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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温跟着奥布隆斯基走进饭店,注意到他的脸上乃至全身都有一种特别的神气,像是喜滋滋按捺不住的样子。奥布隆斯基脱下外套,歪戴着礼帽走进餐厅,向几个身穿燕尾服、手拿餐巾围着他打转的鞑靼人吩咐些什么。像在别处一样,这里也有熟人欢迎他。他不住地左右点头,走到小吃柜台边,就着鱼肉喝了杯伏特加酒。柜台后面坐着个满头鬈发、浓妆艳抹的法国女人,衣服上扎着许多带子,镶着许多花边,他对她说了几句什么话,逗得她开心地笑了。这个法国女人使莱温恼火。看样子,她整个儿是用别人的头发加上poudre de riz和 vinaigre de toilette做成的。就为这个,他连伏特加也没喝,像避开脏地方那样,连忙从她那里走开了。他的整个心灵都充满了对基季的回忆,眼睛里流露出得意和幸福的微笑。

“大人,您这边请,这里没有人打扰,大人,”花白头发的老鞑靼人特别殷勤地说。由于盆骨宽大,燕尾服的后襟在他臀部上面就分岔了。“请吧,大人,”他对莱温说。为了表示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尊敬,他也殷勤招待他的客人。

鞑靼人摆动着燕尾服后襟飞快地走了。五分钟后他又奔了进来,托着一盘贝壳张开的牡蛎,手指间夹着一瓶酒。

鞑靼人想起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按法国菜单点菜的习惯,就不再跟着他一一核对菜名,而是把全部点好的菜最后用法语照单再念一遍。接着,他像从弹簧上蹦起来似的,飞快地把这份菜单放下,又抓过一张酒单,呈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面前。

莱温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尼古拉哥哥,感到羞愧和痛苦,不禁皱起了眉头。但是奥布隆斯基又谈起别的话题,打断了他的思路。

莱温也吃牡蛎,不过他更喜欢白面包夹干酪。他在欣赏奥布隆斯基的吃相。就连那个鞑靼人也一面开瓶塞,把冒着泡的香槟酒倒进细长的高脚杯,一面带着得意的微笑理理他的白领结,不时望一眼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浆过的餐巾揉揉软,巾角塞在背心里,把手摆得舒服些,就开始吃牡蛎。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愉快地微笑着。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考虑。

他想让莱温高兴些。莱温也不是不高兴,只是感到不自在。以他此时的心情,坐在这家饭店里,前后都有人陪女士在包间吃喝,周围一片嘈杂和忙乱,使他觉得又难受又尴尬。这个尽是青铜器皿、镜子、汽灯和鞑靼人的环境使他十分恼火。他唯恐洋溢在他心头的那一团情愫被玷污了。

一转眼工夫,鞑靼人在青铜烛吊架下面那张已经铺有台布的圆桌上又加了一块台布。他推过来几张丝绒面子的椅子,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面前,等候他吩咐。

“随你的便,我只能喝一点儿,就来香槟吧,”莱温说。

“那么,就先来牡蛎,干脆把整个计划都改了吧?你看呢?”

“遵命。葡萄酒您要哪一种?”

“遵命。再来点您爱吃的干酪?”

“要不要改变计划,莱温?”他的手指停在菜单上,脸上露出煞有介事的犹豫神色。

“蔬菜汤,你知道吗?然后就上浓汁比目鱼,然后是……干炸牛里脊,注意,要好的。再来个阉鸡怎么样?还要些罐头水果。”

“瞧你说的!胡扯!她那是搭架子……喂,伙计,上汤吧!……这是她grande dame的架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我也去,不过我得上巴宁伯爵夫人家去排练合唱。你还不算野蛮吗?你忽然从莫斯科消失了,又作何解释呢?谢尔巴茨基家人不断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好像我一定知道似的。而我只知道一点:你总是做别人都不做的事。”

“白标,”鞑靼人跟着说。

“理当如此,”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接着说。“这正是文明的目的所在:从各种事情中获得乐趣。”

“牡蛎是新鲜的吗?你可得仔细了!”

