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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刺血陈词老臣沥胆批鳞直谏圣主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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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宁佐回宫,启奏神宗天子,呈上口供,只说:“高公临审,言语支离,似有叛情。宋四失马私逃之事,并未知会州县,明系捏造之言。苏御史未曾奉旨,不敢加刑,请万岁圣裁。”神宗听了,甚为恼怒,偏遇着吕国材在旁,又极力帮了几句话。天子大怒,次日降旨,仍命宁佐监审,谕御史苏端严刑究讯。

这正是,奸臣佞阉同作弊,私捏虚言蒙圣君。圣旨传到锦衣卫,急了忠直苏大人。

明料高公是冤枉,圣谕传宣敢不遵?只得动刑把高公审,苦坏了忠心赤胆臣。问过三堂已

半月,镇国王浑身上下带伤痕。这老爷至死不肯认叛逆,供口依然是旧文。吕国材暗自

着急难下手,又不敢贿买清廉苏大人。只好暗地观动静,只盼他鞭棰之下命归阴。托咐

宁佐加拷打,暗中不住送金银。这日又是勘审日,打点排衙提犯人。宁佐苏公堂上坐,

带伤的忠良跪在尘。苏爷未语眉先皱,眼望高公把话云:“本卫有句衷肠话,镇国你可仔

细听:你的口供是失马,宋四所首是通金。未捉逃军你自错,因此圣上起疑心。宋四已

死无招对,他的几句言词是祸根。莫非是宋四与你有旧恨,再想想雁门关中军共民,那

个可曾有怨隙,只管从直告我闻。待本卫,据情度理细推究,好与你追求主使人。”高公

听了长吁气,说:“谢大人怜念高某这片心。若提雁门兵合将,彼此相怜似至亲。冲锋打

仗同甘苦,兵将合心似一人。大人想,上下若非联一体,怎能够齐心努力净烟尘?高某虽

然无厚德,我也曾常施小惠与小恩。扪心细想平生事,未必有抱怨怀仇那个人。大人垂

怜问及此,高廷赞怎敢胡言昧赤心?”苏公听罢将头点,可叹遭屈被害人。

苏公听了这番言语,不由浩叹了一声,说:“罢了!据此说来,料非挟仇唆使之故。但皇爷盛怒之下,务要速明此案,老大人又无他词,纵然死於杖下,也不过是千古的疑案。老大人纵有冰心赤胆,那个替你表白出来不成?若依学生相劝,莫如伤心明胆,沥血招承,写一篇口供,本卫也好替你回奏,认一个情屈命不屈,到也罢了。”宁佐不懂苏公的隐语,连忙接口道:“高大人,国舅之言是也,你招了罢,何必令皮肉吃苦?”

高公被苏公提醒,高声说道:“大人明谕不差,待我招了罢!情由甚多,乞赐长纸笔砚,等我自已清清楚楚写一张便了。”宁佐闻言,满心欢喜,道:“就叫他自己写来。”苏公吩咐青衣与高公松了刑具。高公坐在尘埃,铺纸膝上,提笔在手,足写了半个时辰,方才写完。望上一举,说:“高廷赞的口供已完,拿了去罢!”青衣接来,送至案前。苏公接在手中,宁佐把椅子挪了一挪,伸着一条脖子,与苏老爷一同观看。

