在犹豫,当下便先牺牲一二百元,托数十人,川流不息,向公司里电料部,购买电线电灯各种材料,乘机鼓吹着道:我们都要‘依弗得俚’牌子的,别个牌子都不要,市上只有这个牌子最靠得住,除此之外,简直不能用。这几句话吹入公司大班耳中,立刻决定托‘依弗得俚公司’承办,签下字三万多块钱,那跑街大功告成,笑道:‘做生意,不得不用些心机。真像姜太公钓鱼,小鱼不去,大鱼不来。’这个计划不是和散客的卖反魂囊,一色一样的么?”邵农道:“不差,那末散客还是抄老文章。”衣云道:“抄老文章抄得还没有痕迹,手法总算敏捷。”
这时凤梧道:“一鹄,辰光已不早,我们一齐回报馆吧。”一鹄道:“也好。”说罢两人先行。衣云和复生,又谈了一回天,正要想走,马空冀来了。衣云道:“好久不见。”空冀道:“我好几次找你不到,你住在甚么地方?可有闲工夫担任一些笔政么?”衣云道:“我的住址,在定一里,每天办事,总在后马路正义钱庄,你有甚么事,只管来找我,力之所及,无不效劳。”空冀道:“那末明后天,当来就教,有些零碎笔墨,最好请足下每天到编辑所,办一个钟头事,薪水一层,格外从丰。”衣云道:“那末每天四时到五时吧。”空冀道:“很好。这当儿我也在编辑所,有甚么事,好和你磋商磋商。一言为定,明天我正式备一封局中延聘书,送到你寓所,请老哥即日到局视事。”衣云道:“未免太客气了,恐小弟不胜任,要请老哥指教。”空冀道:“彼此老友,何必太谦。今晚我们那里去逛逛吧。”衣云道:“也好。”空冀当下引着衣云,别了复生、邵农,走下楼去,雇车径往法界云霞路口,一百十四号仇公馆内,一直走上楼去,自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招呼着道:“马大少,夜饭吃过么?”空冀点点头,走进房间,坐下沙发内。娘姨大姐忙来倒茶敬烟。衣云四顾房间里,十分精致,当问空冀,“这是甚么地方?”空冀道:“介于公馆、肉林之间。熟人来便好当他肉林,陌生人瞧瞧堂堂皇皇是一所公馆。这里几位姑娘,装束都是大家气派,走出来,人人当小姐太太,非要熟人晓得是这路道。”衣云道:“有花捐么?”
空冀道:“没有花捐,戤白相人老头子的牌头,便没有人来寻花样了。”衣云道:“刚才那妇人,可是老板?”空冀:“是的,她叫拍脚二宝,人人晓得这个名字。她手下很有几位宝贝,你要见识见识么?我是常来的,每晚总是不费分文,仿佛自家府上一样。”正说着,二宝走来。空冀道:“老三彩云呢?”二宝道:“在三层楼,今天有一位毛大少碰和,上面有两桌朋友,一起混着,要去叫她么?”空冀道:“叫她下来,这里一位沈大少要见见。”二宝答应一声,上楼叫老三彩云,两人一同走下。衣云见老三年事略长,十八九岁,胖胖的脸儿,头发烫得曲曲的,全身女学生装。彩云十五六岁,瓜子脸,眉目娟秀,梳一条滑辫,几根前刘海,稀疏凌落,覆着玉额,格外觉得丰致嫣然,动人怜爱,身材不长不短,娉娉婷婷,坐下空冀怀里,诚如小鸟依人。空冀道:“彩云你格外长得漂亮了,我替你做个媒人。你看这位沈大少好么?”彩云波波徐转,对衣云瞟了一眼道:“弗要瞎三话四,我是用费着你做媒的。”空冀不待她说完,捧她到衣云怀里,衣云要想站起,彩云已经坐下。空冀又拉着老三道:“你来将就将就我罢。”老三道:“你别动手动脚,我请你吸根香烟罢。”