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麟和乔家运分别之后,心里很惦挂着淑仪的事,头也不掉,一直径回他自家公馆。那时淑仪早已去得好久了。……他到了里面,见他母亲和柳氏在侧,不便向红珠询问一切,故意的对红珠说道:“我有一条手帕,昨晚放在衣袋内,今早出去忽然寻觅不着,不知可曾丢在家中没有?”红珠微会了意,当即答道:“你的手帕,我却不曾瞧见,既然衣袋内没有此物,一定还丢在家中什么地方,待我到房里去找找看。”说着站起身来便走。这当儿云麟也就跟随在后,跨入卧室,笑嘻嘻靠着窗子坐下道:“我这谎撒的何如?”红珠道:“诳是撒得好极了。但你托我的那件事,我虽向她说得口干舌燥,无如她始终置若罔闻。”遂一五一十将淑仪的话告诉了云麟一遍。
云麟不听这话犹可,听了这话,登时脊背上如同浇了冷水一般,不由的打了一个寒噤,先前那一团高兴,早不知不觉,送入东洋大海去了,闷恹恹的独自躺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红珠见他这样,又好笑,又可怜,忙劝慰他道:“你也不必如此,凡事总有个定数。譬如我当初认识你的时候,原想把终身付托与你。及至知道你家中境况,娶我这一层,事实上万万不能做到,我也就打消了此念。后来我嫁给姓意的,格外不指望,今生同你再聚在一处,那晓得天老爷暗中会替人撮合,无巧不巧,偏偏就把姓意的死去,让你我破镜重圆。这姻缘固然是造化玉成,却也关于前生注定。至于你的仪妹妹,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怎能够和我们这些人相提并论。她虽说文君早寡,难道还别抱琵琶,然而你既属意于她,只要她不死,我包管可以圆成其事。若因这时未能如愿,便尔废寝忘餐,和自家身子作践,我也阻挡不住,假使你有个三长两短,上无以对老母,下无以对姐姐,我呢还在其次。”
云麟听着红珠说出这一大套话,赶即拗起身来笑道:“我又不曾说什么,到反惹你开了话箱,劈劈拍拍,编派我许多不是。罢罢罢,我就依你这办法好了。万一不依你,你心里不但老大不欢,怕的还要波兴醋海哩。”云麟话尚未毕,红珠望了他一眼,冷冷的说道:“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我为你想出多少法子来同她说,并不曾讨得你嘴里一句好话,还要说不能不依我。就像是我的事一样,岂不令人呕煞,好在你和她是姨姐妹,从小儿又常在一起的,什么话可以谈得,自今以后,你们的事,成也罢,不成也罢,与我毫没相干。”云麟见他话头不大对,连忙作了几个揖,向他陪罪道:“怪我不好,不该和你开玩笑,惹你生气。”
红珠道:“你抚心口想想,究竟是你错呢还是我错?”云麟道:“不谈了。我们出去吃晚膳罢。”两人遂携手往前边而来。过了几日,云麟终放心不下,特地到他姨娘那里来看淑仪。刚巧走到伍家门首,忽见一乘大轿,从里面抬出,轿中坐的这人,约莫有四十来岁,两边留着八字胡须,衣服也很漂亮。轿后还跟着一个俊仆,手拎皮包,仿佛亲随模样。此时云麟心里,疑惑是什么贵客来拜,忙向那司阍的问道:“这轿中坐的是谁?”那司阍的答道:“云少爷不认得他么?他是城内医士俞大夫。”云麟道:“哎唷,他就是住在北门城根的俞大胆么?”那司阍的答道:“云少爷说得不错。”云麟道:“你家没有人害病,他到此做甚?”那司阍的道:“谁说没有人害病,我家小姐,已不好过几天了。”云麟忙不迭的问道:“小姐害的什么病呢?我们那边如何一点儿不晓得。”那司阍的道:“还是那咳嗽老毛病,目下旧疾复发,病势很重。”
云麟听了病势很重这四字,那魂灵儿不由的打头顶上飞去,痴立如木偶一般,动也不动。还是那司阍的说道:“云少爷为什么站在这里发呆?何不进去看一看小姐的病呢?”这才把云麟提醒,先前两只腿跑得飞快,此刻进去,脚下好像有千斤重量,走也走不起来,那身子更巍颤颤的西晃东摇,比那打疟疾的还要抖得厉害。不特诸君莫明其中奥妙,就连我著书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原因。云麟走上堂阶,伍晋芳迎着说道:“老侄来得正好。小女自打尊府回来,夜间便又咳嗽。其初还不打紧,近来一天很似一天,虽然请了多少名医,代他诊治,也不见效。适才所请的俞大夫,在那医界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有名人物,他所开的脉案,也与别人大同小异,不过药剂子下得太重,你代我斟酌看,可吃不吃?”