“是的,我看见可怜的格里涅维奇的指甲使你很感兴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

“是弗伦斯堡的牡蛎,大人,没有奥斯坦德的。”

“昨天刚到的货。”

“新鲜菜,”鞑靼人跟着用法语说。可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显然不想让他卖弄法语菜名。

“我随便。最好给我来点菜汤和粥,可是这里没有。”

“我吗?是的,我有顾虑,而且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不自在,”他说。“你想象不出,我这个乡下人对这些东西多么不习惯,就像看到你机关里那位先生的手指甲……”

“我受不了,”莱温说。“你尽量设身处地从我的角度,一个乡下人的立场想一想。我们在乡下总是尽量让双手干活方便些,所以把指甲剪短,有时还捋起袖子。可是这里的人故意留指甲,尽量留得长长的,袖子上的钮扣也大得像个小碟子,结果一双手什么事也不能做。”

“您想要俄式粥吗?”鞑靼人像保姆俯在小孩身上那样问莱温。

“怎么?开始就喝香槟?不过,也许你是对的。你喜欢白商标的吗?”

“弗伦斯堡的也罢,新鲜吗?”

“对,这就是标志,表示此人不需要干粗活。他是劳心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目的,我宁可做个野蛮人。”

“好,我一定去,”莱温回答。“虽然我觉得,公爵夫人叫我去有些勉强。”

“好的,帕尔马干酪。你喜欢另外一种吗?”

“大人,您想要单间的话,马上就有空,戈利岑公爵和一位夫人已经用完。新鲜的牡蛎到货了。”

“喝什么酒呢?”

“啊,牡蛎。”

“味道不错,”他用银餐叉把滑腻的牡蛎肉从贝壳里挖出来,一个接一个吞下去。“味道不错,”他又说,那双湿润发亮的眼睛看看莱温,又看看鞑靼人。

“可不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种生活乐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那么,伙计,你就上二十个,不够,上三十个牡蛎,再来个蔬菜汤吧……”

“先上这种酒和牡蛎,其余的再说。”

“你够野蛮的了。你们莱温家的人都野蛮。”

“你不大爱吃牡蛎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边喝酒边说,“要不,你就有什么顾虑,啊?”

“今晚你上我们那边去,也就是上谢尔巴茨基家去,怎么样?”他说,一面推开吃光了肉的粗糙的空贝壳,拿过干酪,闪闪的目光意味深长。

“也许吧。不过我还是不习惯,就像现在吧,我们乡下人要快些吃饱肚子,好去干自己的活,可是我们俩却在尽量磨蹭着不让肚子饱,所以就来吃牡蛎……”

“不,说正经的,你点的就好。我刚溜过冰,有点饿了。”他发现奥布隆斯基脸色有些不快,就补充道:“别以为我不喜欢你点的菜。我很乐意好好吃一顿。”

“不,我都行,”莱温说。他脸上忍不住又露出了微笑。

“上点纽伊葡萄酒。不,最好还是老牌沙勃利白葡萄酒。”

“是啊,”莱温拖长声音激动地说。“你说得对,我野蛮。不过,我的野蛮不在于上次我走了,而在于这次我来了。现在我来……”

“哦,你真是幸运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望着莱温的眼睛,接过来说。

“怎么样?”

“看烙印知道哪一匹是烈马,看眼睛知道小伙子爱上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背诵了两句诗。“你前程远大啊。”

“难道你日暮途穷了?”

“不,虽说不至于日暮途穷,可是未来是属于你的,而我却只拥有现在,还弄得乱糟糟的。”

“是怎么回事呀?”