上写着:“万死罪臣高廷赞,沥血陈情诉口供。臣祖彦平高怀德,祖母皇姑讳美容。

千征万战平天下,扶保着,太祖开基将国祚兴。南征北讨三十载,大小功劳记不清。河

北兵伐王天寿,五光锤下丧残生。为臣的叔祖高怀亮,婶祖母名为李翠屏。臣叔高玉与

臣婶母,都与皇家立过功。夫妻父子征西夏,尽在妖人剑下倾。臣父高琼字君宝,本是

皇家御外甥。私下南唐去救驾,舍死忘生苦尽忠。臣的前母刘金定,四门大启截穷兵。

解围救驾要降表,大破妖人于道洪。得胜班师回汴国,臣的父二十三岁把王封。太祖皇

帝晏了驾,太宗即位坐龙廷。又逢塞北刀兵起,臣父母马到即成功。回朝无事干戈静,

臣的母闻看《残唐传》一宗。载的是白袍征东功似海,薛刚元夜闹花灯。张司马蒙君作

弊把功臣害,薛氏一门死苦情。男女老幼三百口,个个餐刀顶冒红。空立功劳难掩罪,

不及平民得善终。刘氏母因此灰心辞世界,红尘弃舍去修行。太宗圣主怜臣父。因念从

前血战功。重续国戚招驸马,钦赐了玉洁公主把婚成。燕尔新婚方两月,南唐马氏动刀

兵。钦命臣父为元帅,提兵调将把南征。公主尤思身病故,夫南妻北未相逢。臣父至彼

身遭困,里无粮草外无兵。一连数日无救应,险把残生峪内倾。带血连皮烧战马,生吞

活咽把饥充。为臣的生母曹氏提人马,忘生舍死与贼征。整杀三天并三夜,臣的母浑身

带箭似柴棚。直透重围救臣父,马元佑被获遭擒才得平。得胜回京至半路,太宗爷又命

臣父把西征。钦限紧急连夜走,苦命的为臣在半路生。臣的母不顾产后身薄弱,讲什么

避雨与防风!念为臣襁褓未得安稳唾,入死出生万马中。西凉征战十二载,为臣的九岁随

父就冲锋。好客易平定西凉要降表,这其间真宗即位太宗崩。回兵刚把潼关进,北番王

发兵夜寇雁门城。旨下又命平塞北,未得回朝转汴京。为臣的祖母年高身有病,望子思

儿眼盼红。时时想念朝朝望,梦中哽咽唤高琼。一病着床八个月,只为思儿阳寿终。臣

的父,恸念慈帏难见面,寸断肝肠血泪红。饮食不进形容瘦,强打精神领大兵。夜晚安

营于山领,天明不见影和形。直到而今没下落,未卜存亡死共生。万岁皇爷哟,念为臣

一家骨肉人数口,多一半为国忘家不善终!那时为臣十三岁,蒙恩袭职把侯封。臣母带臣

征塞北,五年血战始成功。彼时真宗晏了驾,当今刀岁把基登。奏凯还朝非容易,臣十

八岁方得到汴京。太平未及三二载,高丽朝鲜不进贡。皇爷命下发人马,为臣帅众去征

东。六载平服回本国,那时节体倦神疲疾病增。因此上,乞假葬妻连告病,回转燕山故

土中。只说是国泰民安不用武,臣得个骸骨完全保善终。不料耶律复造反,蒙圣恩召取

为臣把塞北征。为臣的不敢辞疾与抗诏,舍业抛家愿尽忠。兵至雁门打了仗,耶律通妖

术神石猛又凶。数年中迎敌争锋心使碎,死过几次又重生。妖法无敌难取胜,多亏奴子

郑安宁,苦肉计暗摆一座梅花阵,才拿住番王耶律通。署理雁门十二载,臣把那妻子家

园不挂胸。念为臣十岁西凉身中箭,胸前一个血窟窿。臣母抱臣驼马上,杀退回兵进大

营。口中只有呼吸气,幸亏良医妙药得重生。征北贪功误坠盘蛇洞,跌了个皮开肉绽遍

体红。彼时不遇人搭救,残生早也赴幽冥。征东怒赴和合会,刀山剑海似兵城。为臣的

单手提枪擒辽主,闯透了高丽雄兵几百层。满身上刀伤箭眼十七处,未肯把高丽国王轻

放松。铁背狼偷营行刺将臣斩,偏偏的鬼使神差刀砍空。虽说是仗主洪福平天下,那知

臣千惊万险得成功。这而今宋四造端诬臣反,高廷赞此心惟可对天明。什么是宋四暴死

身亡故,分明是苦命的为臣无救星。原告已亡无可问,只好是拷打为臣审口供。肉伴乾

柴多半月,念为臣身残无处可搁刑。总将臣斧钺加头刀砍体,怎敢把反叛污名一一承?

不忠而且兼不孝,玷辱我祖父先人报国恩。这便是,高廷赞一生所作所行事,披肝沥血

尽真情。冒渎陈情该万死,求大人,转将此纸奏天廷。”宁佐看毕直了眼,目视苏公不作

声。苏公爷哈哈大笑连说好:“镇国你真不愧大英雄!”

