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晋芳看见云麟泪痕界面,明知他的心事,却又不好说出甚么,转拿着别的闲话向云麟道:“你们书房里可看上海的报纸不看?”云麟道:“报纸么,我却在别处偷看过几次,我们书房里那里许这些犯禁的东西进来。先生曾说报纸这东西,全是洋人想着法儿骗中国钱的,上面没有一句真话,我们看了最容易败坏心术。”
晋芳道:“这话呢,原也有理。别的还不打紧,就是谣言闹得利害。前面有一篇甚么论说,据他说起来,我们中国便像个大睡狮子,沉沉不醒,你想可发笑不发笑。把个国来比做狮子,难道这国还有个死活不成,可要算是奇谈了。前天还有一段新闻,说得格外可怪,怎么广东有个新中举人,聚集了无数的士子伏阙上书,请皇上变法,你想这法子怎么变呢?叫我们都改了洋装,女孩子不许缠足,读书的不许做八股,简直说,就是个事事效法洋人,我不知道这举人,他可是中国人不是?他这功名可是打八股上来的不是?忽然说出这样反叛的话来了。哼,哼,我怕这位先生还是外国遣来做奸细的呢。”
三姑娘笑道:“难道皇上便听他的话不成?”晋芳道:“自然是不听了。要皇上是圣明的,还管教将他问个妖言惑众的罪名。”云麟答道:“姨父,你老人家到不要一味抹煞这位老先生的话。本来中国的八股呢,也可笑极了。在先还说是替圣贤立言,如今的花样,又不同了,四分五裂,把一个圣贤的话,好像分了尸首一般,上气不接下气的,算做题目,甚么钩搭钓渡挽,闹得人一个发昏,我却不大高兴弄这个。”
朱二小姐点点头说:“云相公话到是不错,我虽然不懂八股的讲究,但以这女孩子裹脚而论,也不知害了多少花枝般的小姑娘。”说着喝了一口酒,又笑望着晋芳道:“承你的雅爱,满口夸赞我的脚校至于我这脚小的缘故,你还不知道呢?我虽然排行第二,我当初还有一个二姐姐,15岁就死了,她死的缘故,说也可笑,又是可怜。她12岁上,脚已裹好了,虽不能算是三寸金莲,也算将就看得过去。有一天到我们一个亲戚家里去,不知道那一位多嘴的,背后议论她的脚样儿不好,前面像个生姜,后面像个鸭蛋。这两句话,不知怎么又被她听见了,可怜她这一气气得非同小可。归家之后,便不饮不食,日夜抱住那双脚痛哭。自从次日起,死也不肯下床,尽管将那一双脚藏在被里,怕人看见。后来我们母亲急了,百般劝解,便是各家亲眷轮流着来看视,都譬喻给她听,说某家女孩儿脚大,也一样嫁着好人家。某家女孩儿脚大,后来还做到一品夫人。谁知她是有了先入之言,任你们再说得天花乱坠,她老实给你们个充耳无闻。母亲也没法,只好听她一年到头的躲在床上。你们想想,一个人终年不见天日,再加上忧愁愤恨,有个不死的道理么。果不其然,不上三年,肉也落了,骨也枯了,病也没有救了。可怜她临死的时辰,还口口声怨着母亲从小时候,不替她将脚裹小了。母亲便因为我二姐姐这件事,深怕我覆蹈故辙,所以别的都不打紧,遂尽力替我裹脚,算是她做母亲的爱怜儿女的道理。你们做男子的看见女人裙底下露着一双尖瘦瘦的红菱,只晓得啧啧爱玩,你那里知道这红菱都是泪水儿长出来的呢。虽然这不许缠足的事情,是能说不能行罢咧。如若果然有这一日,到是世界上一件功德事呢。”
三姑娘笑道:“若是果然不缠足,你这双金莲可舍得松放么?但是别的不打紧,只愁做新娘子的那时候,头上凤冠,身上霞帔,裙下一双脚板大儿,到很不雅相呢。”晋芳笑道:“依我的私儿,嫁给我的人,要小脚,好让我细细赏鉴,留个纪念儿。虽是世上没有的好东西。我有。若是嫁给人的人,我却情愿她们一例都放成大脚,教女孩子不用受这苦楚。”三姑娘同朱二小姐都笑起来说:“呸,你这话到说得不打紧,假如人人都像你存这样心,包管世界上再没有不缠足的日子。”
云麟听得也笑了,却低着头不敢答言。一霎时大家饭已吃完,离开座位。三姑娘他们便进自己房里去盥洗。晋芳用一根剔牙杖,倚在窗格旁边剔牙,笑道:“如今报纸上还有新闻呢。每天后幅,都刻着一种小说,又是甚么侦探,又是甚么科学,这些字面,我都讲解不来。那些小说又同我们在先的封神榜、说唐演义等书不同,骨里骨董看去也没有大意味,到是目下刻着一部言情小说,到还有点情趣,我叫他们取得来你看。”
云麟笑道:“好极了,我却最喜欢的是看小说,任甚么别的事情都没有他好顽。可惜先生管得我们太严,偶然偷偷的带一部小说儿到书房,若是被他瞧见了,责罚还不算,还要将那小说举火而焚之。不料如今报纸上公然还刻着小说,叫人家看,可知这也不是甚么不好的事情了。”
晋芳笑道:“同你先生有甚么解说,我只比他是匹黄牛。”又喊道:“来呀!”外面便跑进一个仆人,晋芳道:“你去我书房里,将连日的报纸取来。”仆人接连答应了几声是,不多一刻,早捧来一叠报纸。晋芳便一张一张的检交云麟,云麟好生高兴,便从头读起。刚刚读到好处,偏又没了。此时朱二小姐早已出房,便伏在云麟旁边,脸靠脸的尽管瞧看云麟。只见他齿白唇红,肌肤里都掐得出水来。一会儿望着纸上用神,一会儿又微微含笑,露出深深两个小酒涡儿,把个朱二小姐看得神迷心醉。不由的低低问道:“这小说可好不好?”
