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十一时,弗龙斯基乘车到彼得堡铁路车站接他母亲。他在站内宽敞的台阶上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奥布隆斯基。他在等同一趟车,接他的妹妹。
“啊!阁下!”奥布隆斯基大声说。“你来接谁呀?”
雄赳赳的列车员没等车停就吹着哨子跳了下来,急不可耐的旅客们紧随其后,一个接着一个下车。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身子直挺挺的近卫军军官,他用严肃的眼光扫视着四周。他后面是拿着提包、面带笑容、动作麻利的小商人。第三个是肩上扛着口袋的农夫。
随着火车的即将到来,车站的准备工作忙碌起来。搬运工人跑来跑去,宪兵和铁路职工出现在站台上,接人的马车也纷纷而至。濛濛的寒气中,一些穿着短皮袄和软毡靴的工人在曲折蜿蜒的路轨上往来穿行。从远方的铁轨传来机车的呼啸声和沉重的隆隆声。
果然,远处已传来机车的汽笛声。数分钟后站台开始震颤。机车渐渐在严寒中驶近,哧哧地向下方喷着蒸汽,中轮的连杆缓慢而有节奏地一伸一缩,司机弓着身子,他那包裹得严严的脑袋上结满了霜花。机车后面是煤水车,接着通过的是行李车厢,一只狗在里面尖声吠叫。这时站台震动的频率减慢,但震得更厉害了。最后才是客车,车厢在停车前不住地颠簸着,徐徐开进了车站。
弗龙斯基近来感到自己很想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亲近,一方面因为他是人见人爱,另一方面他也使人联想到基季。
弗龙斯基站住了,直截了当地问道:
弗龙斯基微微一笑,显然不否认有这回事,但随即把话岔开了。
弗龙斯基和奥布隆斯基并排站着,他眼睛望着车厢和下车的旅客,心里却全然不在想他的母亲。刚才听说的有关基季的事,使他激动而又高兴。他不禁挺起胸膛,眼睛闪出光彩,感到自己是胜利者。
“看烙印知道哪一匹是烈马,看眼神知道小伙子爱上了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他对莱温念过的两句诗照样背了一遍。
“是这样,不错,是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呵呵地说。
“是的,他是个极出色的人。稍微有些保守,但是人很好,人很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是怎么回事?莫非他昨天向你的belle soeur求婚了?……”
“是呀,这对他岂不更好,”弗龙斯基笑着说。“哦,你也来了,”他看见母亲的高个子老仆人站在站台入口处的门边,就招呼说,“你进来吧。”
“是呀。可是他好像很早就走了。”
“昨晚我等你一直等到两点钟。你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上哪儿去了?”
“我来接母亲,”弗龙斯基像所有人见到奥布隆斯基时那样笑着说,跟他握握手,两人一起走上台阶。“她今天从彼得堡来。”
“我弄不懂,”弗龙斯基答道,“为什么莫斯科人个个都这样厉害,当然啰,现在和我说话的这个人例外,”他打趣地插一句。“莫斯科人老是张牙舞爪,怒气冲冲的,似乎他们总想给人一点颜色看看……”
“我吗?来接一位漂亮女人,”奥布隆斯基说。
“怎么,车快到了吗?”弗龙斯基问一个车站服务员。
“怎么样,这个星期天为女歌手举行一次晚宴好吗?”他笑着挽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手臂说。
“弗龙斯基伯爵夫人坐在这节车厢,”雄赳赳的列车员走到弗龙斯基跟前对他说。
“如雷贯耳,我见过他。听说他是个聪明人,学者,无与伦比等等……说实在的,在这方面我不是……not in my line,”弗龙斯基说。
“回家了,”弗龙斯基答道。“说真的,昨晚去过谢尔巴茨基家之后,我心情很愉快,所以哪儿也不想去了。”
“哦,是卡列尼娜吧?”弗龙斯基说。
“可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昨天我就有这种感觉。是的,既然他早早的走了,而且心绪不佳,那准是……他早就爱上她了,我很为他遗憾。”
“原来如此!……我想,她可能要找个更好的伴侣,”弗龙斯基说,挺起了胸膛,又开始走动。“不过,我并不了解他,”他补充道。“是呀,处境很难堪!所以许多人宁愿去逛窑子。那种地方只要你有钱就行,可是在这里,人家可要掂掂你人品的分量。瞧,火车来了。”
“原来如此!”
“列车从前站发出了,”那人答道。
“像是见过。也不一定……真的,我不记得了,”弗龙斯基心不在焉地答道,他听到卡列宁这个姓氏时隐隐有些古板乏味的感觉。
“你是来接谁呀?”他问。
“你大概认识我那位大名鼎鼎的妹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吧。全世界都知道他。”
“你也许认识她吧?”
“他人挺不错的,”奥布隆斯基说。“不是吗?”
“不,”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很想把莱温对基季的意图告诉弗龙斯基。“不,你对莱温的评价不正确。确实,他这个人很神经质,常常使人不快,但有时候很可爱。他为人诚实正直,心地非常善良。不过昨天是有特殊缘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全然忘记了昨天对朋友的由衷同情,现在却要对弗龙斯基抱同样的态度了。“是呀,另有一种缘故,可以使他特别幸福,也可以使他特别不幸。”
“一言为定。我负责约请参加的人。啊,昨晚你和我的朋友莱温认识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honni soit quimaly pense!是我妹妹安娜。”
列车员的话提醒了他,使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马上就要跟她见面。他打心眼里并不尊敬母亲,而且不知为什么,也不喜欢她。根据他那个阶层人的观念以及他所受过的教育,他只知道对母亲恭敬如仪、唯命是听,不可能有别的态度,而且,越是不敬爱她,就越是对她保持表面上的顺从和尊重。