苏老爷看罢这张招纸,不亚如吃了一服舒气散,十分痛快,仰天大笑.连称:“快哉,快哉!这张品供,果然不错!老公公,就请拿去面圣,学生候旨便了。”宁佐满心里的不自在,不敢与苏公相抗,一则苏御史正直无私,敢言敢作;二则又是椒房贵戚,宁佐虽是进御的太监,也惧他三分。当下袖起招纸,回宫见驾。

这里苏老爷向高公说道:“老千岁,这张招纸写的甚好,明明是一纸辩冤的血本,圣上见了,一定垂怜,明日必有好音到来。”高公道:“多蒙国舅用情,_未卜天颜喜怒,还不知是祸是福。廷赞冒死陈情,并非惜其一死,惟愿洗清此案,得保祖、父清白之名,高某虽死亦复何恨!”苏公说:“当今圣上宽洪大度,乃仁明之主,见此陈情,追昔念旧,自然开恩垂悯,断无触怒降罪之理。今日宁佐回奏,必是明晨降旨,待下官五鼓进朝,先去见驾,替老大人保奏一番。纵有不测,满拼着这顶乌纱不带,也无甚要紧!”高公连忙谢道:“若得如此,不但高廷赞没齿难忘,即祖父先灵亦感之不尽矣!”

不提这里讲话。且说宁佐进宫回奏,刚走至文德殿后,迎头遇见吕相自内阁走出。二人会在一处,见左右无人,吕相悄悄问道:“今日监审如何?那人可曾招了么?”宁佐笑道:“招却招了,只是这个口供新鲜的很,老大人看看何如?”说着,取出递与奸相。奸相接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惊慌起来,道:“这那里是什么口供,明明是诉功声冤一道血本,圣上见了,一定回心,这事大大的不妥了!老太监千岁不可呈献,见驾时只说高某见宋四已死,没了对证,不但不招,言语颇多不法。如此回奏,皇爷一定加怒,还是降旨加刑取供。那时老公公再用力加帮一二,不怕他不死于杖下。”宁佐闻言,把舌头一伸,说:“这个我可不敢,这张纸是同着苏老儿写的,要在驾前对出来,如何是好?咱家吃不了!”奸相说:“你今日入宫奏对,圣上明日一定降旨着锦衣御卫覆审,苏国舅何暇见驾?只要激起圣怒,老公公监审时多加言语催他动刑,明日早堂一顿把他敲死,大事全完,过后谁还提他招纸不招纸呢?即或提出,你只管如此这般回奏,也就掩饰过去了。”宁佐摇头道:“不妥,不妥!当今万岁不比庸愚天子,乃圣明之主,万一闻风追究起来,咱家的脑袋是不禁杀的!”奸相笑:“当日原是借仗老公公的鼎力,才把高廷赞治到这般地位。常言道:杀人不死,不如不杀。如今留这后患,若被他访着风声,怎与咱们干休?本阁与老公公祸事旦夕至矣!事已至此,老公公少不的耽些利害,周全到底,学生再奉千金为谢如何?”宁佐听说到银子上,把他爹的生日都忘了,那里还顾的许多?满口应承道:“使得,使得。”别了吕相,进宫而来。

正遇天子在昭阳夜宴,苏国母与闻贵妃一同伴驾,说至镇国王这件事上,天子甚是着恼。二位娘娘善言奏主说:“高家乃骨肉至亲,三世功劳,两朝驸马,圣上莫凭宋四一面之词,轻废国家栋梁。妾等虽居深宫,亦有风闻。”遂把素日访闻高公所行忠君爱民之事,一件一件在驾前表扬。又道:“陛下圣鉴,似此忠肝义胆之行,为非作歹之人可作得出么?”天子闻奏,默默无言。正说至此,宁佐进宫,驾前拜倒,只说高廷赞熬刑不招等语。天子只说了个知道了,夜深归寝。

且说御史苏公,因审高公,早朝候旨,衙事都是监审太监代奏,所以宁佐得从中用力。苏老爷为保高公,不等宣召,次日五鼓起身梳洗,打轿上朝,午门伺候。等的百官朝散,他即知会了黄门,奏说:“御史苏端有本奏闻陛下,现在午门候旨。”天子降旨宣国舅见驾。苏公随旨而进,参驾已毕。天子问道:“朕未曾宣召国舅,有何本章,前来见朕?”苏公见问,口呼我主。