云麟尚不知有人在此,猛听见说话,一抬头便闻得一种口脂香气,见是朱二小姐,便站起来答道:“很好的小说。”朱二小姐笑道:“依你这聪明,想也该编得出来。”云麟只管含笑。晋芳也走过来笑道:“果然的,麟儿也编他一种玩玩,有不知道的来请教请教她,她是在小说子上最高明的。”说着,便指着朱二小姐。朱二小姐笑握着云麟的手道:“莫信你姨父的话,我是个门外汉。但你若编得出来,到可以帮着你点缀点缀。”云麟笑道:“只怕没有事迹可以编得。”
朱二小姐笑道:“天地间事迹多着呢。你想到那里,就编到那里。”说着,又掩口笑道:“你若是编个才子呢,就把你写上去妙。你若是编个佳人呢,就把我家仪儿写上去妙。你若是编个员外呢,院君呢,就把你姨父姨娘写上去。”
朱二小姐说到此,三姑娘笑道:“亏你说出这些话,被太太听见了,又是一顿淘气。”晋芳也笑道:“麟儿,你若是编个小丑儿呢,就把她写上去。”朱二小姐笑道:“谁人能把我编入小说里,我这个朱玉苹的名字,便算千古不磨不与草木同朽,我倒感激他不尽了。只是我怕没有这福气。”
云麟听见朱二小姐这一番才子佳人的话,又触起他心事,把适才一团高兴,又冷了。却好黄大妈走着进来接他,他便辞了晋芳,依他的主意还想进去看看淑仪,倒是朱二小姐拦着说:“你明天再来罢。若是小说能编成功,你天天来这里送给我看。”
云麟只得同黄大妈回去了。秦氏问着他到姨娘那里的情形,云麟也说不出来,只笑了一笑,便回到自己房里,将窗前一盏兰灯剔得亮亮的,将门掩好,在桌上倒了一杯浓茶,慢慢喝着暗想:今晚窥姨父姨娘的意思,倒颇十分亲热,这亲事总该有望。又有朱家的二姐姐从中撮合,其情很是可感。大约今日的变局,全是仪妹妹的祖母作梗。又长叹道:怪道往常看见小说上讲起婚姻的事来,没有个不遭多少磨劫,然后才可以遂心,难不成这件事在天地间已成了印板文字,可想古人的话,也不是全编着哄人。我目下所遇的情形,若是编出来,倒还有趣,只是我那里有这种学问呢?编得不好,徒然又被人家笑话,不如睡觉罢。停了一歇,忽又笑道:“管他呢,我先写几句,若是看得过,便送给朱家二姐姐去看。若是不好,我便不拿出去,自己看看也使得。”想着便不肯去睡,将笔砚捧至床边一张桌上,脱去鞋子,盘膝坐在床上,提起笔便在纸上写道:“自从盘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前朝后代都不表,且表为官云大人。”写到此又念了一遍,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呸,这难道便算做小说不成?统共做了四句,倒全是些旧话,如何又把我的真姓写入里面。况且我又不曾做官,怎么又称起大人来了,快些抹去,快些抹去。”便用笔五一涂涂得像个黑杠子,将笔掼在一边。暗想:我是最喜欢做诗的,像这种弹词小说,若将他当作诗去做,做出来必然流利。书中又万万不可用真名真姓,譬如我名字是个麟字,我就算姓林,我本姓云,我名字就改做霞字,如此闪闪烁烁,才叫人捉摸不定,那时候便将这个人说好了,别人也不至疑我自夸。便将这个人写坏了,别人也不至笑我自贬。这真是个好法子。
云麟想到此处,又快活起来,心中一动,又将那枝笔拿在手里草草的直望下写道:残月下西廊,水滴铜壶夜漏长。春色恼人眠不得,闲愁新恨费思量。安笔砚,按宫商,细把书中事迹详。系出何朝都不表,佳人才子又登常维扬有个林公子,霞字为名号碧湘。子建般才潘岳貌,翩翩风度绿衣郎。年刚二八多情思,月下花前暗忖量。天地生侬应不负,青云得路会翱翔。逝水年华容易过,抚瑶琴尚虚一曲凤求凰。陆家姑母闺中女,中表相依姊妹行。两小无猜骑竹马,青梅弄子绕匡床。猜哑谜,捉迷藏,琐事心头尚未忘。彼此都因年长大,红闺从此锁春光。便教偶尔筵前见,一度相逢一断肠。他是慧质灵心年十五,丰姿幽艳体端庄。芳膺未必无知识,一寸心头也嵌玉郎。美人名字轻唐突,花下龄官苦画蔷。