当在怀里摸出一只新式白银嵌花的香烟匣子来,把弹簧一捺,自动弹出一根香烟,授给空冀,再弹一根,授给彩云,然后自取一根,又摸出一只弹簧电石机,一捺顿时星火荧荧,先给空冀燃着,再给彩云。彩云只吸了一口,便送到衣云口中。衣云素不吸烟的,忙吐出口来。彩云道:“你瞎呼呼不要紧的呀。”衣云只不吸,捏在手中。彩云道:“沈大少,你只管对着香烟相,香烟头上可有甚么花朵儿吗?”衣云笑笑道:“你们大家瞧,这根香烟,不是特别制造的吗?怎么头上一段,粉红色的?”彩云望一望,笑道:“呆大,这是我嘴上染着的胭脂呀。”空冀把衣云手里一根香烟接过一瞧,当真三四分一段染上胭脂,如雨后桃花,鲜妍欲滴。空冀道:“沈大少弗吸,彩云仍旧你吸吧。”彩云接过道:“那末只有我来吸。”空冀道:“红头香烟,自然只有你吸的啊。”彩云站起身来,把香烟要向空冀面上烫。空冀道:“别吵,嘴说弗动手,我做了媒,你把这东西谢媒,太说不过去。彩云住了手,又坐到衣云怀里去。这时三层楼忽地一片乱嚷道:“彩云老三,你们上面可要来管管哩,怎么生意弗当生意做,头钱要抽吗?这样子真弗成其局了。你早知我们弗是生意经,好回绝的啊。”彩云等慌着,一溜烟奔上去道:“毛大少、邓大少,别动气,下面来了一位老客人,不好不敷衍一回儿。”邓大少道:“你有老客人,早就不用我们来碰什么和。我们来碰和,你去和老客人胡调,不是瞧不起我们,有意和我们捣蛋吗?”
老三彩云相对嘿然。下面空冀听得,愤恼着道:“甚么话,白相地方,怎容得你们这样撒野。你们叉叉麻将,好压倒别人吗?”正说时,二宝连忙走来解劝道:“马大少,你素来不发火的,今天甚么动起火来?随便什么不是,瞧我二宝面上,马马虎虎,你们大少爷,算挑我二宝开开门口,骗碗饭吃,快些不要响吧。”空冀道:“上面那批人,太岂有此理。闲话说得弗中听,你去请他们下来讲讲理性,谁的不是?”二定笑道:“在我们这里,大家是白相相,有甚么理性讲,你快不要多响吧。我二宝吃这碗饭,也叫十呒法,念呒法,人家说捏了金饭碗讨饭,我二宝捏了肉饭碗讨饭,好算得是三百六十行当中的末行生意。这碗饭吃得怨尽怨绝了。”正说时,上面又一片嚷着道:“好汉跑上楼来,我们要认认你什么东西。
这地方今天我们做花头,请问你闯来则甚?你外面跑跑的,懂得规矩么?”空冀听得,火上添油,骂道:“放你妈的屁,长三堂子里做花头,也有打茶会客人,我不闯你们房间,你们卖什么样。”上面那位毛大少拉住一位姓邓的道:“你别胡闹,待我去认认那人,甚么东西!难道生着三头六臂,敢在下面放肆。”说罢走下楼梯。老三彩云,发急着,一把拖住毛大少的袍子,不让他下楼,二宝更急得说不出话来,奔上楼梯,推住毛大少。下面衣云吓作一团,空冀心里也觉着慌,口中仍不肯饶人,骂着道:“二宝,你只管让他下楼,甚么毛不毛,我偏偏要碰碰他,有毛弄得他没毛。他敢下楼,我佩服他是好汉。”