苏老爷尽礼磕头呼万岁:“皇爷在上请听之。臣来见驾无别故,为的是替国留贤保柱

石。为臣勘审高廷赞,留神着意验虚实。这些时,虽受官刑无怨色,始终言语总如一。

理直气壮神色坦,意切情真不似虚。问过数堂言不岔,他总是失马私逃两句词。为臣的

追问谋逆通番事,他不过仰天垂泪气长吁。再要加刑复拷打,臣见他伤痕遍体少完肤。

若不少宽容养息,残生难免丧沟渠。他本是皇家重宰关国典,况且这叛逆之情未的确。

不明不白刑下死,此案千秋终是疑。何况他祖孙三世功劳大,免不了天下军民替叫屈。

昨日的供招如血本,想宁佐已奉当今奏主知。望圣上细览其词思已往,暂免严刑待几时。

自古道:雪内埋尸终要现,是非日久自然知。这而今浑浊难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望我主且将廷赞监禁起,待为臣遣人暗暗访踪迹。务必要澈底穷根明此案,那时节再叩

金銮奏主知。果有造逆通金事,律应万剐问凌迟。明正其罪人无怨,显圣朝赏功罚罪并

无私。倘若是被人陷害含冤枉,也不枉善把忠臣良将屈。为臣冒死上保本,为的是大器

良材替主惜。”苏公奏毕连叩首,把一个宁佐霎时魂吓迷。

那宁老公因受吕相所托,把招纸隐藏起来,只说苏公现今免朝,再去监审,假传圣旨,催着动刑,一顿把高公敲死,他好笑纳吕相的千金。不意苏公今日不召自来,这个秃奴才站在皇爷的背后,听着苏老爷奏事,他那心中好似打夯的一般,朴登朴登跳个不了。正自着忙,只见神宗回首,问道:“宁佐,高廷赞既有招纸,你昨日回宫,为何不奏?”宁佐连忙跪倒,幸有吕相所教的几句话在肚子收着,即叩首道:“高廷赞招纸虽有,只因那上面的言语依奴婢看来,似有些怨望之事;又因吾主昨夜刚然宴毕,圣意微醺,所以奴婢不敢进呈御览,恐万岁见了着恼。”天子问道:“如今招纸何在?”宁佐从袖中取出,双手递上:“招纸在此,请皇爷过目。”

神宗爷手擎招纸睁龙目,留神仔细看端详。见上边言词恳切如滴血,字字刻心意味

长。暗念他南征北讨多少战,入死出生几百场。再算他自小至今将半百,都是刀枪林里

度时光。活了四十单九岁,只有九载在家乡。细想他平生所作多少事,都是不离大义与

纲常。细参他果有造逆通番意,怎么肯随召如飞转汴梁?何况他独自孤身居塞北,合家老

幼住渔阳,他若背国行叛逆,岂不怕拿他的家口赴法场?又想那耶律通为质监在此,因此

才投顺了北安王。彼时纳款曾相约,干戈两罢守封疆,再要背盟兵犯内,耶律通难免餐

刀把命伤。北安王既然不爱同胞弟,何如当日不投降?神宗爷手拿招纸观看好几遍,不由

的一声叹息意惨伤。这皇爷沉思细想时良久,自古道:聪明不过是君王。忽然猛省龙心

悟,逼真是圣鉴天子洞万方。暗说道:“是了,宋四失马事必有,私逃惧罪不荒唐。或者

是廷赞的仇人闻此信,借剑杀人起不良。唆使宋四加贿买,趁机诬告镇国王。偏偏的此

奴暴死无了对证,这宗案万难显露与明彰。叛迹无实难问罪,骤然释放又不当。赏罚不

明行颠倒,倒只怕文武军民笑断肠。”神宗思忖时多会,眼望苏公讲端详。

说:“国舅方才所陈,俱是忠君爱国之良言,朕甚嘉纳。准卿所奏,且将高廷赞停审监候,待朕召九卿会议,降旨施行。”苏公叩首谢恩,退出宝殿。天子也就回宫。这一来,那镇国王的性命犹如盲者临深涧,孤舟遇飓风。但不知生死如何,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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