云麟当即把药方看了一遍,总觉得不大妥当。忙答道:“我以为仪妹妹的病,非是药饵所能疗治,须要叫她把心地打开,祛除一切烦恼,自然而然,那病就会好起来。若任性拿药去淘漉她,她身体又瘦弱,如何禁当得起。况扬州的这些医生,越是有名,他的招牌底下冤鬼越发聚集得不少,然则照这说法,人皆不敢请教了。偏生他其门如市,忙碌异常。人即至愚,难道肯把自家的生命,当作儿戏。不过因为他有些名望,似乎比较那一班倒霉磕铳的高得许多。所以一个个才趋之若鹜。其实他一点真本领也没有,单靠那几句汤头,读得滚瓜烂熟,便出来为人诊病,遇着伤风头疼的还不打紧,到了疑难的症候,他且不曾见识过,那里会晓得是什么病原,甚至实当虚,寒当热,胡乱开出几味药,人家将他吃下去,虽不死,也去鬼门关不多远了。然而他架子还摆得很大,什么早门两块四呀,晚门三块六呀,特别四块八呀,普通一块二呀。常言说得好,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们心里,完全与所说的大相反背。一天到晚,巴不得人家时时刻刻来请他,他的诊金,才可以多弄几个。病之好坏,他全不管,咳心术之险,比医生再险不过了。即以俞大夫而论,他在城里笑话子难道闹得还少,姨父把他请得来,岂不是要仪妹妹的性命吗!”
晋芳道:“我何尝不明白,只因有人将他荐给我,我不承认,对于荐主面子上很难为情,好在他虽看,吃药不吃药,其权却不操之于他。总而言之,仪儿这条命,硬生生地送在瞎子嘴里。不然,嫁给老侄,那里会生出这岔枝儿来。”一面说,一面也洒了几点老泪。当下云麟反不好启口,停了半晌,才搭讪着说道:“姨父且放宽心,吉人自有天相,到是劝仪妹妹安心静养,比吃药强似几倍。”
晋芳道:“我也是这种见解。但你姨娘和我闹的不得开交,他说我们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不幸又青年守寡,现在病到这步田地,你不请医生代他看,难道坐视其死不成,终日价絮絮叨叨,哭闹不住,我被她吵得没法,只得顺着她的毛儿摸,耳根里才清静好些。”云麟道:“这也不怪姨娘着急,大凡做上人的,见着儿女有病,如同自己有病一般,恨不得立时便愈,何况姨娘素来欢喜仪妹妹,焉能不格外关心,此乃人情之常,无足深责。惟我来了好一会,并不曾看见姨娘,莫非在后边有甚事体?”晋芳道:“她么,大早已出去了。”云麟道:“大早到那里去呢?”