那毛大少急得心上火发,耳中雷鸣,不管老三二宝一拉一扯走剩三四步楼梯,奋身一跃,抢不上前,圆瞪双眼,只对着空冀望了一望,不觉卟嗤一声,笑了出来,空冀也觉得一呆,毛大少偏一偏身子,抱一抱拳,说声:“老哥冒犯,对不起,对不起,怎会得如此巧遇。今天那局我本来请过你的呀!请客票送到你书局里的,怕你没有瞧见。”空冀此时笑作一团,笑止了道:“散客兄,怎么你姓起毛来?莫怪我缠误,险些儿有毛弄得没毛。”这时一室哄然。衣云也笑道:“总想不到是散客兄一批朋友,险些儿自己人打架。”散客道:“二位上面坐吧。”散客引衣云、空冀走上楼梯,楼上几位朋友,弄得莫名其妙,只是呆呆地望着。散客道:“原来我们自己朋友,笑话不笑话。”空冀也道:“原来你们在这里面做花头,吵闹你们,真不应该。”当下散客一批朋友中有汪寒波和空冀早有一面之交,即忙赔罪道:“老哥很对不起。”邓坚、王川、孙莲渠等和衣云相识,一齐招呼着,哗然大笑。邓坚道:“不打不成相识,那真要上谱了。空冀兄一向久慕得很,谁想得到这里相逢。”空冀道:“肉林相遇,真好算得情同骨肉,格外亲切一些。”众宾听得,又是一阵哗笑。那时散客道:“我们麻将刚落场,一同吃夜饭吧。”空冀道:“夜饭已吃过,不必客气。”散客道:“坐坐也好。”当下自有娘姨来摆好席面,众宾团团围坐,笑语杂作,散客各敬一巡,钳一块火腿给空冀,空冀笑道:“那末真好说,不打没有肉吃了。”散客道:“肉是这里本庄货,尽你吃吧。”彩云、老三两人席上周旋,非常活泼。寒波道:“我们吃开夜饭,再叉四圈麻将,辰光还早。”散客道:“我想不必再叉了,教他们去喊几位姑娘来腻腻吧。”寒波道:“你只管胡调,我们麻将搭子有。”
邓坚道:“寒波喜入竹林。散客喜入肉林。算得各有所嗜。”寒波道:“我学苏东坡,不可居无竹,无竹令人俗。”散客道:“那么无肉令人瘦,也在其内的啊。”空冀听得笑道:“照你们说法,若要不瘦与不俗,叉开麻将斩咸肉。”一座大笑。一回儿二宝走来道:“谁想你们一户里好朋友,只隔一层楼板,便会得打起来。可见得天下世界,万样事情,不好隔膜的。南边北边打仗,都会隔着几千里路程,假使一碰面,都是自己好弟兄,决不会扳面孔打仗的。”散客道:“二宝,倒瞧你不出。肚里很有些见解,说来着实有道理。”空冀道:“她本来跟一位军长的,现在做这勾当,也叫没法。”散客道:“她现在也好像领兵上阵,和军长差不多。”二宝笑道:“我们这里,日日夜夜,炮火连天,你说我领兵上阵,的确不错。”散客道:“二宝你闲话少说,薄皮细脚管家乡货,去多喊几位,江北厚皮猪猡,我们是不用的。”二宝道:“那末让我吩咐娘姨去喊。”
说着下楼一趟,依旧上来坐下谈天。邓坚道:“你喊的可是人家人吗?”二宝道:“女儿哪一个不住在家里的人,个个是人家人。”邓坚道:“总要非卖品。”
二宝道:“那是没有的事。这句话别地方生意上,骗骗客人的,喊来总说人家人,不做生意的。那家的大小姐,那家的姨太太,这许多话儿,无非哄哄阿木林、阿土生。你只要想,陌陌生生肯踏进我们的门口,哪会得是大小姐姨太太,她不做生意,问她来做甚么?所以这许多话,我在老客人面上,不用说了。现在往往有一批客人,一走上楼,便问可有清水货人家人?谁家的姨太太大小姐?我便要扳驳他道:‘你府上的姨太太大小姐,喊得到吗?你府上的尊夫人姨太太不是清水货人家人吗?你自己府上有好清水货人家人,镇日镇夜玩着,难道不够,还要到这里来寻清水货人家人吗?你自己的姨太太大小姐,不肯到这里来,试问谁家的肯来?来到便算不得人家人清水货了。’他听了我这几句话,总也回答不来。我又道:‘一个人总要想自己譬他人,人家娶了个小老婆,谁肯放她到这地方来。即使有,自己寻些野食吃的,也一时三刻喊不到,不是张三李四,人人好喊的,总要客人自己有了苗头,叫我们去做做现成媒人,说不定可以办到。