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一时未挂杖头钱,任是临节也枉前。
只合忍饥随袖手,盘盂几见卫姬贤。
却说高君保进入酒肆下坐,有少妇曰:“客官要吃酒尽便惟一说,此地一带荒山野地,并无人敢胆子在此开个店户,只有我家是独一买卖,利息加十倍,方肯沽出,每碗饭取银子五钱,每壶酒银子二两,每盘佳肴银子十两。”
当时公子只曰:“尔们只管上好酒馔送来,银子不拘多少,且有劳代喂马匹,一总送尔酒银工银。”少妇等领命。须臾,酒肴陈列,公子大饮大嚼。只因天早出庄,未曾用膳即跑路,又遇小姐大战数阵,好不饥忙,不一刻间,食得佳肴美酒,般般也遍,用餍饫1了,少妇收去余残碗膳。公子一刻上马,正要奔,一妇止之曰:“结算了酒膳数账方许走路。”当时公子被他止留,算明共计食用八十二两银子,然公子自思,囊底皆空,只得强言曰:“待小生往前途办了公干,自当赔还,且记登数月之账。”一妇曰:“一面不相识认,食了许多东西,方说日后记账之理,看汝不出。一昂昂少年,斯文一脉,来作骗食光棍,但不看我壁上贴的么?囊中有钞方沽酒,袖里无钱不借飧2。汝只顾大杯饮嚼,难道我们酒食不要本得来的?”高公子没奈何,只得曰:“小生非比别人,乃系当今御外甥高王爷之子君保也,只因救驾心忙,失去银子,费用改日自当赔还尔们,并非谬言欺哄的。”一妇曰:“世间有此骗食棍徒,还要假冒王亲国戚来吓恐谁人,今不管汝什么等人,欠账须还钱,若果没有,且留马匹作按折。”当时公子见他声声不肯饶议,且要马匹作偿,但无此马匹如何起跑程途。一刻激得怒从心火起,正要一不做二不休,即拔出腰刀,要杀却三个妇人。那妇人大呼不好了,请婆婆出来,齐声喊叫。果见一老丑陋妇人,从里厢跑出,十分凶恶,大喝曰:“老身只道那方浪子来骗食,谁知系敌国之人,独不知我们受了南唐主李景所托,在此单锁山假开个酒肆,待有宋朝将士到来,即要下手,岂知尔自投于此,来得甚好。媳妇等,可急关门,活捉此骗食贼,往唐主请功领赏。”君保闻言大惊,正欲舍马不顾急奔,不料店门闩了。回观,只见老恶妇人,黑似炭煤,满面麻子,颧骨横生,二目寸深,二牙露出口外,手持一柄大腰刀,恶狠狠迫出中堂。公子只得挺身回斗,长枪架开大刀,有三个少妇来助敌,亦飞抛碗碟打个不住,公子只得左闪右避心慌意乱,不及战斗,甚见费力。须臾,店内杯盆打抛得粉碎,净净响亮,满屋瓦砾。三妇人大喊助威,公子胆战心惊的战拒,只顾得闪躲瓦砾,手一慢,险被凶妇大刀所伤,一闪失足,仆跌于地中,被三个少妇拥上拿住不放。老丑妇持索子捆绑了,扎在店柱边。三个少妇曰:“这光棍骗了酒食,还要行凶杀我们,今且不将他押解唐主,不若现成将此人杀烹了,作肉猪卖,姑可准折食酒本钱,还得百十斤肉沽出,倍利也。”老丑妇曰:“贤媳所言不差,将来开腹烹之,又免累及我们解送跋涉。路途数千里,那里有闲暇工夫。”正议论,公子暗自言曰:“前被刘金锭困弄以法力,他原爱我,可以情面求之,今遇此凶恶不良,料得性命难保,但思命往不辰,到处即系敌国,这是定数,无可恨。只不该为此贪杯口腹甘肥,以至宗桃失祀。父母1餍饫(y ànyù,音厌玉)——指饱食。
2借飧(sun
,音孙)——飧,晚饭。这里是借粮之意。
单生吾一人,别无所靠。空藏满身武艺,马土奇能,又于朝廷半功未展,便迩刀下而亡,君王父母之恩,付诸流水。如今一死,有何惜哉?只可恨埋没了英雄而罪负于不孝耳。”想罢,不觉哭声起来。只见那老丑妇一展长唇,笑容堆满面,露出一腔淫态,言曰:“教尔后生家,单身出门,切不可贪杯为口腹,一贪杯,即能招祸了。今见尔如此悲泣,定然畏死求生,但老身有一法,若允就俯从,便可地狱立化天堂。”君保闻言,忙问曰:“比如依尔们何如?”老妇曰:“如允听从,何愁无生路。