“情况不妙。我不想谈自己的事,有些事情也解释不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究竟为了什么事到莫斯科来?……喂,收拾一下!”他叫鞑靼人。

“你猜到一点了?”莱温说道,他那目光深邃的眼睛一直盯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猜到一点,但这件事不能由我先开口。就凭这一点你能看出我猜得对不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含蓄的微笑望着莱温说。

“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莱温声音发颤地说,他感到脸上的肌肉都在哆嗦。“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慢慢喝干杯子里的沙勃利葡萄酒,眼睛一直望着莱温。

“我吗?”他说,“这符合我最好的愿望,最好的。倘能如此,再好不过。”

“你不会搞错吧?你知道我们在谈什么事吗?”莱温两眼死死盯住对方说。“你认为这有可能吗?”

“我想有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呢?”

“不,你仔细想想,这是可能的吗?不,你把你的想法全都告诉我!如果,如果我遭到拒绝呢?……我甚至确信……”

“为什么你要这样想?”见他如此激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

“有时我有这种感觉。这对我对她都太可怕了。”

“至少对姑娘来说,这没有什么可怕。求婚会使任何一位姑娘感到骄傲。”

“是的,任何一位姑娘,但不是她。”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他很了解莱温这种感情。现在对他来说,天下的姑娘分为两类,一类是除她以外的所有姑娘,她们具有一切人类弱点,是极其平凡的姑娘;另一类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任何弱点,胜过人间一切。

“等一下,你加点酱油,”他止住莱温推开酱油瓶的手说。

莱温顺从地倒了点酱油,但他不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吃菜。

“不,你等等,等等,”他说。“你要明白,这对我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我从未和任何人谈过这件事。除了你,我谁也不能说。虽然你我在各方面是完全不同的人,爱好、见解等等一切,毫无共同之处,但是我知道你喜欢我也理解我,所以我也非常喜欢你。看在上帝份上,你就对我开诚布公吧。”

“我是在和你谈我的想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我还要告诉你:我妻子是个非凡的女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起了和妻子的关系,叹了口气。他沉默了一会,继续说:“她有预见的天赋。她能洞察人,这还不算,她能未卜先知,特别是在婚姻方面。例如,她预言沙霍夫斯卡娅会嫁给布连捷林,当时谁也不相信,结果应验了。她也是支持你的。”

“此话怎讲?”

“就是说,她不只是喜欢你,她还说基季一定会做你的妻子。”

一听此言,莱温顿时眉开眼笑,几乎要流出感动的泪水。

“这是她说的!”莱温喊了起来。“我一向就说,你妻子她是大好人。这就够了,这件事不需要再说了,”他说着就站起来。

“好吧,可是你坐下。”

莱温哪里坐得住。他迈着坚定的步子在斗室里走了两圈,眨了几下眼睛,以免别人看见他的泪水,然后又坐到桌边来。

“你明白吗,这不是一般的爱情。我曾经爱过,这回可不一样。不是内心的情感,而是某种外部力量控制了我。上次我走了,因为我肯定事情没有希望,你明白吗,这是世间不可能有的幸福。但是,经过了一番自我斗争我又看到,得不到这种幸福就无法活下去。所以必须下决心……”

“上次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嘿,等等!嘿,我有多少想法啊!有多少事要问你啊!你听我说。你无法想象,你刚才说的话帮了我多大忙。我太幸福了,甚至都变得卑劣了。我忘记了一切……我今天才知道尼古拉哥哥……你晓得吧,他也在这里……我连他都忘记了。现在我觉得连他也是幸福的。这简直是发疯。但有一点很可怕……你是结了婚的人,懂得这种感情……可怕的是,我们都已年岁老大,有过一段往事,不是爱情,而是罪过的往事……而现在我们忽然要亲近一个纯洁无瑕的人,这是可恶的行为,所以我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她。”

“哦,你的罪过并不多。”

“唉,毕竟是有的,”莱温说,“毕竟是有的。‘我厌恶地审视我的一生,我颤栗,我诅咒,我痛苦地抱怨……’是啊。”

“有什么法子呢,世道如此,”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我喜欢祷告中的这句话:别看我的功劳饶恕我,而凭你的仁慈宽恕我。这使我得到安慰。这样一来,她也只好宽恕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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