尤其是这个门口里,懂些道理的人家人,决不肯踏进来。因为踏进我们这个门口,人人注目,个个留心,倘使有顾忌的人一旦露在旁观眼里,不是百口莫辩,终身之玷吗!有几位老白相,自己寻到户头,一时无人做引线,来走我门路,这个办法,是很妥当,因为大家是女人,在一块儿讲话,男子们不留心,不顾忌的。当初有一位纱广里小开,叫小孙,他在爱文义路,寻着一个户头,的确人家姨太太,堂子里新娶,先前在生意上两人早已有过花头,所以熟煤头一点就着,我不过替他做做叫差,通通消息。说也好笑,大家用暗记号的,小孙开了房间,打电话我,叫我去喊,你想哪家公馆里,有看门的,有娘姨大姐,怎容得我陌生人插足进去。亏得她家后门楼窗对面,有一堵粉墙,楼窗子里,望得见粉墙的,我去喊她,又不能声张,只好怀里带一块炭,走近墙边,划一个圈儿在墙上,停一回子,再去望她楼窗,全开着,一准可到,一扇开,一扇闭,来不来说不定,假使她两扇全闭着,便是拒绝不来。这个方法,万无一失。’”
散客听得道:“说不定她没有推窗瞧过,你当她拒绝,这不是要误会么?”
二宝道:“预先讲明,那女的在楼上,每天下午,隔三十分钟,望一望墙上,数数几个圈,多一个便做出暗记号来。我只要静守三十分钟,总有动静。三十分钟里没动静,也便绝望了,或是她不在家,或有特别情形。”散客道:“这个方法却是千稳万妥的,不知结果怎样呢?”二宝道:“结果还是穿绷。那姨太太送进济良所,小孙险些儿吃官司。听说在一苹香当场捉住的,小孙化掉好一笔钱,那姨太太,如今还在济良所。”散客道:“可怜可怜!”正说时,走进两位姑娘,一位骨瘦如柴,一位身长玉立。那瘦的一位,身段还好,穿一件旗袍,雅有娉婷之致,面目虽瘦,丰采还清隽扑人。长身玉立的一位,面目可憎,身无雅骨,简直像吊杀鬼一般。两人坐了一回,二宝问何去何留。座中有一位姓孙的孙大块头,涎着脸道:“瘦的一位留下,等我吃开饭,解解馋吻。”二宝遵命办理。席上大家诧异道:“孙大块头,不想你这样大的身坯,欢喜渺小之物。大家说蹄子上顶只虾,你现在倒串起来,却也可笑。”孙大块头浪着读文章调道:“诸君岂不闻乎,弱肉强食,是乃天演之公理。”众人听得,也有喷饭,也有喷酒,笑个不休。散客对那瘦小姑娘伸伸舌子道:“你听得吗?今晚要吞你下肚了,你怕不怕?”那姑娘却也口齿老练,笑一笑道:“不怕的,大块头最没用,一动便喘做黄牛一般。”说得一席哄然。这时各人吃过饭,卸去桌面。邓坚、王川等重入竹林。散客、衣云、空冀等坐着说笑。孙大块头只顾和那瘦姑娘腻混。另有一客姓朱的,叫窦山,也是小说家,和散客同乡,嘱托散客带封家信回去。散客道:“我明天怕跑不成,你家信尽管明天交给我,一定替你带到。”朱窦山道:“明天怕要忘记,还是今天给你的好。”说着,摸摸身畔,只摸不到,摸了一回道:“怕遗失在那里,待我重写一封,便在这里一挥吧。”散客道:“肉林中写家信,也只有你猪头三做得出。”朱窦山道:“这碍的甚么。”