你若能成就好姻缘,我便一瓣旃檀拜佛前。杨柳瓶中甘露水,忍心不洒并头莲。毫无情绪惟思睡。云麟写到此处,那两只小眼睛,早朦朦的要闭起来。手里的笔在纸上划来划去,渐渐都变成了些墨蛇,再熬不住,一欹身早沉沉睡熟。心中有事,次晨天甫黎明,便揉揉眼睛,跳下了床,见桌上灯焰墨痕,弄得十分狼籍,暗暗好笑。便将小说稿子向怀里一,匆匆盥洗,径向书房中走来。其时何其甫尚未起身,云麟将小说稿子取出来,给那几个大些的学生瞧着,互相讥诮,说他思量姨妹,忽的编出这些书来,万一将来你的姨妹嫁给你,看你怎生有面目,将这小说子给他瞧见,怕不割你的舌头。云麟笑道:“呸,我是随意编的,你们有这些胡讲。”
众学生又道:“就算是随意编的,怎么你的姨妹姓伍,你这小说上的表妹,就会姓陆呢。”说得云麟也笑起来。座中惟有柳春盈盈不语,他是知道前日先生已替他家妹妹做媒聘给云麟。虽然尚未妥实,终究不便再向云麟戏谑。云麟这一天便无心理会功课,只管伏在书案上偷偷的将小说稿子,亲手誊写,遇有不妥的又修饰了一遍,几乎被何其甫瞧见,藏匿不迭。旁边有个学生低低笑道:“云大哥,你若是要编小说,你第一要把我们这位先生编进去,他发笑的事多着呢。即如那一年娶我们师母,半夜里下床救火,连裤子都忘记穿了。又是甚么夜壶上有一小孔,他也不理会,夜间拿起来撒尿,便淹了半床骚溺。这都是他老人家稀奇古怪的事迹,你千万不用忘却了。”
云麟笑道:“被他瞧见怎么好呢?我不上你的当。”说着便将小说子成一儿,放在袖里,见天色不早,走至何其甫面前,请了个假,也不回家,如飞的向朱二小姐处走来。朱二小姐正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放着一本《茶花女》外国小说,见云麟走进,含笑站起来说道:“怎么今天解馆得早?”云麟也是一笑,便向淑仪平时坐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笑道:“仪妹妹还不曾出来呢。”
朱二小姐道:“今天略清爽些,只是咳嗽总不能除根,适才还在这里坐了一坐,是我怕她劳神,催着她进房去了。你寻常到也不必去见她,她见了你害羞得很。前日的事,你想也该知道些,且缓缓候着,等我来替你们想法。”云麟此时只管垂着头一言不发,朱二小姐又笑道:“小说子可曾编得出来?”云麟含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叠纸,递在朱二小姐手里。朱二小姐笑道:“快呀,到编得很多了。”说着,便展开来摊在案上,从头上一句读起,读一句,赞一句。读到芳膺未必无知识,管许他一寸心头也嵌玉郎这两句,不由用手指头向云麟额上一点笑道:“你到会冤枉人呢。”读完了,又将云麟细细一望,说:“这部书不必说,定是你自己写照了。”云麟羞得面红耳赤,勉强答道:“这也……也不是。……”
朱二小姐笑道:“这又何必瞒人呢,我敢断定世间做小说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心里蕴着一件事,说又说不出口,只得想出一个法子,似是而非的将生平所历的甜酸苦辣,一齐从那枝笔尖上发泄出来,可歌可泣可笑可怜。所以读那小说的人,也不由为他眉飞色舞。若是胸中没有此事,笔下勉为此文,任是说到十分热闹,终是隔一层靴子,搔爬不着痛痒。你这文字,全是打你心坎里发出来,所以做得很好。但是在这林公子口里叙他家世,还嫌简略了些,你不要怪我,我来替你添几句何如?”
云麟笑道:“这又甚么不可呢,我以后,全望姐姐指教。”朱二小姐笑得一笑,便又坐到自己书案边,一手提着笔,一手按着纸,正待望下写。忽然听见内室里一片喧嚷之声,如潮而起,吓得朱二小姐及云麟茫无所措。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