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热心求学独走重洋 豪气惊人双跑电木
却说秋女士辞别了他的母亲,一路无话。这日到了上海,下了个栈房,也不再往越女士那里去了。等了一天,有了出口到东洋的轮船,他便即行搭轮动身。出了吴淞口,经过黑水洋,又过了绿水洋,这一日到了长琦。因这个地方,也有来往的搭客,并要上卸些货物,故在此停了一日。次日开行,过了盟司,方直往神户进发。
且说女士在舟中行了几日,觉得影单形只,心中不免有些郁郁不乐起来。又想起中国的国权,近年来只有落下去的日子,没有兴复的气象。那些百姓,又都是醉生梦死似的,全无一点儿振作的精神。我们女界中的同胞,更不消说了,只知道争宠献媚,那里有肯把国家两字放在心上的呢?想到这里,自己的心中倒觉得有无限的感触起来,便提笔写了两首七言的律诗出来。写的是道:
片帆破浪到沧溟,回首河山一发青。
四壁波涛旋大地,一天星斗拱黄庭。
千年劫炉灰全死,十载淘余水尚腥。
海外神仙渺何处?天涯涕泪一身零。
闻道当年和约地,至今犹带泪痕流。
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河山故国羞。
领海无权悲索寞,磨刀有日快恩仇。
天风吹面泠然过,十万云烟眼底收。
写毕,又默吟了一回。
忽见那些同船的人,齐在那里收拾行李,说道神户到了。女士听了,也忙把自己的行李也收拾好了,又把时计看了一看,已经下午一点三十分了。不一时,船已停住,搭客都纷纷的上岸,女士也随着众人上了岸。走了数步,忽见有一个所在,众搭客齐在那里站着。有几个日本人走出来,把众搭客的行李,一件一件的翻检。知道这个所在,大约就是什么检查旅具所了,便把自己的行李,也交给那几个日人翻检了一遍。然后雇了一部东洋车,到了中国会馆,拿一张小楷片送了进去。
里边即有招待员出来,接待女士入内坐下。一会儿,又有几个同乡人,走来向女士敷衍了一回。女士又将求学的意思,告诉了众人。众人听了,都是钦敬的很,替女士去告诉了会长。会长也出来,和女士说了些闲话。一面命人安排女士的住所,一面又和众人商量,替女士去寻学堂。次日就有人来,替女士介绍到本乡汤岛地方,一个女子高等学校里头。众人就和女士说了,女士也愿意得很,于是商议定当。女士又在神户闲逛了数天。一日,那个介绍人来说了个进学的日子。等到那日,那个介绍人又来了。女士便收拾行装,辞别众人,随了那个人,搭火车往本乡汤岛去了不提。
且说这个本乡汤岛地方,女学堂共有两所,才算是大的,余外小的女学堂,也不知有多少。女士所来的学堂,叫做“附属女子高等学校”。这个学校里头的学生,共有四百个,教习也有二十几个。内中分专门、普通两班。专门的五年毕业,普通的三年毕业。他们的课程,共分八个门类。女士到了这里,便入了普通的一班。八门的科学,虽不必全学的,只因女士的质地聪明,所以他把八门的科学就全学了。这且不表。
一日,遇着星期放假,女士同了几个同学的日本女子,出外闲游。走到一爿古董店的门前,见里头壁上挂着一把半新不旧的倭刀。女士一时想起,我一个弱女子只身在外,虽说是天涯海阔任人走,然到底要有些防身的本领才好。可巧我学堂里头那位体操教习的刀棍也是很好的,我何不把这刀买了,就叫这位教习教练教练。想罢,便招呼几个同学的,一同走入店内。那开店的见了,连忙立将起来问道:“众位要买什么?”女士便指了那把刀说道:“你把这把刀与我看看。”那人就把那刀摘下,送与女士接了。女士便把那刀抽将出来,细细的一看。只见那刀长不满三尺,背阔槽深,锋利无比,果然是把纯钢的好刀,看罢便买了回去。从此女士又把尚武的精神振作,日日操练起来了。
这日,女士的同乡人徐锡麟来访他。原来这徐锡麟也在这本乡汤岛地方一个法政大学校里习学法政,女士到了这里,也曾去拜望过他数次。因见他的为人慷慨激烈,非凡磊落,和他讲论起国家大事来,他便痛哭流涕,自有一种令人起敬的言语,所以秋女士就认他做天下第一位热心热血的人物了。况且女士的为人,也算得是中国女界当中最开通最文明的女子,因此徐锡麟也把女士很敬重的。二人就此结为知己,每逢星期日,不是女士往徐锡麟处去,就是徐锡麟到女士处来。今日又是星期放假的日期,锡麟因见女士早上不来,他就吃了饭,一径跑到这里。门上看门的见是熟客,也不拦阻。他就一口气走到了女士的自修室一看,里头并无一人。