晋芳道:“他们妇人家所做的事,谈起来真是发笑。你姨娘昨晚同我讲,说仪儿这病,既然吃药也没有功效,我想代他到灵土地庙那边,求一个仙方,给她吃吃看,或者托神灵保佑,吃下去竟有起色,亦未可知。其时我听了他的话,心里虽很不赞成,外面却不能反对,只得婉言说道:仙方果能把仪儿的病治好,我也感激不荆怕的那个灵土地,有其名而无其实罢。她不待我的话说完,没口连声念着阿弥陀佛道:哎唷,这句话千万不能说呀。万一被他老人家听见,不但代仪儿加罪,而且连我们的阳寿,还要因此折掉。你不相信,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相信了。靠着那庙宇东边,有一家杂货铺子,他姓王,夫妻俩都有了几岁年纪,跟前仅剩了一个男孩,乳名禄官,这禄官今年也不过六七岁的光景,平时父母对于他非常钟爱,不料上月间忽然害了一场大病,许多医生,皆说他不救,后来还是向老人家面前,焚香祷告,才赐了一服丹方,服之竟霍然而愈。你看这事,可奇不奇?我道:管他奇也罢,不奇也罢,你去求求就是了。所以你姨娘今天大早,备了香烛,带着老妈往那里去了。停一会功夫,大约就可回转。”
云麟道:“从前我也听人说,仓巷里有个灵土地,他生前叫做朱二癞子,姨父可知道这朱二癞子是谁呢?”晋芳道:“那朱二癞子是县里一个书吏,他虽然做了这行当,却不肯有敲诈行为,专喜欢济困扶危,修桥补路,公门里像他这样,千百中竟难得一人,他临死之时,自称去做仓巷的土地,因此全城轰动,个个信以为真。”他两人正在谈话的当儿,三姑娘已打从外边入内。云麟忙站起来喊道:“姨娘回来了。”三姑娘见是云麟,遂对他说道:“你可知道你仪妹妹病了么?”云麟道:“我到了这里才晓得,但不知姨娘求的仙方何如?”
三姑娘道:“我大早便到那边去,总以为这时候还没有多人,谁料那些烧香的比我来得更早,天才微亮,他们就结队而来。也有问病求方的,也有酬神还愿的,神座前无多余地,竟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我其时只好坐在轿子里休息半天,等大家走了差不多,才进去虔诚默祷道:土地爷如若保佑我仪儿病好,我定然来重塑金身。随即又跪下去求了一条签,和仙方一个。签上却写明上上两个字,至于其中语句,老实说,我却不懂。”说毕,便向手帕内取出两个纸条,递给云麟。云麟接到手,刚欲和晋芳观看上面签句,忽地朱二小姐从里面走出来。晋芳倒吃了一吓,忙问道:“仪儿这时可好些么?”
朱二小姐道:“她现在已睡着了,你们在这里看什么?”云麟当下也就招呼了一句道:“我们在这里看姨娘代仪妹妹所求的签。”朱二小姐道:“签上说的什么话,我也来帮同你们参详参详。”云麟道:“好极好极。”三人遂聚拢着看那签句,只见上面写着:“划尽闲愁静养心,此身何虑病魔侵。闭门一任春深浅,莫把朱朱白白寻。”又看那仙方上几味药,是川贝母三钱,陈皮三钱,陈佛手三钱,用河水煎服。云麟:“药到无甚关系,惟这签句里面,似乎含着什么隐语一般。上二句分明说仪妹妹这病可不药而愈,不过要把那些烦恼除掉罢了。下二句究竟如何解法呢?”
朱二小姐道:“下二句一定是藏春天不宜出行,如出行看见那些花红柳绿,便要惹起无限伤感来。我解的可是不是?”晋芳道:“你们两个人一个详上二句,一个详下二句,解释的都很有理,到叫我游夏不能赞一辞了。”一面说,一面命人去配药。云麟这时候,还坐着不走,直等到淑仪将配的药吃下去,停了片刻才告别回家。然而他身子虽出了伍府大门,心里终记着那签上的话,恐怕不是吉兆。一头走,一头想,无意中几乎把对面一个人撞倒。幸亏那人闪让得快,不曾倾跌,毕竟吓了一跳。云麟生恐他发话,忙不迭的向他拱手道:“得罪得罪。”那人本来大怒,后因声音很熟。仔细一望,不禁转怒为喜道:“你不是云先生么?”