当叫彩云拿只笔来。彩云捧上一个砚子,找了半天,一枝破笔找不到,信笺信封也没有。又找一回,总算找到一个旧信封,一张裹药的白纸,上面还有种德堂几个字。散客见着不耐道:“猪头三,你有甚么要紧话,我替你带个口信便是。”窦山道:“非写不可。”彩云好容易在床底下,找出一枝很大的笔,笑道:“这枝笔还是姆妈塌浆糊,糊窗子的,好写吗?”窦山道:“将就将就吧。”空冀笑道:“我有两句唐诗,只改一个字,很发松。”散客道:“你背出来。”空冀道:“庄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散客、窦山一齐笑道:“妙啊。”散客道:“窦山照此你不用写得,我便把这一联诗,报告尊夫人吧。”窦山道:“那是不行,要醋海兴波的。”当下彩云又找到一锭墨,只管替窦山磨墨。二宝走来道:“彩云,你当心袖子管,不要弄肮脏。”窦山一望道:“呆大,你替我磨了一砚子的墨,我又不是写甚么对联,要许多墨。”彩云住了手。二宝道:“你说起对联,我们房门新油漆,少一副对联,请你朱大少写一写肯吗?”窦山道:“我字太不成样,还是请散客大笔一挥吧。”散客不辞,二宝即忙买了一张砂笺来,一裁作两。窦山写好一封家书,让散客写对。散客又命彩云磨了一回墨,埋头想联句,只是想不到相称的句子。想了一回,不高兴起来,推衣云写。衣云逼不过转一转念头,提笔一挥而就。写的八分书。窦山、散客、空冀大家称赞道:“写作俱佳,而且切合这里,天衣无缝。”那边叉麻将的,也来望望道:“切极切极。”原来衣云写的是:“屏开卅六鸳鸯住,廉卷一双燕子飞。”衣云道:“这一联是郑一鹄先生的旧作,他本来是规规矩矩的闺情诗,给我一借用,便不成话。所以文字不能涉邪念,一涉邪念处处可笑。从前有一位老翁,晚年无子,他有一位朋友,也是滑稽家,送他一联道:一度春风归浩劫,平捐无数可怜虫。这一联本来老翁的原作,是哀灾民的诗,给他把秋字,改作春字,便成笑话。”散客、空冀等一齐笑了一阵。彩云来把写好的对联,搬到小房间里去,笔砚也一齐搬开,望望二宝不在,拉着衣云走到小房间里,身畔摸出一个信封,一张信笺,要求衣云写封信。衣云情不可却,坐在床沿上,伸纸握笔待写,彩云偷偷地把小房间门关上,拉一下电灯,捋起袖子磨墨,磨浓墨,笑了一笑道:“沈大少,对你不住,替我要写得凶险些,把她结结实实骂一顿,戳睬她一个没口开。”衣云一呆道:“你没头没脑,究竟教我写给谁?骂哪一个人?你不说明,教我怎样写法呢?”彩云也不禁笑了一笑道:“我心里要骂的是娘。”衣云又是一怔道:“岂有此理。”说着搁下笔道:“娘好骂的吗?你忤逆不怕雷击?”彩云坐下衣云一傍道:“你沈大少有所不知,我讲你听了,包你一定肯帮我骂她,她还好算我的娘吗?她有一些良心,决不肯卖我到这里来,你想她只生我一个女儿,当初十一岁时候,爷死的那一天,爷执着我的小手,一口气伸上伸落,下肯咽下,摈了好一回,说出一句话来,对娘道:‘你看祖宗面上,扶傍阿彩到成人,好好付她一只饭碗,然后你嫁,我在阴司里也不怨你的了。’说吧一包眼泪,直等到娘答应了她这句话,爷一口气才始咽下。后来娘草草把爷成殓,歇不满半年,将家中一切器具,变卖干净,又将三间祖产房间,二百块钱卖绝,带我到上海,住在海宁路南林里。住不到二个月,姘一个燕子窠里的老板,把带到上海几百块钱一起给那人用个精光。用光了钱,逼着打着我,去帮人家做大姐,可怜我帮下三年多人家,每月三块钱工资,给她总是嫌少,又要逼我进野鸡堂子,我挺死不去,她那时不许我再吃人家饭,把我三年工夫私积下来三十块钱,我想寄回家里伯伯,托伯伯安葬爷一口棺材的,如数给她搜了去,这却不必说她,反把我一顿毒打,骂我不该瞒她做私房。我那时的苦,真是少一个地洞钻钻。