正想回身往别处找去,忽听得自修室内豁喇一响,倒把他吓了一跳。认道里头有人在那里,便走进去四处一看,仍没有看见。他心里疑惑起来,低着头,想不出这个声音是从那里来的。正想着,忽一阵怪风从外头吹入,把台上的纸头豁喇豁喇尽行卷到了地下,他方想着方才的响声,也是风了。于是弯了腰,把地上的纸头一一替他拾了起来,理了一理。看见有一张纸头上写着几首诗,他便细细的一瞧。只见上写着道:
大雅一篇拟赠某君
大雅飘然思不群,鸡虫蛮触任纷纭。
腹中空洞容乡辈,天下英雄惟使君。
海市蜃楼消幻气,云台麟阁策华勋。
规怃成就非无本,广狭都由一念分。
锡麟看了这首诗,想了一想,也不知他所赠的是个怎么样人。于是又看下一首的题目,是和日人石井君的原韵。诗道: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
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
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
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锡麟看了,点一点头,自言自语的说道:“好一个‘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这种心肠,莫说女界当中算得绝无仅有,就是我们须眉队里,恐也少有罕见的了!”说着,又往下看去,只见写的是《红毛刀歌》。歌道:
一泓秋水净纤毫,远看不知光是刀。
直骇玉龙蟠匣里,待乘雷雨腾云霄。
传闻利器来红毛,大食日本羞同曹。
濡血便令骨节解,断头不俟锋刃交。
抽刀出鞘天为摇,日月星辰芒骤韬。
斫地一声海水立,露锋三寸阴风号。
锡麟看到这里,便击节称赞道:“好呀!这种女子,真真我们男人应该拜倒下风的了!怎么他的丈夫,竟把这样一位有才有识的妻子不要,反倒把他离异了呢!咳,他的丈夫,真个是顽固党里的尖儿了。”
锡麟正一个人在这里替秋女士抱怨,恰好秋女士从后头走来。将到门口,忽见锡麟在里头坐着,手中拿着一张纸头,呆呆的也不是看,只是呆想。不知他想些什么呢,便开口问道:“徐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锡麟正在想得出神头上,忽听得有人叫他,便抬头一看,见是秋女士。看他穿着一身操衣,手提倭刀,满头是汗,便答道:“我来了一刻了。妹妹你从那里来?”秋女士听了,一面走将进来,把刀挂在一边,一面答道:“我从操场里来。大哥你看的是什么?”锡麟道:“我方才来的时候,看见这里没有一人。正想到别处找妹妹去,忽然间这里有了声响,我就回身进来。
见一阵风过,把台上的纸头吹了一地,我便将纸头拾了起来,替你理好了。因见这两首诗做得很好,故在这里偷看偷看,不料被妹妹撞着了。”女士笑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生平最不喜欢这样鬼鬼祟祟的。一个人会了什么,原是要人家晓得的。只是我这几首诗也不大好,大哥你看怎么样?”锡麟道:“很好很好!我最爱你两句,就是那‘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这两句话的口气,真个是悲叹淋漓,激昂慷慨!余者虽佳,然终不及这两句的好。”
女士笑道:“大哥,你看诗的眼力,倒也不差。我还有一篇《红毛刀歌》,你看见了没有?”锡麟道:“我正在这里看呢。”说着,低了头,又看将下去道:
陆□犀象水截蛟,魍魉惊避魑魅逃。
齿斯刃者凡几辈,髑髅成台血涌涛。
刀头百万冤魂注,腕底乾坤杀劫操。
□来挂壁全不用,夜半鸣啸声疑鸮。
英灵渴欲饮战血,也如磊块需酒浇。
红毛红毛尔休骄,尔器诚利吾宁抛。
自强在人不在器,区区一刀焉足豪!
锡麟看完了这篇歌,向女士说道:“妹妹,我看不出你,倒是没有一样不会的,而且没有一样会了不好的。”女士道:“大哥,你不要这样的过奖。谅来我是个女子,虽说是好,然终不及不到你们的呢!”