云麟见他称自己为云先生,想必在那里会过,一时又记不清楚,只得说道:“小弟姓云,不知老兄尊姓?”他道:“云先生你不认得我了?我姓朱,和你还有点戚谊。”云麟听了这话,格外诧异,以为既是我的亲戚,我岂有不认得的道理。刚待往下问,他又接着说道:“我的表妹,就是先生的舅妇。”云麟这一听,才恍然大悟,笑问道:“你的尊讳,可是成谦两个字?”他道:“不错不错。”云麟道:“老兄现在那里得意?”他道:“我自从跟随舍表妹由沪回来,我仍然还是行我的医道。”云麟道:“小弟今天有事,不克陪老兄畅谈,改日再行趋谒罢。”他道:“好说好说。”
大家遂分手而去。诸君阅书至此,又要疑惑在下撒谎了。何以呢云麟既曾与朱成谦会过,难道这会儿反认不得不成?岂不是前后自相矛盾吗?然而我著书的因为要借重他出场,故意的遗下漏洞,请诸君指摘,才好把我下文许多事实写出来。闲言休叙。且说朱成谦先前虽在明似珠那里,见过云麟好几面,他其时境况,却甚艰窘,迥非现在衣服丽都可比。无怪云麟和他遇着,不能认得了。但他怎样就会得意,不阅下文,诸君如何能明白其中原委。原来成谦自受了似珠委托之后,赶回来代他布置一切,满意想多赚几文。讵料似珠行至半途,所有赀财,悉被冯大拐逃而去。他这时且自顾不暇,那成谦的欲望,不由而然的便成了镜花水月了。惟成谦既受了这场打击,非但日后无所依赖,即目前生活,亦且难以支持。可怜他到处奔波,不是今日找张三,就是明天寻李四。一言概括,无非借贷度日罢咧。偏生在这个当儿,遇着一位救星,对于他却大大的帮助。他得了这宗接济,才能够一洗贫寒。这救星是谁?虽上文未曾提及此人,然而在本回书中,到不能不标明其姓氏。此人姓朱名六奇,是成谦一个从堂兄弟。他为人到很机警,可惜不务正业,早年即飘泊江湖,死活存亡,杳无消息。此次忽挟重赀回里,来访成谦。成谦遇这意外遭逢,自然是喜从天降,当下六奇向他问道:“成哥,我和你多年不见,你为何穷困如斯?”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天老爷不肯把日子给我过,教我怎生说法呢。”遂将历年经过的各种情形,直言无隐。六奇道:“你这话说错了。如今是什么时代,不靠自家的本领去做事,一味的马马虎虎,随遇而安,恐怕就没有饭吃了哇。老实说,像你这样为人,当然在天演淘汰之列。并非我有意责备你,你试看今日世界上,那一班轰轰烈烈的,谁不是有点作为。即以我而言,凭着赤手空拳,能在外混十几个年头,不是自吹却也很不容易。然而我尚不敢自大,还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小心谨慎,生恐得罪他人。何况……你将来果想出头,只须将那些大人先生们,拍得舒服非常,不患没有事干。我还有一句话嘱咐你,凡遇着弄钱的机会,切切莫问良心,须知一问良心,那金钱便弄不到手。”
成谦道:“老弟所言,深得处世秘诀,我当铭诸心版。不过目前之急,怎样救法呢?”六奇道:“好在我此次回来,薄有积蓄,你且先拿几十元去,添补些衣服,和每日需用的东西。”说着,遂从身边取出钞票若干张,递给成谦手内。成谦接了那一大搭钞票,如同见着好友一般,先前是苦脸愁眉,到此直心花怒放,忙笑对六奇道:“我尚不曾替你洗尘,却反生受你的厚馈,似乎于情理上不合。”六奇道:“自家手足,还用那些客套做甚?”成谦道:“既承老弟体贴,敢不从命。但是今天晚上,拟欲屈留小酌。我也不办什么筵席,只随意买点酒菜,不知老弟可肯赏脸不肯?”六奇道:“照这说法我不扰你,到像我和你生疏似的。罢罢罢,就在此扰你一顿,看你还有甚话讲。”成谦见六奇许可,也就笑着说道:“这样才好。”