后来强不过她,给她逼着进一家鸡堂子,可怜寒冬冷月,落雪落雨,逼我站在马路上,我哪里吃得下这种苦头。逃了两三次,每次给他们寻获,打得我死去活来,遍体血痕。我总是不肯做野鸡,他们没法,怕我寻死路,或者逃到济良公所,所以商量好了,推托送我上人家帮佣,晚上偷偷地引到这里,我还当这里是公馆,一住两天,才晓得和野鸡差不多,只是不消立门口,比较野鸡安逸一些。那时候,我强也没法,只好将就下去,至今已是一年光景。听说起初是押给二宝的,只有二百块钱。新近二宝说,已经卖绝,可怜我从此没有还乡之望,再不能见我爹爹的一口棺材了。我爹爹只生我一个女儿,娘把我卖掉之后,爹爹一口棺材,便永生永世葬不成功了,我女儿也只好永生永世,做这种够当,坍爹爹的台了。”衣云听得凄然寡欢,望望彩云面上,已泪珠莹然,一颗颗连续而下。衣云道:“彩云,瞧不出你,有这一段心事。现在娘不当你女儿,卖在这里,你还要写信她则甚?”彩云揩了揩眼泪道:“我越想越恨,越想越怨,请你写封信骂骂她,你替我对她说,你母亲年纪只有四十八岁,倘使用完了我的身价银子,再把什么银子用?你还是省些用用,亲生女儿只有我一个,卖了一卖,不能卖第二卖的。从前虽则每月只有三块钱给你母亲,可是每月靠得住,现在我女儿整百整千赚银子,只有给二宝用,你亲娘是没有分了。当初爹爹几句话,你还记得么?你假使听了爹爹的话,好好嫁了我一家人家,我女儿无论如何要养活你亲娘的。现在你卖掉我,我就管不得你了。我现在身受种种痛苦,都是你亲娘给我尝的。这笔帐活在世上,是和你算不成了。好在我女儿不活长寿,到阴司里告诉了爹爹和你算帐。”衣云道:“彩云,你这几句话说得多么沉痛,我笔下却写不来,写写也要和你一样落眼泪。”彩云道:“多多谢谢你,请你写一写,让我出口气。”说着重复磨一阵墨。衣云逼不过,替她提笔想与,只听得边一阵哗笑,笑声沸泛盈天,无从下笔。衣云暗想一室之中,苦乐不齐,委实有此种现象。当下安慰着彩云道:“你那封信,很难着笔,待我回去细细替你写,明日带给你,决不拆你烂污。照你讲,你娘简直该骂,只是骂她也没用,她的良心早已埋没,骂她不痛不痒,与你也没益处,我劝你还是守着好好嫁个人。”彩云又摇摇头道:“嫁人那句话,真是难说,今生今世,怕嫁不成功了。”
衣云见她脸儿哭得像带雨梨花,心中好生不忍,捏捏她的手,安慰她一番。彩云那时在一颗已死的芳心里,抽出一缕情丝,缚到衣云身上,衣云受宠若惊,新愁旧恨,一古脑儿兜的上心来,不禁呆呆地仰着脖子,在电灯下出神。好一回,彩云道:“沈大少你想甚么心事?”衣云未及回答,外边空冀推门进来道:“好好,你们媒人没有谢,已经洞房花烛,在里面窝心了。”彩云站起身来一笑,把刚才欲出未出的两粒泪珠,缩了进去。衣云此时走出房间,拉了空冀的手道:“我们回去吧。”空冀道好,一齐辞过众宾,走下楼来,彩云直送两人出大门,又郑重叮嘱衣云一句:“明日别拆我烂污。”衣云道:“晓得。”空冀说笑衣云道:“好好,你还伸着后脚咧,喜酒快请。”衣云道:“她托我写封信,你别缠错。”正说着,右脚跨下阶沿,忽听扑通一声,连忙缩住,吓了一跳。正是:
为问生身亲阿母,鬻儿还剩几多钱。
不知衣云是否替彩云写信?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