锡麟道:“妹妹,我不是要讨你的好,反说坏我们男界的同胞。你认道这些留学生,都是些出类拔萃的人才么?”女士道:“我起初何尝不是这样的羡慕他们呢。近来我到了这里一看,见他们也不过是学得些皮毛罢了。”锡麟接口道:“咳,说起来真要叫人气死!你道他们来到这里为什么的?原来都是为看那张文凭罢了。他们要了这张文凭,将来回到中国,就拿这张文凭去诳钱财,诳功名,全没一个肯为国民流血的。”女士道:“为国民流血的这话,大哥你也责备得他们太过了。动物界的微生虫,尚且惜着性命,何况一个人呢。我的意思,只要他们肯实实在在的学些真实本事,将来回到中国,也是尽心竭力的替国家办些好事,替国民打算些生计,这样就好了。若说要他们为国民流血,这不岂是个难事么?”锡麟听到这里,对女士笑了一笑,说道:“事体也是很难的。但照中国官场中的这些贪多不厌的官儿看起来,终究要弄出这件流血的事来呢。”女士道:“这些事体,管他们有没有,我们只须尽着自己的力量,照着自己的这个心做去就完了。”锡麟道:“好啊!各人行各人的志,我也是这么说呢。”又说道:“妹妹,你的宗旨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士道:“我的宗旨阿,就是‘男女平权,家庭革命’这八个字。”锡麟道:“你这个宗旨若要达到目的,恐也是件很难的事呢。”女士道:“大哥,亏你说得出来!世界上头的事体,那一件不难?若怕了难,难道件件事体可以不做了么?”锡麟被女士一问,不觉问住了,讪讪的答道:“妹妹,我们不要讲究这些了,横竖到头便见的。”女士正色的答道:“大哥,不是这样说的。一个人的宗旨一定,便是千难万难,也要做将去的。”锡麟听了,更把了面孔飞红了,自觉失言,如今被他问得一句也回不出来。只得假装着伸手在台上拿了一本书,一面看书,一面答应了个“是”字,便不言语。女士见他没意思,便也不再问他了。
停了一会,锡麟开口说道:“妹妹,你天天学着体操,如今操得怎么样了?”女士道:“也不见得怎么样。方才去和几个同学的赛跑了一会,倒被我跑过了他们好些路呢。”锡麟笑着说道:“我在学堂里头,也是日日操的。别的倒没有什么见得,只是这个赛跑,每跑一次,我定是第一的。妹妹你在这里,也是赛跑队中算第一的。今日左右无事,我想和你赛跑去,使得么?”女士道:“使得的。我们也比较比较去。”锡麟道:“我们不要在操场里头跑,我和你到外头去,依着电线的木头跑,你去不去?”女士道:“也是一样的啊,怎么不去呢。”于是二人一齐走将出来,拣了一个空旷的所在,依着第一根电线木跑起。跑了有两里路光景,秋女士终究是个女子,那里跑得过。二人跑过了之后,又到各处闲逛了一回,方各回去不提。
且说锡麟在这里留学,已经多年了。他原是中过的一位举人,因在绍兴时,专门和一班旧学究做对。他的父亲也是一个喜欢旧学的人物,见他儿子这般形景,就不大喜欢他。常常对人说道:“锡麟这个不肖,若然被他得志起来,定要闯出灭门的祸事的。”后来锡麟东洋回来的时候,就捐了一个道衔,指分在安徽省里候补。那个安徽抚台章中丞很赏识他,派他做了巡警学堂的总办,又兼办了几个差使,当时人人齐称他是红道台。绍兴城里,有几个被他骂过的乡绅,见他做了一个红道台,便也去巴结巴结他,又在他父亲面前说些好话,趋奉得他们父子两个着实了不得。
倒是他的父亲常常替他的儿子忧虑,每把些事君以忠的道理,写信去教训他。争奈锡麟的心肠,终不肯改将转来呢。他父亲因见劝他不醒,便暗暗的在绍兴府里存了一张案。所以后来锡麟把恩中丞刺杀了,只有锡麟一个人受罪,他的父亲也没有害着,这正叫做知子莫若父了。但只可惜了锡麟的兄弟徐伟,他虽是也在东洋留学,然而宗旨是不同的。不知安徽的那些官儿,为什么的定要把他关禁起来,直到今日,还没有放他呢。这些都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秋女士在那个学堂里头,读了一年有余的书,把那些科学都学会了。这时候,徐锡麟已经回国,他的知己也就少了。他便也收拾行装,起身内渡。这日到了上海,轮船停泊好了,他便上岸来,叫了东洋车,一径到曹家渡越兰石女士处来。那个越女士正在里头,和几个女学生,并自己的一个女儿,讲论书史。忽见一个老婆子进来报道:“奶奶,外头有个东洋女子要见奶奶。我不认得他,叫他到外头等一等。他说和奶奶是素来认得的,不消通报,他就在后头跟进来了。”越女士听了,一时也想不出来。正要走出去看是个什么人,忽听得有人喊道:“姊姊久违了!”越女士听见这个声音,就晓得是秋女士了,连忙迎将出来。只见秋女士全身的打扮全是东洋装束,便笑说道:“啊呀呀,简实是个东洋女子了。你这样的打扮,莫怪方才那老婆子要不认得你。就是我自己,若不是听了你口音出来,恐怕也要弄不清了。”秋女士也笑道:“难道真个像的么?”越女士道:“简实和那从前会过的菊池夫人千代子一般无二,竟全没有一些中国人的气味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越女士一头笑,一头挽着秋女士的手说道:“我们里头去坐了再说罢。”于是众人齐到里边坐下。
彼此问好已毕,越女士便问秋女士道:“妹妹,怎么你到了日本,一封信都没有与我?难道我前回劝了你这一番,你就见怪了么?”秋女士见问,急忙答道:“姊姊,你说那里话来!这些闲谈,说过就算了,那个还把他记在心上。姊姊,你也太多心了。”越女士笑道:“我也不过说说玩话罢了,你也不必当真。”随后秋女士又把在日本的情形,一一告诉了越女士,又把此刻回来的原故也说了一遍,然后二人又叙了些离别后的话儿。越女士忽一眼看见秋女士腰间挂着一把短刀,便问秋女士道:“妹妹,你这把刀是在日本得来的么?”
不知秋女士答何言语,且听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