登时便叫人上街买了好些酒菜,到了夜晚,他两人开怀畅饮,直吃得酩酊大醉,六奇始行回寓。第二天清早,成谦才起,六奇那边,已着人送上二百块洋钱,给他好好度日。他得着这笔巨款,不由的感激涕零,除将那宿债偿还,又重行租了一所房屋,仍然行他的医道。说也奇怪,他先前悬壶于市,药箱里老鼠,如同跑马一般。这会儿泰运已交,每天到有好几家请他去诊病,论他的生意,比从前可算不坏了。谁知他又异想天开,觉得我既想人金钱,焉有不前去俯就之理。所以人家请他看过一次的,他也不等人家再请,第二天便跑上门来。甚至人家拒绝于他,他也毫不为耻。因此风声传开,同业都当作笑谈。然而他遇见医界中人,还正言令色说道:“我是一片济世心肠,不像你们装模做样。”哈哈,他这一番论调,到把那些同业的问得哑口无言。其实表面上虽正大光明,肚子里却尽是些蝇营狗苟。偏生他人缘很好,又有六奇代他在外揄扬,不到一年。营业早蒸蒸日上。他处了这般顺境,气派自兴往日不同。所以这天路遇云麟,云麟又何从认得他呢。现在且将成谦搁下,再说云麟回到家中,他母亲秦氏问道:“你今天在姨娘那里,想必有甚事体,不然何以这时才回。”
云麟忙说道:“母亲有所不知,仪妹妹病了。”秦氏道:“哎唷,仪儿那天在我家,不是好好的回去么?如何她回去就有病?”云麟道:“病呢,到不妨事,谁保得住没有个年灾月晦,无如她这次病得很重,吃了许多先生的药,还是无效。”秦氏道:“先生既然看不好,何不叫你姨娘到那灵土地庙,求一条仙方给他吃呢?”云麟道:“这事还要母亲说么,姨娘适才已将仙方求回来,给仪妹妹吃下去了。不过在我眼光看来,仪妹妹的病,总怕不妙。”秦氏道:“她和你有甚冤仇,你枉口薄舌的咒她?”云麟道:“我咒他做甚?只因签条上那首诗,详来详去,都含着什么凶兆似的。”遂从头至尾念了一遍给大家听。其时柳氏在旁笑着说道:“我看你还是个极聪明的人,难道孟子上所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一句都不懂得么?”
云麟道:“罢了罢了,我为仪妹妹的病,正急得要死。你反拿书来打趣我,你这人岂不是全无心肝吗!”红珠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深恐冲突起来,连忙丢了一个眼色给柳氏,然后向云麟说道:“我看你的仪妹妹,绝不像夭寿样子,包管过几天,她的病就会好。到是你须要常常去看望她。”云麟道:“原是的,好不好,就看那剂仙方了。……”这一夜,云麟翻来覆去,总睡不着,眼巴巴的等着天亮,好容易那纱窗上面有了亮影,他便披了衣服,跳下床来。红珠这时到被他惊醒,随即问道:“天色尚早,你起来做什么?”云麟道:“我有我的事。”也不盥洗,便匆匆跑至外面,将珍儿喊起,叫她关好大门,一直径往伍府打探淑仪凶吉。
那知到了伍家门首,大门尚关得铁桶一样。云麟忙用拳头擂了几下,内里有人问道是谁?云麟道:“是我。”那人听见是云麟的声音,不敢怠慢,赶紧出来开门,迎着说道:“云少爷为何来得这般早?我们家里人,一个个尚未起身。”云麟道:“我不放心你家小姐的病,特地过来问一问,究竟仙方吃下去,有点效验没有?”他道:“我也不懂什么效验不效验,但听见内里说,吃下去似乎比平时安静得许多,少爷可到里边去坐坐么?”云麟道:“我也不坐了,停一会儿再来看望你家小姐罢。”说毕掉头而去。其时正值初冬时分,人家起身得迟。到了八句钟,街面上尚是冷清清的。他一人独自走着想道:我此刻还是回去呢?还是不回去?刚在这里盘算,忽然后面有人喊道:“趾青趾青。”他转身一望,不是别人,却是他的那个姐夫田福恩。随即问道:“你大早往那里去?”