自念老身,一自淫杀情郎以来,正寡居二十载,屡欲寻个好对头,以乐晚秋,奈何命入孤鸾,所逢每每不偶,今见郎君一貌鲜妍,具此本领,若肯俯就在此,与我结为夫妇,当炉炊以度活,便将汝绑缚脱放下,以便成鸾凤之交,又免以一死。”高公子闻言,真乃令人可恼,又甚可耻,不料世间有此太不自谅老怪物,原来此老丑妇是一淫精蠢物。心下彷徨,又被逼不过,只得言曰:“小生已死在目前,别的事易从,以老妈妈二十年来琴音未续,亦属可怜,但以尊容目睹,小生实不敢领教,自愿一刀两段,由尔等婆媳施行也。”有老丑妇怒曰:“执拗儿真不畏死乎?前哭后刚,乃虎鼠两端之人,今复唐突老身,要来没用。各媳妇,与我开刀罢。”有两少妇怒声如雷,手持刀斧,君保斯时亦自料即死。
忽一刻,一少妇飞奔而入,气喘嘘嘘,对老丑妇曰:“婆婆不好了,这宋朝少将岂知乃系双锁山刘金锭初定郎君,今被我家拿住,金锭风闻,已率领了数百家婢前来打救,现已喊杀连天,将店门打塌,打进来了。”有老妇闻知,大惊失色,忙呼媳妇,我等且逾墙逃避,免遭刘丫头毒手。果见四妇人各取梯子,不顾君保,皆走散了。
只见刘小姐领了许多女兵闯了进来,见君保冷笑曰:“救解来迟,有惊郎体。但逼婚之人已深恨奴家,比如公子何不允从此美事,正乃男才女貌,佳偶相当。奴是意外人,是至公子三番两次哄奴,即逃脱去。但汝贪杯为此口腹甘肥,险些对着好姻缘,想必公子一心注意此美人,奴今从此收拾私心回归,免得夺却别人美事。”言罢,半笑转身,徐徐步马而去。当时君保羞惭愧,忙忙呼唤小姐,小生今番知悔错了,汝解脱我绑缚,真心依从此姻约也。小姐闻此言,又带转马曰:“公子,汝是善说谎的人,令奴难以准信。”
公子曰:“小姐倘若不准信,待吾对天发个誓词如之何?”金锭允诺,君保曰:“昭昭皇天在上,我君保今与金锭小姐面订婚姻,须当心诚真约,倘有反悔哄诓者,日后死在枯井之下。”发言罢,小姐即与他松下捆索,谈说了数言,君保复言要往南唐救驾,日后再达知双亲,自必来迎接小姐。语罢,即上马持枪而去,回手一拱,跑出店门。一刻之间其处并非店宇,乃一山边大地,四个妇人,实乃小姐四婢。又有春桃曰:“小姐,这高公子言语不多,如此情形,又不十分感谢,不说些真心实言,此不过因捆绑了求解救急,故发此虚誓之词耳。今得脱身,匆匆而去,他岂真有心于小姐婚姻之约乎?”
小姐听言,不觉冷笑曰:“吾非不知他是虚誓之言,枯眢1水井,那能有水,无水又焉死得人之理。但这公子乃年少英锐之概志,硬性刚急,降服不得他,必要擒纵一番,方能使彼终心归服。今既发此谎誓之词,又使他有所见应。”
即唤过四婢,又各授过符法,往行此事。言此番可成功了。四婢领命去讫,在前途备下枯井等候。
再说高君保一路马上想起,可发一笑,酒肆中丑陋妇人,年纪高迈,尚
1枯眢(yuān
,音鸳)之井——无水之井。比喻不可相信。
不知耻,如此贪淫,岂有此理来逼婚,斯时料是必死,不意又得刘小姐来得凑巧,解救于我,一命方苏,此原算彼有恩于我也。但此佳人不独美貌超群,且法力精通,武技可羡,又一片为我痴心,三番两次哄他,不愠恼,反好言劝勉,是多情柔顺之女。我想人非草木,在吾君保,生于王侯之家,年交二九,尚未觅得登对之人,皆因高门世宦,且父王母亲选择过于高远。但除却金锭小姐,那人有与其匹,但不幸他父与吾父曾为敌国,况未经禀命,今值救驾解围心急,那有此心。原今日算我负他一片心意,要我咒言一誓,想来枯井,那有淹溺死人之理,是吾哄狂过这佳人也。思思量量一路行程,以为得计。是时,红日归西,乌影沉坠,正乃一望荒凉,剔心儆目2,行人心急。
不知高公子此去结得姻缘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2剔(t i,音梯)心儆(j ing,音井)目——心怀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