田福恩道:“我来找你的,却巧路遇,省我走这一趟了。”云麟道:“你找我甚事?”田福恩道:“我今早约一个人在教场静乐园去吃茶,请你代我做陪客。”云麟心里本不大愿意,他听见他说这话,赶忙说道:“我有事不能奉陪。”田福恩道:“不行不行,我是霸王请客。”说着便拉着他走。云麟知道和他没理讲,只得随他前往。那时茶馆里到没有什么人,他俩走进去,拣了一张桌子坐下,云麟便向田福恩问道:“你今天请的那一个?”田福恩道:“你试猜猜看。”云麟道:“奇极了。你请的,我如何猜得着。”田福恩笑说道:“弄个榧子你吃吃。我请的就是那个朱成谦。”云麟道:“你说的这个朱成谦,他不是行医么?你几时认识他的?”
田福恩道:“我本来同他有一面,前天你姐姐身上不爽快,茶也不想吃,饭也不想吃,到把我吓一跳,赶忙请他去诊视,他说你姐姐不是病,是有了身孕,简直儿不用吃药。我听了他一番话,笑不可仰。遂封了诊金二百文送给他,他见了这二百文,放下脸说道:田大哥我和你的交情,难道二百文都不值么。我因他动了怒,也就说道:既这说法,恭敬不如从命了。然而过后想想,他吃的是这行饭,我却不能不酬谢他,今天特地请他来茶叙,就是这个原因。”
田福恩说到高兴的时候,竖起一个大拇指,哈哈的笑道:“老弟老弟,我别的本领却没有,对于造人这一层,到是顶刮刮的拿手好戏呢。”他说这话不打紧,直把个云麟羞得面红耳赤,当即呼叱他道:“你休要胡说,我是不答应你的。”田福恩知道这话说的大意,连忙站起来,向云麟鞠了一躬道:“是我不是,下次若再如此,请你重重的打我几个嘴巴。”他俩正在闹着,不料朱成谦已走至身旁,笑问道:“你们二位在这里争论什么事呀?”云麟见成谦来到,不便往下再说,忙掩饰道:“没有什么事,不过他在这里闹玩话罢。成翁且请入座。”成谦当下谦逊了一会,也就坐下说道:“云先生昨天往甚么地方去,为何匆忙的那样?”云麟道:“因有事同人接洽,故不及陪成翁畅谈。适听舍亲说,成翁的医道,很高明,早晚当过来领教。”
成谦道:“兄弟也不过借这行道做个幌子,混一碗饭吃罢。高明二字,那里配得上。虽说如此,但凡人家请我看,无论什么病,我都是用心切脉,审度病原,然后才肯下药,从不敢忽略一下。却喜人家吃下去,没有一个不药到病除,所以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要来请我。其实我只一个人,既不曾学着那孙悟空的分身法术儿,拔下毫毛,变成无数的朱成谦,去代人家看病,只好拣那极难治的症候,前往施治,其余没关紧要的,一概谢绝,饶着这样,由朝至晚,想一点闲功夫儿也没有,此刻到这里,还是却不过田大哥的情谊,兄弟略坐一坐,便要回去的。……”云麟见他过于吹得利害,笑说道:“成翁从井救人,固然是一番好意,若每天像这样忙碌,岂不是和自家身体作践一般,在我看来,还宜节劳为是。”
成谦道:“云先生说的话,我何尝不想到。无如那些人不肯放我过去,咳,怕的我一息尚存,此责不容脱卸嘘。”云麟道:“像成翁的为人,简直与耶酥无异,钦佩之极。”话还没完,那堂倌已端上两笼汤包来。田福恩道:“我们趁热罢,冷了就不好吃了。”大家遂狼吞虎咽,一扫而荆成谦当时便要会钞,云麟道:“成翁有事请自便,这会钞一事,轮不到你。”成谦遂告辞而去,他走了之后,田福恩问道:“趾青究竟到那里去?”云麟道:“我有我的事,不能奉陪。”田福恩道:“有事也请自便。”随即会了钞,各自分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